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翌日清晨,張小滿佇立在酒店大廳門外,靜靜地等待著。忽然感到有什麽冰涼的東西落在臉上,張小滿伸出右手,接了幾粒老天爺抖落的頭皮屑捏在手心。對著雙手哈出一口白霧,轉身回到酒店。

俄而,雪勢漸大,猶如緊繃之弦彈出的飛絮,一點點,一瓣瓣,飄灑下來。大廳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提著行李箱簇擁在酒店前台,爭先恐後地辦理退房手續。哭了一夜的周茹,雙眼紅腫,麵色憔悴地站在接待台後麵,應接不暇。

張小滿扶了扶眼鏡,對守在大廳門旁的兩名警員低聲說道,“12點前,其他的客人可以先行離開,二樓的住客一個都不能放走。”

兩名警員不約而同地點頭應諾,振奮了一下精神,挺直身板,目光炯炯地盯著大廳裏的人群。

張小滿從大廳自助吧台端了一杯咖啡,坐到遠離人群的角落。望著窗外的雪花,大腦像一台精密的儀器,飛速地轉動起來。將案件所有的細節全部都梳理了一遍,演算了整個過程,確認沒有紕漏之後,用手撐著下巴,閉上眼睛打起盹來。

大約一個多小時後,酒店外傳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馬良推開酒店大門走了進來,抖了抖肩膀上的落雪,審視了一番酒店的情況,大廳裏隻剩下二樓的住客,所有人都用焦灼的目光看向馬良。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壓力,馬良摸了摸肥肚腩,低著頭走向張小滿。

馬良搓了搓凍得像生鐵一般的手,瞟了一眼張小滿麵前熱氣騰騰的咖啡,搶到自己手裏,手掌緊緊貼著杯身,抽抽鼻子,對張小滿說道,“這鬼天氣,真是凍死人了,要不是為了這破案子,我才懶得往山上跑呢。別擱這假寐了,怎麽樣,你有把握沒有?”

“八九不離十,”張小滿悠悠地睜開眼睛,瞥了馬良一眼,“握一個小杯子沒用,你那雙糙手,得抱著一個鐵壺才勉強能透過那層老繭,燒紅的那種。”

“別說鐵壺了,你知道不,我現在連個紙杯都快買不起了,”馬良眼神幽怨地盯著張小滿,“先說好,今天你要是不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昨晚那頓晚宴你就自己掏腰包。好家夥,一晚上兩萬多,你們吃了啥,龍肉嗎?”

“我已經替你省下不少了,別不知足。你自己算算,你是想替所有人把這幾日的住宿費付了,還是情願請大家好好吃一頓。昨天回酒店的路上,我已經打電話幫你和酒店的老板商量好了,這幾日的住宿費酒店免單,禮尚往來,你是不是得意思意思。”

“這意思也忒大了,”馬良一臉肉痛地說道,“這錢局裏根本不會給我報銷,全得我自己貼。要不,你一會在打電話跟酒店老板商量商量,能不能打個五折什麽的。”

“五折?”張小滿白了一眼馬良,“你也好意思說出口,要說你自個兒說去,我丟不起那人。”

“那要不這錢你出,”馬良嘟起嘴巴說道,“反正事情是你搞出來的,我昨晚可沒來,啥東西都沒吃,聽說你倒是吃了不少,生魚片就吃了三大盤。”

“我沒錢。”

“別哭窮,你一個大學教授怎麽可能沒錢,”馬良斜著眼說道,“單單課題研究獎金就不少吧。”

“我的錢都在我女朋友那裏,這次出來她幫我訂了酒店,就給我了一千塊錢,用作車費和日常開銷。”張小滿苦笑道,“我們打算過幾年就結婚,正存錢買房呢,你是不知道,A市那房價.....”

“打住,”馬良歎了一口氣,“別給我倒你那些苦水了,唧唧歪歪個沒完。算你狠,我付!”

“這就對了嘛,早這樣多痛快,”張小滿瞅了一眼酒店外的警車,麵色一肅,一本正經地說道,“人都帶來了嗎?”

“周堅在最前麵這輛車,孔悅坐在後麵那輛,”馬良指著窗外說道,“周堅的那個工友我沒帶來,沒什麽必要,簡單審問了一下就立馬露餡了。”

“嗯,周堅可能猜到了一點,那個工友不過是他放的一個煙霧彈,可惜他自己都沒看清楚,就開始胡亂背鍋。”張小滿語氣平淡地說道,“我昨天讓你去查的東西有結果了嗎?”

馬良將手中的咖啡咕嚕一聲吞進肚子裏,舒服地發出一聲呻吟,放下咖啡杯,從懷裏取出一個文件袋,“都在這裏,熱乎著呢。”

張小滿打開文件袋,快速地瀏覽了一遍,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讓他們進來吧,是時候揭開謎底了!”

“得勒,就等你這句話了,”馬良摩拳擦掌,拿起對講機沉聲道,“把他們帶過來吧。”

片刻之後,之前審問周茹的那名男刑警帶著周堅從最前麵的警車走了下來,幾乎同一時間,女刑警帶著孔悅也下了車。男刑警和女刑警對視一眼,互相點了點頭,各自帶著周堅和孔悅往酒店走去。下車的一刹那,周堅和孔悅也看到了對方,周堅沉沉地歎息一聲,孔悅緊咬嘴唇,眼眶紅了起來,深深地垂下腦袋。

踏進的酒店一瞬,周茹看到周堅戴著銀光閃閃的手銬,淚水一下湧了出來,哽咽地喊了一聲,“二哥!”

周堅身子一顫,腳步立刻停頓了一下,身後的男刑警右手拍在周堅的後背上,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快走。”

周堅對著周茹搖了搖頭,抬腿繼續前進。直到走到大廳中央,男刑警才讓周堅停下腳步,原地站定。女刑警帶著孔悅跟在後麵,也走到了大廳中央。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張小滿和馬良閑庭漫步地走到周堅身旁,張小滿輕咳一聲,“我知道大家都著急離開,但是請稍微再給我一點點時間。耽誤了大家幾天時間,總要給個交代才好,至少應該將案件的真相公之於眾。所以,請大家耐心一點,事情講清楚了,大家就可以離開酒店。”

“還有什麽不清楚的,”黑色風衣男子指著周堅,皺眉道,“凶手不就是這家夥嗎,既然人已經抓到了,接下來就是警方自己的事了。說句實在的,我們並不關心凶手是誰,隻想知道什麽時候可以離開這破地方。”

老太婆耷拉著眼皮,用手輕輕錘了幾下膝蓋,“不是老太婆我不近人情,你看看外麵這天寒地凍的,我的膝蓋有舊患,一到這種天氣就疼得厲害,我已經好幾天沒睡個踏實覺了。該查的既然你們已經查清楚了,把我們這些無關的人留在這裏也沒有什麽用處。”

“別著急,幾句話的工夫,耽誤不了大家太多時間,”張小滿抬起戴著手表的右手,寒麵霜眉地看向坐在靠近前台位置的光頭老板,“中午12點前一定放大家離開,前提是隻要沒有觸碰法律的底線。”

光頭老板用手指輕輕揩幹妻子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我這就跟你們走.....”

張小滿緩緩地搖了搖頭,“不著急,”左手輕輕搭在周堅的肩膀上,“而且,他可不是殺害孔老五的凶手。”

所有人麵色一滯,呆呆地望著張小滿。

周堅抬起頭,咬牙道,“孔老五是我殺的,我已經在警局認罪了,口供我都簽字畫押了,你在這裏胡言亂語些什麽!”

馬良嗤笑一聲,“搶紅包的見多了,搶著當殺人犯的還是第一次見,真是開眼了。”

張小滿撇撇嘴,“既然你說是你殺了孔老五,那你告訴我,你是怎麽殺死他的?”

周堅眼睛的餘光瞟了一眼身體開始微微顫抖的孔悅,“夠了,”攥緊拳頭說道,“我在警局已經說過了,既然你那麽想聽,我就再說一次好了。我把他的頭按進浴缸裏,就像他害死我大哥那樣,淹死了那個王八蛋!”

“你是如何進入205房間的?”

“那天我給小妹送手套,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拿走了抽屜裏的備用房卡,假裝尿急去上個廁所,溜進了孔老五的房間.....”

“你是怎麽知道孔老五那晚住在金佛酒店?”

“給小妹送手套的時候,聽小妹說起的,”周堅眼神複雜地看向周茹,“她告訴我,晚上臨時入住的討厭鬼好像是害死大哥的孔老五,我當時一聽到這個消息,血一下湧到腦子裏,立刻下定決心要替大哥報仇雪恨。”

“什麽時間?”

“淩晨一點多吧,記不大清了。”

“所以你並不是殺害孔老五的凶手,”張小滿扶了一下眼鏡,轉身麵向二樓的其他客人說道,“還記得昨天我們統計的電梯門響次數嗎,總共四次。按照大家所說的,我梳理了一下。前三次都是死者孔老五,第一次是他拿著房卡上來找房間,第二次應該是他下去和光頭老板談事,第三次是孔老五和光頭老板談完事情回到房間。那麽第四次呢,那一次的時間在一點半到兩點之間。”

張小滿斜瞥一眼周堅,“那時這位自稱是殺人凶手的,已經出現在下山的道路監控裏,那麽,請告訴我,你又是如何跑到205房間去殺死孔老五的?”

“那次可能是別的什麽人進出電梯,”周堅強辯道,“我在那之前就殺死了孔老五,我是從樓梯上下的。”

“很合理的解釋,”張小滿鼓掌道,“可惜孔老五依舊不是你殺的,因為孔老五根本不是被淹死的。我說的對嗎,周茹?”

突如其來得喝問讓周茹腳下一軟,站在一旁的清潔阿姨立馬上前攙扶著周茹的手臂。周茹對著清潔阿姨微微點了點頭,輕聲說了句“謝謝”,吐出一口濁氣,麵向周堅慘然一笑,“二哥,從小到大你幫我背的黑鍋已經夠多了,這次換我自己來吧。”

周堅淚流滿麵,絕望地嘶喊一聲,“住嘴!”

“孔老五是我殺的,”周茹輕描淡寫地說道,“他下樓和光頭老板商談之後,來我這買了一瓶水,我趁他不留神把他放在台子上的高原安換成了安眠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