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二章
蒙蒙的細雨如煙似雲,絲絲線線飄灑在大地上。草木開始吐露新綠,遠遠近近的麥田冒出嫩芽。驟而雨歇,春日不大溫熱的陽光從雲層中透了出來。王九江呆坐在泥地上,麵前是高高矮矮三座舊墳。到鎮上趕集路過的三三兩兩村民,都刻意地加快步伐。
蔣風牽著李俊從小道走過,李俊嬉笑道:“王二傻,又來跟你姐姐他們擺龍門陣啊?”
王九江轉過頭,露出滿嘴髒兮兮的黃牙,嘿嘿地笑著點頭。蔣風瞅了一眼渾身破爛麻布的王九江,拍了一下李俊的後腦勺,“走快點,”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春節都沒有過完就在上墳,瓜眉瓜眼的。”
李俊聳搭著腦袋,吐吐舌頭,被蔣風拉著漸行漸遠。王九江歪了一下頭,從地上站起來,拿起墓碑前的一個蘋果,啃了一口,吧唧吧唧地向村口的豬肉鋪子走去。
一大早出門買肉的張小滿,有一搭沒一搭的正和林屠夫交談著,很難想象小學時瘦骨嶙峋的林龍,會是眼前這個挺著大肚腩滿臉橫肉的屠夫。時間不應該是殺豬刀,應該說是豬飼料更為貼切。
看到王九江埋著腦袋走過來,林龍指了指肉鋪後門,“扁擔和桶都在後門。”
王九江抬起頭傻笑著點點頭,用髒黑的袖口擦了擦鼻子下麵胡須沾著的鼻涕,從張小滿旁邊擦身而過。張小滿皺著眉,指著已經在後門挑起兩個空桶的王九江,“他是?”
林龍將砍刀在身上的圍裙抹了一下,“王九江的嘛,認不得啦。”
張小滿愣了一下,知道王九江已經癡傻,卻不知道是現在這副模樣。看見王九江從後門出去了,“現在這個鬼樣子哪個認得到嘛,”好奇問道,“你讓他做啥?”
“鋪子後頭的糞水池滿了,”林龍歪著嘴巴說道,“喊他擔點糞水潑到我菜園子。”
“哦,這也算一個活計,”張小滿想到自己院子後門的糞水池惡心的情形,下意識摸了一下鼻子,“你給他開多少錢嘛?”
“錢?”林龍用怪異的眼神看著張小滿,“啥子錢哦?”
“難道不給錢?”
林龍指著肉攤邊角落一塊豬板油,用手掃了一下上麵歇著的幾隻蒼蠅,“這個就是工錢。”
“啊?”
“要不是我看他可憐,”林龍眉毛一抬,“就這都不得給他,你不看看,村裏哪個願意搭理他。”
“那也該給一塊像樣點的肉嘛。”
林龍指著自己腦袋,“滿哥,你不清楚,他腦殼有問題。你給他一塊好肉,他也不清楚咋個弄。不如給他這個,等他拿回去煉油,豬油拌飯還吃得久。我是看在曾經同學一場的份上,春節他屋裏都沒有一點葷腥,才照顧一下。要不然這點小活還用找他作啥,我自己又不是沒手沒腳,你說是不是?”
張小滿看著那塊又被五六隻綠頭蒼蠅叮著的豬板油,心裏五味雜陳,張張嘴巴,附和道:“是是是.....幫我再切一塊五花肉吧。”
王九江耷拉著腦袋,越看腳上的這雙不大合腳的勞保鞋越不順眼。今天挑大糞的時候,就因為鞋子不跟腳,摔了一個“狗啃屎”,被路過瞧見的鄉民嘲笑了很久。鞋子已經高高舉過頭頂,就要作勢扔掉,又被王九江放在地上趿拉著繼續往前走。自嘲地笑了笑,算了,反正那些人都認為自己是個傻子。
從頭上取下呲牙咧嘴的草帽,將手中的豬板油放在草帽裏,王九江眉開眼笑地晃著腦袋走到家門口。正要從兜裏掏出鑰匙開門,這才注意到距離門口兩米左右的香樟樹下站著一個人。王九江臉上閃過一絲警惕之色,複又歸於嘻嘻哈哈搖頭晃腦,取出鑰匙準備開門。
樹下那人從樹蔭裏漸漸走了出來,深邃的眼眸一直注視著王九江的一舉一動,“我曾經猜想你會不會故意裝傻的,現在看來是我想多了,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了,好久不見,王九江。”
王九江停下手中開鎖的動作,疑惑地望著那人。將手中裝有豬板油的草帽仔細地放在地上,圍著那人轉了一圈。雪白的襯衫外麵套著淺灰的西服外套,腳下是一雙深棕色的休閑皮鞋。雖然戴著眼鏡,但那銳利的目光咄咄逼人。王九江搖了搖頭,回到門前拿起草帽繼續打開門鎖。
那人走到王九江麵前,沉聲道,“看清楚,我是張小滿。”
當王九江聽到“張小滿”三個字的時候,一下愣在原地。細細地辨認著張小滿的臉,王九江一下將草帽扔在一旁,圍著張小滿拍著手,臉上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張小滿一把拽住圍在身邊轉圈的王九江,臉色嚴肅道:“記起來了嗎?是嗎?說話!”
王九江害怕地縮著腦袋,指著自己的嘴巴,哀傷地發出“啊”、“啊、”“啊啊!”
張小滿長長地歎息一聲,從樹上取下一塊塑料袋裝著的五花肉,又將王九江扔在一旁的草帽和豬板油拾起來。拍了拍王九江的肩膀,“進去說吧。”
王九江連忙打開門鎖,推開木門,拉著張小滿走了進去。一條三隻腿的大黑狗竄了出來,對著張小滿惡狠狠地呲著牙。俗話說,咬人的狗不叫喚。張小滿見到這條大黑狗後背的汗毛直立,一看這拚命的架勢,就知道被它咬一口,非死即傷。
王九江對著大黑狗重重地“哼”了一聲,指了指院子的角落的狗棚,大黑狗立刻夾著尾巴回到窩棚裏。王九江尷尬地笑了笑,接過張小滿手中的豬板油和草帽,指了指手中的豬板油,做出一副享受美味的樣子。
張小滿知道王九江表達的意思,搖搖頭,“不吃飯了,我坐一會就走。”
王九江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將鞋子扔在門邊,光著腳向屋裏走去。張小滿跟在後麵,一邊走一邊觀察王九江的家。鄉裏早幾年前家家戶戶就都住上了水泥磚砌的青瓦房,王九江家卻還是黃磚土房,房頂鋪著一層又一層的麥稈。一共就兩間,正麵的主房和側麵堆滿雜物的茅房。狗棚的旁邊有一口大鍋,該是王九江做飯的地方。
一進入主房,一股潮濕黴爛的氣息撲麵而來。王九江殷勤地搬來一個凳子,讓張小滿坐下。張小滿看著油光油光的凳子,並沒有坐下,而是在房間裏慢慢轉悠起來。客廳裏能坐人的,也隻有那張凳子,連張桌子都沒有。空落落的客廳裏,兩側隻有兩條長凳,一條上麵放著柴米油鹽,準確的講,凳子下放著一大袋碎米,凳子上是一盆見底的豬油,和一袋因為受潮已經結成一坨有些發硬的粗鹽。另一條凳子上,堆放著各種廢品,有沒有扇葉的小電扇,有喇叭和機身脫離的收音機,還有一台沒有天線的黑白電視機。
客廳的兩側分別有一扇木門,通向兩間臥室。一間應該是王九江和她姐姐住的房間,另一間應該是王九江父母的臥室。張小滿沒有繼續參觀下去的興致,眼角有些濕潤。如果說,自己記憶中那個畫麵是真的,將王九江一家推向深淵的正是自己。
張小滿將手中的那袋五花肉放在有柴米油鹽的凳子上,呼出一口鬱結之氣,假裝看看手表,“時間不早了,以後再請你吃飯敘舊,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王九江嘴角向下,指了指張小滿,又指著自己的腦袋,不住的點著頭。
“嗯,我一定會記著的,不會忘記。”張小滿揮手告別,邁步走出門口。
王九江目送張小滿走遠,自己走到客廳一側的臥室裏。拿出枕頭下的一本數學雜誌,翻出書裏夾著的一張照片。已經花花糊糊的照片,隱約看出一個身穿白裙的少女,笑靨如花。王九江的淚水吧嗒吧嗒滴在照片上,躬著的身子微微地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