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夙願終償(1)
黝黑發亮,如鐵石一般的蠹窿峰,在杳無人煙的莽莽群山中尤其顯眼,巍峨高聳直插天際,仿若托天的黑色巨人,此刻遠遠望過去竟有一絲偉岸。
天空如常依舊陰沉沉的,天地間被灰色籠罩著,灰蒙蒙的一片。烏雲低垂,讓人有股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仿佛是誰壓抑了多年的情感,無處得到宣泄一般。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在那厚厚的烏雲層裏,有一淡薄處,隱隱露出一小塊晴天來,一束陽光恰好穿過,如同舞台燈光一般,直射在蠹窿峰前的一小塊空曠之地。
在那束陽光中,風疏竹依舊身穿一襲靛藍色瀾衫,頭戴儒巾,一雙眸子明亮如星辰,眉眼含笑,凝望著麵前的蠹窿峰,手握仙笛,湊在唇邊,輕輕吹奏著,隨著指節緩緩地彈動,舒緩而和雅的笛音傳來,似漁舟泊岸,又似春暖花開……,而在他身旁站著一位身穿青布道袍,頭戴道士巾,身後背著一口黑劍的年輕道人,此時懷中橫抱著一個巨大的棕色布口袋,麵色略顯焦躁地也看著同一方向,如此性急,正是那位靜塵子道長。
良久,不見任何動靜,靜塵子不耐煩地道:“風少俠,我看這蠹窿老妖是蒙騙我們吧,怎麽會為一具骸骨換回空行呢?這筆賬怎麽算都不劃算嘛。”
風疏竹聞言,清朗一笑,輕輕一揮衣袖,收起仙笛,緩緩道:“看來,風某的笛音也有失敗的時候啊,如此舒緩和雅的曲子,竟不能安撫道長那顆焦躁的心。”說完,不待靜塵子答言,又道:“何況一個幾乎用一生時光在等待的人呢?當年的一個轉身,成了陰陽相隔,此中的心情,怕是你我難以體會得到的。”說著,對靜塵子淡淡一笑,壓低了幾分聲音道:“他需要一些時間。”
靜塵子聞言,沉吟許久,又看了看無任何聲息的蠹窿峰,低下頭又看了看懷中抱著的布口袋,嘴角肌肉**幾下,接著看了眼風疏竹,做欲將布口袋丟下山穀狀,高聲道:“依貧道之見,砸碎這骸骨,我們打殺進去,搗毀這蠹窿老巢,救回空行法師豈不是來得更容易些。”
靜塵子的激將策略,風疏竹心知肚明,便瞄了靜塵子一眼,呼道:“道長,正道中人以誠信為首,且不可如此急躁,況且事情沒有你說的那麽簡單。”
兩人一呼一應的說話間,麵前那黝黑的石峰,終於打破的沉寂,隨著一陣陰風吹過,裏麵傳來一陣瘮人肌膚的“沙沙”聲響,接著又飄出一句話來,聲音猶如寒風過堂,陰森恐怖:“風疏竹,你此番又來打擾我蠹窿嶺,有何意圖?”
聞言,靜塵子啐了一口,低聲道:“明知故問。”
風疏竹看了一眼靜塵子,使了個眼色,示意其不要多言,接著高聲道:“劉郎中,你我有約在先,風某為承諾而來,你要的風某已經帶來了,卻不知空行法師如何?”
聽到“劉郎中”三個字,靜塵子呆了半天,恍惚才憶起蠹窿老妖以前是個郎中,對風疏竹突然的這個稱呼,略感不適,而蠹窿峰裏也是半晌沒了動靜。
靜塵子“噗嗤”一笑,悄聲道:“怕是連他自己,都不記得郎中這個稱呼了吧。”
許久,聽得峰內傳來一聲:“風少俠,貧僧一切安好,此番又辛苦你了。”這句話說得中氣十足,聲如洪鍾。
風疏竹一聽,臉上頓生喜悅之色,一旁的靜塵子嘀咕一聲:“看來,空行身體不錯啊。”
風疏竹笑了笑,提了口氣,對著蠹窿峰裏道:“劉郎中,空行法師承蒙你多日來照顧,風某在此感謝,我們不如就此相互兌現承諾吧。”
又過了很長一會工夫,聽到一陣哽咽道:“風疏竹,你,你真的找來了?”哽咽的聲音中充滿了期盼、懷疑,更有一份激動不已。
風疏竹聞言,輕歎一聲,臉上略帶同情之色,微微一轉身,指向靜塵子懷中橫抱的布口袋,道:“風某,願以性命擔保。”
片刻之後,隨著一聲“隆隆”巨響,蠹窿峰上一塊巨石移動開來,稍後,顯出一石洞入口,裏麵幽深漆黑,颯颯陰風吹出,帶來一陣腳步聲。又等待片刻,從洞內一前一後,走出兩人來,前麵的正是身穿灰色僧袍的空行,此時雙手合十,口中呐呐不止,似在念佛,身後跟著一個身材高大,身披黑色鬥篷,頭戴金冠的怪物,那怪物從鬥篷下伸出數隻觸手,束縛著身前的空行,顯然他還是不太放心。
蠹窿老妖押著空行,走到距離風疏竹二人一丈遠近,慢慢停了下來,目光緊盯著靜塵子懷中抱著的布口袋,眼底閃過一絲悲痛,許久,聲音略帶顫抖道:“風疏竹,你又如何證明,那是我所要之物。”
風疏竹轉過身去,走到靜塵子麵前,微微一點頭,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布口袋,又複轉身,向前走了兩步,選了個平坦處,將那布口袋輕輕地放在了地上,抬起一隻手,手心向上對著蠹窿老妖,眼神誠懇地道:“是真是假,風某想來,你一看便知。”
如此毫無防備的做法,令靜塵子大為不解,就連蠹窿老妖也倍感吃驚,但也由衷佩服風疏竹的膽識和豪情。
風疏竹等了一會,見蠹窿老妖隻是盯著那個布口袋,卻無動作,便向後退了幾步,再次伸出手來,示意蠹窿老妖上前查驗。
蠹窿老妖看了看風疏竹,目光中充滿了敬佩,便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個布口袋,那個棕色的布口袋,那個靜靜躺在地上的布口袋,那個在他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布口袋,那個自己苦苦找尋無果,又多少次在夢中出現過的布口袋。此時,竟然真的出現在了自己麵前,它承載了數十年的相思,承載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期盼,更是一個心靈上的寄托,也許是更是他人生最後的歸宿。這,就是所謂的夙願吧。
試問,當一個很久很久的夙願快得以實現時,你的心情如何?是激動,是痛楚,是害怕,還也難以相信。
這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嗎?他盼望著是真的,卻又害怕是真的。然後,他終於,緩緩地伸出了兩隻觸手來,顫巍巍地靠近那地上的布口袋。顫抖的觸手,輕碰了幾下那布口袋,猶豫片刻後,不自然地打開了布口袋的一個小角。
陽光下,赫然而見,裏麵露出的一小部分骸骨,那是一隻手掌。
蠹窿老妖瞪圓了眼睛,顫抖著身子,緊盯著那隻手掌骨,輕輕地將觸手伸了進去,翻起那隻手掌骨,借著穿過雲層的那一束陽光,赫然而見,那隻手骨上長了六隻手指骨,在大拇指旁,斜生出一小節指骨來,看上去是那樣的弱小,卻又清晰。
那隻觸手顫抖得更加厲害,但仍然向上探索,終於在那隻手腕骨上,出現了一隻黃色的手鐲,也許是埋藏在地下時間久了些,那鐲子上麵生了些斑點,但任然可見上麵雕刻著幾種藥材的名,百合、女貞子、當歸、千金子。
看到諸般種種,蠹窿老妖一時間無法言語,身子不免為之一震,那對伸出的觸手,輕輕地將裝著骸骨的布口袋卷起,顫巍巍地拖向自己,一個原本無言份量的骸骨,此刻,卻彷如千斤萬斤般沉重。
時光,在那一刻也仿佛走的異常緩慢,不過一丈遠近的距離,竟如同走過了百年。
風疏竹與靜塵子望著蠹窿老妖的舉動,深深感受著那份沉重,都靜靜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而背對著蠹窿老妖的空行,同時間也感覺到,原本纏繞在自己身上的那幾隻觸手,也緩緩地鬆開了,最終連同布口袋一起,撤了回去,但空行卻始終站在原地,未趁機走開。
當那個布口袋被拖回到蠹窿老妖麵前時,他一言未發,甚至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了任何動作,在他眼前的一切事物卻逐漸模糊了起來。
一丈遠的距離,究竟走過了多少歲月;一丈遠的距離,此番竟是生死相隔;一丈的遠的距離竟然如此的漫長,沉重!
一陣陰沉的山風吹了過來,撩動著在場所有的人難於平複的心緒,也灌入那千瘡百孔的蠹窿裏,發出“嗚嗚”的聲響,那是誰人心裏的哭泣吧。
然而,那哭泣始終未表達出來,也許它們本就該在心裏吧。
在觸手縮回,待那個布口袋靠到自己身上時,咫尺之間,卻仿若鴻溝,蠹窿老妖顫抖地伸出那雙又尖又長的手,確切的說,那已經不叫是手,而是一雙非人類的爪子,那雙曾經無數次撫摸過愛妻的手,那雙臨行前曾親自為愛妻戴上精心打造的手鐲的手。此時,已經成了一雙怪物的爪子,那對爪子慢慢向布口袋靠近,待指尖剛碰到布口袋時,卻如觸電一般,縮了回來,是怕嚇壞愛妻嗎?那雙爪子就這樣在布口袋前,躊躇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