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初虧】 第一章

簡東林馬上就要死了,簡月很清楚,因為這起謀殺案正在她眼前發生——

七月,空氣中翻湧著一茬茬的熱浪,海嘯般轟轟烈烈從天邊壓了下來,像是一場天災劫難。房間裏開著一台舊風扇,老舊的風扇吱吱吱地轉著,風扇齒輪轉動的聲音就像人的骨骼被捏斷時的響聲。

簡月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脖子斷裂的聲音和風扇斷裂的聲音是一樣的,簡東林的脖子就是如此。

吱吱吱——

骨骼斷裂的聲音還在響。

“月月,張阿姨來了,月月!”簡月的母親哀求似的小聲呼喚她,臉上流滿淚水。

簡月看著簡東林的眼睛,她和簡東林的距離隻有兩米左右,但是簡東林徘徊在死亡邊緣,簡東林死死地盯著她,似乎也在哀求她。她在簡東林鼓脹赤紅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臉,小小的,冷漠的,白色的臉。

張阿姨穿過院子,已經到門廳裏來了,大聲喊著:“麗媛,你在家嗎?我給小月小騁帶了好東西來呐!”

張阿姨邁進客廳,臥室裏的謀殺仍在進行。

叢麗媛像一頭受傷的母狼似的發出一聲悲慘的哀鳴,再次哀求自己的女兒:“月月!”

弟弟也害怕了,扯緊簡月的裙角:“姐姐!”

於是簡月站起身,撲打一下裙角,拉開了臥室門,但隻把房門拉開一掌寬。

張阿姨恰好來到門外,笑著問:“月月,你媽媽呢?”

簡月仰起平靜的小臉看著張阿姨,微笑道:“媽媽剛才陪爸爸喝了一杯酒,在睡午覺呢。”

張阿姨把手中的盤子遞到她麵前:“阿姨知道今天是你和騁騁的生日,給你送你們喜歡吃的紅燒魚。”

簡月看著盤子裏的魚,魚已經死了,兩隻眼珠高高鼓了出來,就像簡東林的眼睛。她垂在身側的右手悄悄捏住了自己的裙角,笑道:“謝謝張阿姨,我一會兒帶著弟弟去您家送盤子,順便看看剛出生的小貓。”

張阿姨憐愛地捏了捏眼前女孩兒的臉:“哎呦,這麽懂事,嘴巴這麽甜,還這麽漂亮,你媽媽真是好福氣哦!”

噗通一聲,像是什麽東西從高處墜落,砸在了地板上。

張阿姨往臥室裏張望:“什麽聲音?你媽媽醒了嗎?”

張阿姨沒看到簡月本就白淨的小臉霎時蒼白如紙,小小的身體像是被鞭子抽打了一下,輕顫了一下,笑道:“肯定是騁騁又不聽話,偷偷拿爸爸放在櫃子上的核桃。”

張阿姨被她騙過了,沒有起疑心,再次祝這對小壽星生日快樂,隨後就走了。

簡月關上門,落鎖,端著盤子走到窗前目送張阿姨走出院子。她沒有說錯,掉在地上的的確是兩隻核桃,核桃又圓又大,裹著一層油光, 被簡東林每天拿在手中盤來盤去。一隻核桃滾到她腳邊,她彎腰撿了起來,看到另一隻核桃滾到了簡東林手邊,簡東林用最後一點力氣抓住了核桃,像是發送某種密碼一樣一下一下用核桃砸著地麵。

“咚——咚——咚——”簡東林在求救。

叢麗媛用一條半舊的腰帶從簡東林身後勒住了簡東林的脖子,兩個人癱倒在地上,都即將筋疲力竭,她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壓製住她名義上的丈夫。

“月月,轉過身,快帶弟弟轉過身!”

簡月一手攥著核桃,一手牽住簡騁,兩個人轉過身,背對著身後正在進行的謀殺。

簡月眼前的牆上掛著一張全家福,那張照片裏有她的母親叢麗媛、繼父簡東林、雙胞胎弟弟簡騁以及她自己,照片上的她還停留在七八歲的年紀,坐在簡東林腿上,被簡東林抱在懷裏,她身邊的媽媽和弟弟以及照相的人都不知道的是,簡東林藏在懷裏的那隻手鑽進了她的上衣中。

“嗚嗚嗚嗚——”簡月聽到母親在身後哀哭,即將力竭,即將絕望的哀哭。

忽然,簡騁甩開了簡月的手,朝母親跑去:“媽媽,我幫你!”

簡月一動不動地站在牆前,看著那張全家福,聽著身後窸窸窣窣一陣響動,手中緊緊攥著那隻核桃。

咚——咚——咚——,簡東林仍然在求救,核桃砸在地板上的聲音像嘈嘈小雨,每一聲都砸在簡月的耳朵裏,讓她全身為之顫栗。

破舊的風扇還在吱吱呀呀轉著,溫熱的風在房間裏掃來掃去,掃到簡月身上忽然消失了,風扇頭往下一磕,那台風扇終於結束了它早已該結束的壽命。

簡東林咽氣了,他攤開手,手中的核桃骨碌碌滾到簡月身後,輕輕磕了一下簡月的腳跟,簡月猛地鬆開手,攥在手中的核桃向下墜落——

簡月從噩夢中驚醒,猛地睜開雙眼,心跳得異常快,在她的胸腔裏一下下往下墜,似乎要砸穿身下這張床,墜到十八層地獄裏。

房間裏漆黑一片,夜晚城市的燈光一絲都沒有滲進來,簡月慢慢坐起來,渾身冒出的汗逐漸冷透,睡裙冷冷的貼在脊背上,像是穿著一件濕冷的衣服。她從床頭摸到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現在是淩晨三點多了,母親應該早已睡了,但是電話還是很快接通了。

叢麗媛:“月月?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

簡月輕喘著:“媽,老房子還好嗎?”

叢麗媛默了片刻:“還好,你怎麽了?”

簡月渾身陡然一輕,道:“沒事,過兩天我回去看你。”

叢麗媛卻說:“不要回來,你們都別回來。”

簡月不再說什麽,叮囑母親好好休息,就掛了電話。她把床邊的一層窗簾打開,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地毯上,彎腰撿起一件睡袍套在身上,拿起煙盒和打火機去了陽台。

淩晨的城市沉靜且絢爛,高樓之間飄著微涼的晚風。

簡月撐著欄杆站在陽台,風把她的頭發吹亂了,她將掉在額前的長發往後捋,啪嗒一聲甩開了打火機,火苗的微光中現出她膚色凝白又冰冷的臉,在她眼裏反出一點金色的光,那點光很快隨著火苗消失了,她的臉變得模糊,像落在窗紙上的美人的影子。

她扶著欄杆抽煙,放在**的手機忽然響了,她折回去拿著手機回到陽台,接通了電話:“喂?”

簡騁:“姐,還沒睡嗎?”

簡月淺淺一笑:“你又知道了是嗎?”

簡騁的聲音溫柔且疲倦:“剛才接咖啡不小心燙到了手,突然就有些擔心你。”

簡月聽到文件被翻動的聲音:“你還在公司嗎?”

簡騁道:“嗯,我還在加班。”

簡月把手搭在欄杆上,往下按斷了一截煙灰:“騁,我想回老房子看看。”

簡騁沉默片刻:“你又做噩夢了嗎?”

簡月:“嗯。”

簡騁道:“老房子不要回了,媽不想讓我們回去,我明天去看你。”

簡月彎下腰,把額頭貼在冰涼的欄杆上:“騁,我總是想起唐櫻,我已經很久沒有去看過她了。”

簡騁道:“下個月是她生日,我陪你去墓園看她。”

簡月:“我擔心我會忘記,你一定要提醒我。”

簡騁笑道:“你不會忘的,每年你都記得。”

簡月笑了笑,準備掛電話。

簡騁道:“姐,酒和安眠藥,每天晚上隻能吃一種。”

簡月回頭看了看放在落地窗邊的酒瓶,笑道:“我已經一周沒有喝酒了。”

簡騁:“那很好,下次你過來我幫你減輕藥的劑量,鎮定劑也要開始戒了,你對鎮定劑的依賴性已經很高了。”

簡月潦草答應了聲,掛斷電話回到房間,她穿著垂到地麵的黑色薄綢睡袍,衣角擺動起來,勾倒了地板上的空紅酒瓶——噗通一聲,酒瓶倒在地上,骨碌碌往前轉了幾圈,磕到簡月的腳跟。

簡月被酒瓶一磕,當即愣在原地,胸腔裏的心髒狠狠地往下一砸,渾身都僵住了,剛才夢裏核桃砸在地麵的咚咚響聲又一次在她的耳邊響起,她似乎墜入一個漆黑無邊的空間,無數的核桃像傾盆大雨般從天而落,撲通撲通響成一片,她陷入一個黑色的、密密麻麻的、無處可逃的牢網之中……

簡月仿佛被施了咒術,靈魂被抽離,立在原地僵站了足有半分鍾才從那個漆黑的空間裏逃出來,眼睛再次能看到東西,耳朵再次能聽到聲音,像是從地獄回到了人間。她知道她剛才經曆了什麽,她又沉入了“黑窗”之中,類似心裏催眠,但那不是別人給她的催眠,而是她自己給自己的催眠,無藥可救的是,她並不能抵抗自己給自己的催眠。簡騁告訴過她,如果她不盡快找到方法阻止給自己催眠,她遲早會徹底陷落在黑窗裏,再也不能醒來。

那一天顯然不是今天,簡月甩掉那隻如附骨之蛆般的酒瓶,雙膝虛軟倒在床鋪上,裹著被子閉上了眼睛,打算在天亮之前再睡一會兒。她的眼睛沒閉上多久,手機又響了,她皺著眉拿起手機,看到是備注“一支隊洪途”打來的。

簡月:“喂?”

洪途:“簡老師,你在家吧?”

簡月:“在,什麽事?”

洪途:“高森公寓死了個人,你要是不忙的話跟我們一起看看吧,我現在去接你?”這話說得很多餘,大半夜能忙的事隻有睡覺,難道她大半夜除了睡覺還能忙著夢遊嗎?

簡月在心裏發了幾句牢騷,簡單地道:“不用了,你把地址發給我,我自己開車過去。”

其實簡月作為公安局的外聘顧問,不在編製內,完全可以婉拒任何形式的加班,同意深夜加班隻是因為出警的刑偵支隊的一把手去外省追嫌犯,一整隊人馬沒了主心骨,支隊一把手臨走前又當著隊裏骨幹的麵把指揮工作的權力交給了她,她隻好硬著頭皮深夜加班。她迅速換了身衣服,拿起車鑰匙出門了,進了電梯困意上湧昏昏沉沉地往電梯轎壁上一靠,才想起自己臨睡前喝了不少紅酒,此時犯困也是醉酒的緣故,這樣的情況肯定是不能開車的,於是隻好又給洪途打電話,讓洪途來接她。

洪途很爽快地答應了。

簡月站在路邊等車時看到馬路對麵的商場大樓上掛著一塊十幾米高的LED顯示屏,屏幕裏正在循環播放一條女士香水廣告,香水是國際大牌,代言人自然也是時下最紅火的女明星。女明星名叫冷微瀾,剛拿下國內A類電影節的影後桂冠,正是轟轟烈烈風頭正盛。

簡月看著屏幕裏的女明星,想起了唐櫻給她發過的照片,照片上是唐櫻和冷微瀾的合照,那時的唐櫻隻是一名剛出茅廬的化妝師,冷微瀾也隻是剛拍了幾部電視劇,無甚起色的小藝人。但是唐櫻看過冷微瀾主演的電視劇,很喜歡冷微瀾,就和冷微瀾拍了張合照向她炫耀,說自己實在好運,竟然追星成功了,今年一定一帆風順。但是唐櫻卻在5天後離世,那張合照也成了唐櫻遺留在人間最後的影像。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洪途降下車窗,聲音響亮地叫道:“簡老師!”

簡月上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從手腕上扯下一根皮筋兒紮住一頭烏黑茂密的長發,綁了個低馬尾垂在腦後,道:“簡單說說情況。”

洪途個子高,直奔一米九,他開的小汽車是臨時從朋友手裏借的,他的身材健碩高大,擠在車廂裏,塌著腰縮著肩膀,看起來十分難受,但他還是很樂天派地露出爽朗的笑容,即使這笑容和他們即將奔赴的命案現場非常不適配。

洪途道:“死者叫蕭一傑,簡老師應該聽說過他吧?經紀公司的老板,和冷微瀾鬧緋聞的那個。就是前段時間有部很火的電影,好像叫《我在什麽鬼地方等你》,冷微瀾就是裏麵的女主角。”

簡月還有點醉意,上了車就閉目養神,她不知道冷微瀾和誰鬧緋聞,也不知道冷微瀾在什麽鬼地方等誰,她隻知道她很不願意聽到冷微瀾的任何消息,哪怕從旁人口中。但是洪途給她的信息頗具爆炸性,她很感興趣,然而她的感興趣就隻是語調微揚:“冷微瀾的男朋友死了?”

洪途:“誰知道這倆人什麽關係呢?蕭一傑昨天晚上死在高森公寓的家裏,一個小時前才被人發現。”

街邊又出現電子廣告牌,屏幕裏的冷微瀾一閃而過。簡月不願再見冷微瀾,但是此時卻很想看到冷微瀾的臉,她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簡月問:“蕭一傑和冷微瀾同居了嗎?”

洪途:“是啊,高森公寓就是蕭一傑和冷微瀾的家,但是冷微瀾上個月去外地拍戲,還沒回來。”

簡月一雙烏黑的細眉輕輕一挑,又落下來,心說:可惜。

高森公寓是一個中檔偏上的住宅區,安保係統很嚴格,非業主車輛出入都需要登記,攝像頭分布在每一個不起眼的犄角旮旯裏,這樣的地方出了警情,把監控調取篩查一遍基本就能判斷個七七八八。

洪途直接把車停在單元樓底下,自己先下了車,像一頭黑熊似的躥到另一邊給簡月開車門。

簡月走下車,看到前麵已經停了兩輛警車,是率先接到警情出警的派出所民警。一樓大堂裏,幾個民警正在協助刑偵隊調取錄像,一個四十多歲的民警見來的人不是熟麵孔,就問洪途:“小洪,你們隊長呢?”

洪途道:“周隊還沒回來,這位是我們單位外聘的顧問。”

進了電梯,簡月在右上角看到了攝像頭,她側倚著轎壁,道:“我聽小師說周行已經回來了。”

洪途:“對,剛回來,還沒歸隊。”

簡月半闔著眼睛,語氣裏帶著一股冷氣:“難道他回家睡覺,把我換出來加班?”

洪途爽朗笑道:“沒有沒有,周隊去看女朋友了,他跟女朋友也好久沒見了。”

簡月半闔的眼皮又往下一磕,似被強光刺了眼,直到出了電梯,走在樓道裏,才道:“周隊和女朋友的感情很好嗎?每次出差回來都要第一時間向女朋友報到,比回朝複命還準時,他女朋友比慈禧太後還厲害?”

支隊長周行和其女友之間的蜚短流長早在幾年前就是“不可說不可說”的隱秘故事,所有人都知道周行和其女友早已感情破裂,簡月也知道,簡月故意這樣說,是一種刻意的報複行為。

這個女人不善良且小心眼,很在乎自己難得的一天休假即將圓滿結束時被叫來出警加班,而本應出警加班的人卻在約會女友,她心裏不爽快,嘴裏自然不會輕饒了周行。

洪途跟在簡月的身邊,嘿嘿笑著,不搭話。

案發現場是樓道盡頭的1306室,門開著,一個留著齊耳短發的女孩子站在門裏靠在牆上,衣服穿得很匆忙,一件粉色睡衣外加了一件牛仔外套,懷裏抱著一隻白身灰耳朵大暹羅貓。她把手套和腳套遞給簡月,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在笑:“月姐,這貓漂亮吧?這我上次跟你說的暹羅貓。”

簡月怕貓,再可愛的貓在她看來都有一股子鬼氣,她穿戴好手套、腳套,避開那隻貓,側著身子閃進門裏,回頭點評了句:“鬼媚似妖。”

師小冉:“哇,好高的評價!”

簡月來遲了,現場暫由一個穿便衣的高個子男人指揮,簡月剛走到他身後,他頭也不回地說:“我和老王都認為不是他殺。”他叫沈冰,是支隊的刑警,也是隊內的主要骨幹。

這套房子麵積很大,僅起居室就五六十平方米,屍體倒在一扇足有三米多長,兩米多高的置物架前,擺滿了各色精致美麗的擺件兒,一眼看過去十分氣派。

屍體周圍站著兩名穿白大褂的法醫和采集痕跡的刑警。

簡月朝那邊打量一眼,整理著手套說:“什麽東西噔噔噔直響?不覺得很吵嗎?”房間裏一直回**著有節奏而且不間斷的聲音,沉悶且有力量,簡月厭惡一切由撞擊發出的噪音。

簡月認為自己待人已經夠冷了,沈冰比她更冷,當下一句話也沒說就出去尋找噪音來源,自打她到了現場就沒正眼看過她,像一具行動靈便的披著人皮的機器人。

“簡老師來了。”一名刑警給簡月騰出了屍體旁邊的位置。

簡月蹲下身打量死者;蕭一傑三十多歲,身材鍛煉得很好,稱得上年輕英俊、事業有成,此時穿一身睡袍,躺在地板上,已經死亡多時,散發出一陣陣屍臭。

簡月用手背貼了貼死者的頸窩處**的皮膚,發現屍僵還在,然後直接解開了死者的腰帶,用手輕按他的腹部,在褲腰的位置找到了幾塊黴綠色斑塊。她略想了想,道:“死亡時間超過24個小時了,昨天的溫度多少?”

法醫:“零上27℃。”

簡月:“那死亡時間應該是昨天晚上零點之前。”她檢查屍體腹部屍斑的墜積期,“身上有外傷嗎?”

法醫:“除了肘部兩處皮下組織挫傷,沒有其他外傷,致命傷在腦後。死者是從凳子上摔下來,後腦勺砸到茶幾,腦部受到重創,枕骨已經碎了。”

簡月把死者翻了個身,立即聞到膩滯的血腥味,她用手指按了按死者腦後枕骨,至少摸到兩處斷裂,發現一條小拇指長短的出血口,屍體腦部下方有一灘厚厚的血泊,血液發黑、黏稠,有結塊的跡象。

簡月道:“血流了不到一升,可能顱內也出血了。”她站起身,仔細掃視這個小小的案發現場;屍體頭枕著一片血泊,想必倒下時頭砸到了玻璃茶幾,茶幾也碎了,屍體身邊散落著玻璃碎片,還有一隻鞋盒大小的藥箱,藥箱裏的藥品等物撒了一地。而且牆邊倒了一隻小小的木凳。

簡月把洪途叫進來,讓洪途和另一名警察把屍體抬到一旁的擔架上,然後擺正了小木凳,穿著鞋套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

機器人沈冰悄無聲息地走到她的身邊,冷冷地問:“你幹什麽?”

簡月:“來得正好,扶著點我。”

沈冰麵無表情地張開手臂,把她纖瘦的身體圈在自己臂彎之間,毫無誠意地敷衍了句:“小心點。”

簡月用餘光瞄了他一眼,心道:你大可不必說場麵話,倘若我真的摔死了,你沈警官充其量也隻是對我默哀一秒鍾,再指揮洪途就地挖坑把我埋了。而且她懷疑就算沈冰讓洪途把她活埋,洪途也會照幹不誤,因為洪途很崇拜這個冰塊。

簡月站在小凳子上,伸直了雙臂,發現自己的手還不到置物架頂部,置物架頂上還擱著一些東西,正對著屍體的地方空了鞋盒大小的地方,原來似乎擺著藥箱。她又踮起腳,腳下的凳子忽然開始顫悠,她忙道:“沈警官。”

沈冰騰出一隻腳踩住凳子腿,雙臂圍了個半圓把她圈在裏麵,冷冷地“嗯”了一聲。

簡月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又用手去夠置物架頂端,這下她能觸到頂部,但是腳下的凳子更加不穩,要不是沈冰幫她踩著凳子腿,這會兒她早已經像蕭一傑一樣摔下來了。

簡月朝沈冰伸出手:“沈警官,勞駕,扶我下去。”

沈冰握住她的手把她扶下來,簡月一著地沈冰就把手撒開了。

沈冰道:“結合現場的情況來看,我和老王都認為死者是意外死亡。”

簡月:“什麽意外?”

簡月在明知故問,沈冰朝她看了一眼,道:“你剛才自己也試過了,凳子很不穩定,死者蕭一傑死前或許就踩著凳子去取放在置物架頂上的藥箱,結果凳子倒了,他摔下來磕破了頭,休克導致死亡。”

簡月問法醫:“死者身上有傷口嗎?”

法醫:“手背上有一條一厘米左右的外傷,是死亡前不久留下的傷口。”

法醫把蕭一傑的右手手背翻過來,簡月看到一條指甲蓋長短、微不足道的、細長的傷口,皺眉道:“劃傷的嗎?”

法醫:“還不能確定,回去做傷口鑒定可能會查出微量元素。”

簡月道:“沈警官,找找屋子裏有什麽銳器沾了血,我要知道死者手上這道傷口是怎麽造成的。”

沈冰雖然不待見她,但是也聽她的,和洪途分散開尋找沾有血跡的器皿。

簡月又道:“小師,你把藥箱收拾好,帶回隊裏。”

師小冉先把已經戴上束縛帶的貓拴在門把手上,然後進來收拾藥箱。

簡月看著那隻蹲在玄關處威風漂亮的暹羅貓,道:“那是死者養的貓嗎?”

師小冉邊收拾藥箱邊說:“是啊,報案的人說是死者和女朋友養的貓,剛才它一直想跑出去,我就把它拴住了。”

簡月想起了蕭一傑手背上那條細小的傷口,對法醫道:“劉主任,你把那隻貓的指甲剪下來帶回去查查有沒有血跡,傷口可能是貓抓的。”

說完,她在起居室裏邊走邊看,慢慢轉到沙發前,發現桌上除了一些雜物外還擺著一包棉簽,還有一瓶“潔耳舒”,她翻看瓶子後麵的使用說明,才知道這瓶“潔耳舒”是用來給貓清除耳蟎之類的東西。除此之外,瓶子的蓋子扭開了放在一旁,桌上還擱著一根使用過的棉簽。

除了這些東西之外,桌上還有一張簽收單,是某某鮮果店的簽收單,簽收的貨品是一箱血橙,簽收人是蕭一傑,簽收時間是9月18號晚上9點18分。看到這張簽收單,簡月才聞到客廳裏的確有橙子的味道,電視櫃前就擺著一箱橙子。她蹲在箱子前,拿出一顆橙子,拴在門口的貓忽然“喵嗚”叫了一聲,在門口亂轉,顯得很煩躁。

簡月看看暹羅貓,又看看手裏的橙子,把橙子放在地上用力朝暹羅貓推了過去,橙子滾了幾圈滾到暹羅貓跟前。

“喵嗚!”暹羅貓不停地叫著,焦躁地轉來轉去,脖子裏纏了好幾圈繩子。

簡月看著它,一雙彎細的眉毛皺得緊緊的,心裏的疑竇更深。

洪途:“簡老師,沒有發現帶血的銳器。”

師小冉:“月姐,藥箱收拾好了。”

簡月沉浸在自己的懷疑之中,沒有聽到洪途和師小冉的話。

沈冰見她不理人,皺眉道:“簡老師,這件案子讓不讓派出所接手?”換而言之,是否定性為刑事案件,你倒是給個準信兒。

簡月回過神來,被他冰冷的嗓音凍得牙酸,站起身道:“先把屍體帶回隊裏,等周隊回來我們開會決定。”

報案人和現場采集要的證物全都被送回公安局。

民警和刑警全都撤了,簡月走在最後,身邊跟著師小冉,師小冉還抱著那隻暹羅貓:“月姐,把貓貓帶回去幹嗎?”

一出單元樓的門,簡月看到天色已經泛白了,頭頂是墨藍色的天,天上掛著一盤小小的透明的月亮,像白色的太陽。她扯掉皮筋,撥了撥一頭烏黑的長發,既疲憊又犯困:“你不是喜歡貓嗎?帶回去讓你多看一會兒。”她指了指洪途開來的小橋車,“把貓放車裏。”

師小冉:“不嘛。我想抱著它。”

簡月拍拍她腦袋:“乖哦,把貓放車裏。”

師小冉隻好把貓放進洪途的車裏,簡月摟著她的肩膀,對除了她之外最管事兒的沈冰說:“你們先回單位吧,我和小師要回家換套衣服。”

沈冰很直接地說:“你們穿得很整齊。”

簡月幹脆把外套往外一掀,露出肩膀,笑道:“現在不整齊了。”

沈冰被刺了眼睛似的把臉扭開,鑽進洪途的車裏,洪途把腦袋探出車窗喊道:“不著急,你們倆慢慢來。”話沒說完,洪途“哎喲”一聲,被沈冰拽進車裏。

一溜警車開出小區,簡月和師小冉在小區門口叫了輛出租車,先把師小冉送回家,然後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區裏,回到家時墨藍的天褪去了黑色,天變成藍色,那輪白色的、小小的月亮也不見了。

簡月一個人住,租了一套小小的單身公寓,陳列品和裝飾物匱乏得像個樣板間。她洗了個澡,細細地化了妝,挑了一套衣服,挎上包站在穿衣鏡前打量自己片刻,確定鏡子裏的女人一如既往高挑美麗,才拿上車鑰匙出門。她的車是一輛火焰藍沃爾沃XC40,是上個月簡騁買給她的29歲生日禮物,紀念她邁入三字頭的最後一個生日,換下了她原來那輛到手不到5萬的二手奇亞。

長嵐市公安局在俗稱的政府機關一條街,離簡月租住的小區隻有十分鍾車程,她到公安局的時間恰好踩著上班時間。

保安小石打開了電閘門,還特意從窗口裏探出頭,笑道:“早啊!簡老師。”

簡月戴著墨鏡,朝他笑了笑:“早。”

簡月把車停在大院停車場靠裏的位置,熄了火扳過後視鏡打量自己,用手梳理了下烏黑曲卷的長發,扭出口紅補了點妝,然後下車走進辦公樓。

簡月在市局上班兩個月有餘,這棟樓裏的人大都和她碰過麵,她微笑著和所有人打招呼,迎麵走來兩個女警,兩個女警穿的也是便衣,但穿的是很普通的短袖牛仔褲,最俏麗也不過穿一雙馬丁靴,就算化妝也是一層淡妝。她們這樣中規中矩的裝束才適合嚴肅的執法機關的氛圍,相比之下,身穿質感絲綢襯衫和高腰闊腿褲,踩著高跟鞋的簡月就是她們當中的異類,簡月更像是出入高級寫字樓的女高管。

女警張開胳膊把她攔住,笑道:“今天必須告訴我你有沒有男朋友,不然政治處的小吳就要把我煩死啦。”

簡月正在看手機,一抬頭看見了她,就把手機放進包裏,走上前笑道:“告訴小吳,我是古墓派女魔頭,不近男色隻近女色。”說話間,她摟著女警轉了個圈兒,把擋在她身前的女警送到身後,發尾輕揚衣袂流風地走了。

刑偵支隊在七樓,七樓的大辦公室裏很熱鬧,一群人圍坐在一起吃早餐,今天多了一隻貓,一群人哄一隻貓,把貓當大爺似的放在桌上,十幾雙眼睛盯著它吃一個雞蛋火腿餡包子。

師小冉百爪撓心地朝暹羅貓伸出手:“啊啊啊……不要給它吃鹹的!會掉毛!”

洪途臂長驚人,胳膊伸直了按住師小冉的額頭把師小冉遠遠擋在一旁,咋咋呼呼地道:“不鹹不鹹,是甜的。”

師小冉使勁掄胳膊,但無濟於事:“不鹹也不能喂貓貓吃,鬆手啊!洪圖圖!”

洪途眼睛一瞪,露出凶相恐嚇她:“你叫我啥?”

師小冉:“大耳朵圖圖!”

洪途抄住她的腿彎,一把將她橫抱起來,還把她舉到和自己眉毛那麽高:“小丫頭想造反啊,道歉,不道歉就不放你下來。”

師小冉想薅他的頭發,在他剃成板寸的腦袋上摸了一圈沒揪到頭發,這才求救:“沈哥,你管管他呀!周隊不在他就老欺負我!”

沈冰從不參與他們的胡鬧,自己坐在辦公位裏喂魚,他養了幾條漂亮的小醜魚,平時最大的愛好和休閑娛樂就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幾條小醜魚在魚缸裏遊來遊去。他往魚缸裏撒著魚食,頭也不回地說:“把小師放下來,別摔著她。”

沈冰一吭聲,洪途就老老實實地把師小冉放下來了,還摸摸師小冉的頭,附送人身攻擊:“小師妹,你好像比昨天又矮了一厘米,你一天天矮下去,158天之後就不見啦。”

師小冉氣衝衝地反擊:“你每天長一厘米,明年你就會把天捅個大窟窿!”

洪途嘿嘿笑:“別怕,天塌下來哥哥幫你頂著,你就躲在我的口袋裏麵。”

師小冉:“綠巨人!”

洪途:“霍比特人。”

師小冉身高158厘米,不算矮,但在警察堆兒裏就拉低了平均身高,尤其是站在洪途身邊,簡直像放大數倍的牛蛙旁邊站著一隻小雞仔。她當初考警校時成績是全省第一,體能測評也很優異,所以趁著放寬身高限製的東風上了警校。後來也是以警校畢業第一名的成績被聘入市局刑偵隊。

簡月靠在門口聽了一會兒,他們倆幾乎每天上演的小學生水平的鬥嘴,等他倆偃旗息鼓了才走進去:“早上好。昨晚的物證在哪裏?”

簡月一進門就徑直走向擺在窗邊的一張方桌,上麵擱著幾隻箱子,箱子裏通常放著正在偵破的案件的物證。同事們七嘴八舌地向她打招呼。

師小冉跑過去:“在桌上,一號和二號箱子。”

簡月把包放在一旁,開始查看一號箱子:“你去吃飯吧,給我留一杯豆漿。”

師小冉:“我吃飽了,豆漿給你留著呢,黑米味兒的。”

簡月騰出一隻手在她臉上摸了摸:“寶貝真貼心。”

師小冉偏頭看著她,本來就明媚的大眼睛閃閃發亮。

簡月察覺到了,就朝她抿唇一笑:“看什麽?”

師小冉:“月姐,你今天的塗的口紅色號真好看,是現在很流行的斬男色嗎?”

簡月悠悠笑道:“我斬男,還需要斬男色嗎?”

師小冉發自肺腑地道:“不需要,你自己夠斬了,對麵信息辦公室的女孩子們說你簡直就是一把刀。”

簡月蹙眉想了想,笑道:“這算是好話嗎?”

暹羅貓從桌子上跳下來,朝師小冉走過去,師小冉知道簡月不怎麽喜歡貓,就把貓抱起來走遠了幾步。但是暹羅貓又從師小冉懷裏掙脫出來,走向簡月。

簡月不是不喜歡貓,是怕貓,她感覺到腳脖子被毛茸茸的東西掃了一下,低頭一看,是暹羅貓趴在她腳邊。她嚇了一跳,立即往後退:“小師,把它抱走。”

師小冉想把貓抓住,但是暹羅貓也受了驚嚇,沒頭沒腦地直奔簡月。

簡月躲避不及,轉身想跑,卻在轉身的瞬間撞進一個寬闊厚實的胸膛——她仰起頭,看到一雙漆黑且沉靜的眼睛。窗外篩進來一道陽光,那道光在男人的臉上一晃而過,像陽光從山嶺腳下升起,倏地一下又沉到山的背麵去,短暫地現出一張藏於滿山深秀中的臉。

師小冉笑道:“周隊,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