第十一章

李紫箏被送到醫院時脾髒俱裂,最終搶救無效,死在了病**。紫箏紫暇這對孿生姐妹雙雙斃命,紫箏死於一場看似是意外的墜樓事故,暫時無法立案;而紫暇死於毋庸置疑的謀殺,其父母以協助調查的名義被警方傳喚。

馬玉琴和丈夫李東偉在二樓辦公室接受問話,簡月跟著周行到了二樓,二樓樓道裏傳來女人的嗚嗚啜泣聲,簡月走在走廊裏,覺得耳邊的聲音很不真實,因為這啜泣絲毫不刺耳,甚至有些動聽,她聽多了前來認屍的死者家屬的哭聲,鮮少有人哭得這麽矜持。這哭聲倒像是海上迷霧中的人魚在哭,被哭聲吸引過去的水手撥開濃濃的白霧,看到的是一張詭譎詐又美麗的臉……

哭聲是從辦公室裏傳出來的,周行要去見見李紫暇的母親,但是簡月已經和馬玉琴有過一場會麵,她能在腦海中想象出馬玉琴說的話和表情,還沒見到馬玉琴,她就已經感到厭煩了。周行以為她隻是單純地不想見到死者的家屬,於是讓她在外麵等著,自己一個人走進辦公室。

簡月靠在牆邊給簡騁發消息,問簡騁如何處理了麻煩,簡騁隻說王麗麗貪心,貪心的女人最容易被抓住弱點。簡月明白了,收起手機不再多問。她想去一樓等周行,轉過樓梯緩台時發現通往一樓的台階上坐著一個男人,把本來就不寬敞的樓梯堵了一半。

簡月走到男人的身後,說道:“請讓一讓。”

男人沒回頭,稍顯遲鈍地抬起屁股移到了靠牆邊的地方。簡月從他的身邊走過,扶著樓梯扶手回頭看,看到一張極普通的中年發福的臉——他40歲出頭的模樣,身材敦實,坐在台階上挺出一截滾圓的啤酒肚,低著頭露出稀疏的頭頂,渾身散發著濃重的煙酒味。

簡月停下腳步,打量他兩眼,問道:“李東偉?”

李東偉抬起頭看著簡月,臉上表情凝滯在一個悲傷的情緒上。簡月見他的眼圈發青,多半是喝酒喝傷了身體,身體承受不了的酒氣、鬱氣和毒氣全都湧到臉上來了。很明顯,李東偉是一個年近40歲,一事無成,而且酗酒成癮的社會底層工作者。

簡月問:“你是李紫暇的父親李東偉嗎?”

李東偉扶著牆壁站起來,他站在比簡月高一級的台階上,身高才到穿著高跟鞋的簡月眉毛。他對簡月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老婆在樓上被你們的人問話。”

這句話很有些意思,簡月並沒有問起馬玉琴,但李東偉主動解釋,貌似是在側麵解釋自己獨自出現在樓道裏的原因。隻要馬玉琴接受問話,他也就顯得無足輕重,所以出現在樓道裏也就變得情有可原。簡月迅速對他有了判斷:他是一個在家庭裏地位不及妻子,甚至沒有地位的男人。

簡月問:“你在什麽地方工作?”

李東偉道:“我和朋友合夥開了個燒烤店,我是——”他左手平放在下麵,右手比作刀的手勢,在左手手背上砍了幾下,“切墩兒的。”

簡月看見了他肥厚的手掌和粗短的手指,及他手上包裹著的一層洗也洗不淨的生肉的油光。簡月問起她已經得知的基本信息:“你們是什麽時候發現李紫暇失蹤的?”

李東偉:“15號晚上她沒回家,本來我和孩子他媽也沒在意,因為紫暇的朋友很多,她經常會去朋友家裏住。我們找過幾次,後來也就不管她了。第二天她沒去學校,她的班主任打電話問我,我和孩子他媽才報警。”

簡月聽他句句不離馬玉琴,倒不是因為他和妻子的關係有多好,多半是因為馬玉琴在家裏一向占據更多的話語權,包括在女兒夜不歸宿後是否尋找女兒,女兒失蹤後是否報警,都是由馬玉琴做主。而且李東偉這樣的行為也是一種推托責任和逃避,身為父親,他對女兒的死感到很愧疚,他在尋找方法為自己消解這種愧疚。這樣的男人,無疑是一個懦夫。

簡月同樣對他感到很失望,和對馬玉琴的失望不一樣。她對馬玉琴的失望是薄情、冷漠的母親的失望,而對李東偉的失望是軟弱無能的父親的失望。

簡月和李東偉下到一樓,一樓大堂東邊的牆上掛著一塊白板,平時用來充當告示牌,方才小侯就站在這塊白板前朗讀檢討書,朗讀結束後,小侯的檢討書就被貼在了白板上,旁邊還掛著上次人事調動的公示。簡月站在白板前,看著被張貼出來公示的檢討書,邊看邊說:“紫箏的事,是意外嗎?”

李東偉無所適從地跟著簡月,目光向周圍亂飄,迎合道:“是,是,是。”他說完了,才察覺簡月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又忙補充,“那個,玉琴昨天跟我說了,紫箏不小心從樓上摔下來。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快沒氣了。”

簡月看著檢討書,其實餘光盯死了李東偉,問道:“馬玉琴堅持認為是意外,你認為呢?”

李東偉的臉上露出老實人被逼急了,局促又靦腆的笑容:“這,我,我也不知道,玉琴說是就是吧。”

簡月轉過臉看他,笑道:“難道不是警察說是就是嗎?”

李東偉在她看過來的時候就驚慌地避開了她的視線,笨拙地點了點頭。

周行下來了,把李東偉叫到一邊說了幾句話,然後向簡月打了個手勢,推開大堂的玻璃門走了出去。周行去開車,簡月站在院子裏等著,著意向後回頭,透過玻璃門看到李東偉貼著牆蹲在了那塊白色的告示板下,腦袋很無力地向下低垂著,似乎要紮進地心裏去。

一輛出租車停在公安局的門口,簡月扭頭看過去,看見一個留著短發、身材微胖,穿著緊身牛仔褲的女人從車上下來,她站在電動門後看見了簡月,隻草草地和簡月對視一眼,然後走到保安室的窗口前登記姓名。簡月正懷疑她的身份,手機收到一條微信,簡騁給她發了一張照片,配有文字:“她就是王麗麗,今天會去支隊做筆錄。”照片上的王麗麗正是此時正在登記姓名的女人。

保安小石打開電動門旁的小側門,王麗麗走進公安局大院,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站在路中間的簡月,一雙畫著桃色眼影的眼睛飄忽不定地看著簡月,像兩片被風掀動的桃花花瓣。

簡月朝她微笑著:“你好。”

王麗麗摸不清她的身份,謹慎地停下步子:“你好。”

簡月把手悄悄伸進自己的手提包裏,捏住了放在側麵的一張薄薄的銀行卡,還有貼著銀行卡的一張取款小票,笑道:“你也被警察叫來做筆錄呀?”

簡月故意把話說得模糊不清,讓王麗麗成功地誤會了她的身份,鬆了一口氣道:“我那個,有事要配合調查。”

簡月把銀行卡藏在手心裏,朝王麗麗走近一步,刻意用明顯的目光打量她兩眼,笑道:“你是第一次來公安局嗎?看起來很緊張。”

王麗麗摸摸自己的臉,欲蓋彌彰地笑了笑:“是嗎?我不緊張啊。”

簡月唇角的笑容凝住了,又向她走近一步,道:“你的表情一看就很緊張,這樣可不行,警察很會看你的臉色,如果你被他們看出緊張,那你以後就是公安局的常客了,你隻有不被他們看出你很緊張,才能擺脫警察。”

王麗麗愣了一下:“你是警察嗎?”

簡月笑道:“我不是警察,我隻是不想被警察糾纏的普通人。”

幾句話的工夫,她已經把和王麗麗的距離拉到很近,她用手指夾著銀行卡,迅速把手移到她斜跨著的帆布包上方,手指一鬆,銀行卡悄無聲息地掉進她的包裏。簡月往後退了一步,又說道:“見警察之前先拿著鏡子看看自己的臉,你就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麵對警察了。”

一輛黑色越野車開到簡月的身邊停下了,周行降下車窗,目光掃過她們,對簡月說:“走了。”

簡月向王麗麗擺擺手,拉開副駕駛車門上了車。

周行開車駛出公安局,問:“剛才那個女人是誰?”他公務繁重,雖然知道王麗麗要來接受調查,但他沒見過王麗麗,也沒看過王麗麗的資料,基礎的調查和摸排都交給下屬去做,如果要他和每個涉案人員都見一麵,那將是一個浩大的工程。

簡月一上車就把空調打開,然後把座椅放平,躺下去闔上了眼睛,道:“第一次來公安局的人民群眾,問我怎麽走。”

周行相信了她隻是給人民群眾指路,當下把王麗麗拋在腦後,不再多問。他開車技術很好,即使在車流擁堵的路段也開得又平穩又安靜,他一言不發地往前開了一段路,才問:“你睡著了嗎?”

簡月沒睜眼:“上班時間,我時時刻刻待命。”

周行:“你剛才在和李東偉說什麽?”

簡月:“問了問他對自己的一雙女兒一夜之間雙雙落難的看法。”

周行:“他怎麽說?”

簡月勾起唇角,語氣帶著嘲弄:“他說他老婆說了算。”

周行:“我還沒來得及問你,昨天晚上李紫箏墜樓時你在場?”

簡月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從夜空裏墜下的那顆流星,或許那顆流星的確隻是一顆塵埃,直到如今也沒有掀起一絲一毫的漣漪。

“我在現場,我還是目擊者。”簡月隻要閉著眼睛,就會看到流星紛紛墜落的夜空,於是她睜開眼睛看著車頂,“我簡單地問了問情況,李紫箏墜樓的時候,房子裏隻有趙海升三兄弟的三個兒子和李紫箏的母親馬玉琴。馬玉琴對這件事的態度很蹊蹺,她堅持稱李紫箏是自己失足墜樓,還要求警方不要介入。按常理來講,女兒從墜樓的原因不明,身為母親大都會希望查清真相。但是馬玉琴很冷漠也很冷靜,相較於李紫箏墜樓的真相,她更在乎趙海升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受到影響。”

周行道:“剛才我和她談話,她倒是對李紫暇的死表現得很傷心,還催促我們盡快抓到凶手。”周行比她善良,比她心軟,周行不願在情況不明朗時輕率地揣測一位剛剛遭受喪女之痛的母親。

簡月瞥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李紫箏是聾啞人嗎?”

周行:“嗯。”

簡月道:“李紫箏先天殘障,但李紫暇很健康,或許正是因為她們之間的差異,馬玉琴才對李紫箏墜樓的真相漠不關心,對李紫暇的死悲痛欲絕。”

周行不想回應她這一猜測,道:“簡老師,你思考問題的時候似乎從不代入他人的情緒。”

簡月道:“我代入了,但是我代入的不是活人的情緒,而是死人的情緒。”

周行:“死人?”

窗外的陽光強烈,簡月拿手蓋住眼睛,輕聲笑道:“如果我是李紫箏,我掉下樓摔在花園裏。我會想,我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脊椎骨摔斷了好幾節,脾髒都摔破了,我這麽疼地躺在這裏,可是為什麽沒有人關心我是怎麽摔下來的?他們就讓我一直躺著直到死去嗎?這也沒什麽不好,我的妹妹可不是睡在芬芳的花園裏,而是睡在又髒又臭又黑又冷的河底,和妹妹比起來,我幸運多了。”

簡月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伸出手,手指輕輕觸摸周行的手臂:“你說是嗎?周警官。”

周行被簡月一摸,仿佛當真被李紫箏的靈魂觸碰到,他皺起眉,很無奈地回頭看了眼簡月,說道:“別鬧。”

簡月用手遮住眼睛,躺在座椅上笑起來,笑夠了才說:“相比於活人的心思,死人的心思可好猜多了。”

周行和她共事好幾個月,被她暗示到如此程度,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意圖,他百般無奈地說:“李紫箏的事,我不會不管。”

簡月達到目的,又不肯領他的人情,就故技重施、討巧賣乖:“真的啊?但是牽涉到了趙海升,他可是人大教研室主任,會不會對你造成阻力?”趙海升的頭銜不止“人大教研室主任”一個,簡月故意沒說完,但她很清楚,周行也清楚,她是在提醒周行,周行同樣很清楚。

周行這才發覺簡月輕巧地係了一個繩套,輕巧地把繩套放在他的身前,輕巧地引他走進陷阱,這一切都是這麽的輕而易舉。周行覺得自己被“戲弄”,或是被“利用”了,但戲弄、利用他的人是簡月,簡月用的手段也是靈巧又可惡,所以他的心裏感覺無所謂,隻有些許被順水推舟的無可奈何。他繃著臉往車窗外看了看,故作一本正經地道:“沒關係,我爸是廳長。”

周行的父親周懿斌是省公安廳廳長兼副省長,也是省委常委。周行的家世顯赫,平時為人很低調,絕不主動提起家裏人。今天被簡月順水推舟推到了龍門前,也隻能坦坦****地往前一躍——他知道簡月在等什麽,簡月依舊在戲弄他。

但凡簡月善良一點,在周行放棄掙紮、自暴自棄地報上家門時就應該放過周行,但是她不善良,她坐起來,看著周行眨眨眼,做出崇拜的模樣:“周隊,你不說我都忘了呢。”

周行扛不住了,左臂架在車窗上,扶著額頭歎了口氣:“要被你整死了。”

簡月占夠了便宜,終於肯放過他,又躺倒闔眼養神,但是她心裏憋著滿滿的笑意,有那麽一絲半縷悄然爬上臉龐,恰好被周行看到。

周行又歎了一口氣:“別笑了。”

簡月:“哦。”

周行把車開到附中校門口,停好車,和簡月進入校園,走在通往教學樓的一條甬道裏。留在隊裏負責給馬玉琴和李東偉做筆錄的洪途把電話打過來,向周行匯報最新的進展。

“頭兒,我這邊查清楚了,9月15號晚上,李紫箏放學後和同班同學趙文郡一起離開學校,跟著趙文郡回到了天城佳苑。晚上9點35分,攝像頭拍到她獨自離開了天城佳苑,乘坐租車回到家,在家裏待了不到半小時又出門了。”

周行腳步不停地往前走:“她又去了什麽地方?”

洪途:“她坐13路公交到了青柳湖站,在車站下車後就往建平路汽車城那邊走,一直走到監控範圍外。”

周行皺起眉:“汽車城?”

洪途:“對呀,那地兒多荒涼啊。雖然有攝像頭,但是到處是監控死角。”

周行:“知道了,你先幫沈冰查舊大橋周圍的監控。我待會兒去汽車城看看。”

簡月聽著他講電話,等他掛了電話,就說:“15號晚上,李紫暇回到家裏的半個小時裏,馬玉琴和李東偉有沒有和李紫暇有過接觸?”

天氣炎熱,周行拉開了外套,把手機插進內側口袋裏,道:“我問過馬玉琴,她在趙海升家裏一直工作到10點才回家。李東偉在單位加班。”

簡月:“李東偉加班?他加什麽班?”

周行反倒有些疑惑簡月為什麽這麽問:“李東偉在中美糧油公司上班,是采購部的一個組長。”

簡月站住,轉向周行,匪夷所思地道:“可是李東偉剛才告訴我,他和朋友合夥開了家燒烤店。”

周行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道:“李東偉的確和朋友合作開過燒烤店,半年前他的店被人惡意縱火,連帶著周圍兩家店麵都損失慘重,他的店不僅黃了,還背了三十幾萬外債。學生快下課了,我們抓緊時間。”

周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簡月跟在他的身後,又問:“那李東偉為什麽說謊?”

周行:“李東偉現在的工作做得似乎不太順心,上個禮拜差點被辭退,或許他更想開燒烤店。”

簡月:“采購部是個肥差,他既然能得到這份工作,一定花了不少功夫。既然不喜歡,當初為什麽還要去上班?”

周行:“馬玉琴的老同學在中美糧油公司上班,估計走的後門托的關係。”

簡月若有所思:“這就說得通了,這份工作是馬玉琴給他找的,他不想去也得去。”

走到教學樓門前,周行先一步推開玻璃大門,和簡月走進大堂。他拿出手機撥通李紫暇班主任的電話:“你好!竇老師,我到了,你在幾樓?好,我現在就過去。”

周行收起了手機,說道:“三樓文科組辦公室。”

他們上到三樓,下課鈴聲恰好響起,身穿校服的學生們從各個教室裏走出來,本來空曠無人的走廊片刻間就充滿了學生和教師。

周行找到文科組辦公室,這是一間大辦公室,至少五六張辦公桌,此時隻有一個戴眼鏡的男教師伏在桌子上寫東西。周行要找的竇老師是一位女老師,於是他站在門口等著,不一會兒,他看到從辦公室後門進來一位抱著厚厚一摞練習冊的中年女教師。

周行走進去問道:“竇老師?”

竇老師把練習冊放在桌上,看著周行問:“你是剛才給我打電話的警察?”

簡月把手伸向周行,貌似導購員介紹商品,一本正經地道:“這位是一分局刑偵支隊的支隊長周行警官,周警官的父親是省公安廳——”簡月正誇誇其談,周行忽然拿起一本練習冊擋在她的臉前,把她的臉遮了個嚴嚴實實。簡月當即把嘴一抿,沒聲兒了。

周行向已經聽得有些懵的竇老師出示自己的警官證:“我是支隊的刑警,剛才給您打過電話。”

竇老師:“哦哦,請坐吧,周警官。”

周行把練習冊放在桌子上,趁著竇老師給兩位警官搬椅子空檔,回頭對簡月低聲說:“適可而止,聽到沒有!”

周行刻意沉下聲音警告簡月,但是因為他一貫好脾氣不擺官威而效果甚微,反而更顯得寬容,讓人更想挑戰他的氣度,試探他的風度。

簡月沒有回答,隻是低頭一笑,坐在竇老師搬來的椅子上,拿起那本練習冊,翻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