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惡言
病房的門被輕輕敲響,半躺在病**淩夙誠放下手中的一大疊文件,看著手捧一束新鮮的百合花的元歲緩緩走了進來。
大概是注意到了淩夙誠的眼神,元歲將粉白相間的花束小心翼翼的放在床頭,解釋到:“我剛剛去辦公室的時候,越哥跟我說您住院了……”
“沒什麽大問題。”花枝上還有些露水,沿著脈絡滾落在冷冰冰的金屬台麵上。
“怎麽這麽突然呢。”元歲好像是在詢問,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越哥沒老實告訴我您到底是哪裏不舒服,那我也就不問了。但是,您一定要保重身體,不是特別急的工作,能拖就先拖著好了。”
元歲的聲音有些啞,且注意力好像也不太集中,整個人有點飄飄忽忽的。
“你怎麽了。”淩夙誠看著她。
“我沒事啦。”元歲擺了擺手,笑的不太自然,“為了找回我那個調皮搗蛋的弟弟,費了點口舌而已。倒是您,既然都在醫院裏了,工作就先放一放嘛。”
元歲說話的口氣似乎和平時有點不太一樣,淩夙誠頓了一下,示意她接過自己手裏的文件。
“盛醫生出事的前幾天,最詳細的病曆,以及盛醫生助手的報告。”淩夙誠解釋到。
“之前不是有過這樣的東西嗎?”元歲潦草地翻過幾頁,抬頭看一眼淩夙誠嚴肅的神情,又放慢了閱讀的速度。
“這是最細的版本,據說三組那邊已經快把那位助手逼瘋了。”淩夙誠在眉心按了按,“其實——”
“關於——”元歲同時開口,意識到自己打斷了淩夙誠的話後又擺了擺手,說到,“還是您先說吧。”
“這次的事件,用韓越的話來說,就是讓人覺得答案好像呼之欲出,但又一直卡在門口。”淩夙誠轉述的語氣平淡,“另外,我之所以現在會被他逼著躺在這裏,也和這件事有關。”
“……您不會是自己試了試您懷疑的茶葉吧。”元歲今天似乎沒有什麽俏皮的力氣。
“你反應很快。”
“馬後炮的話我就先不說了。”元歲拖了個凳子坐下,“那麽,您的莽撞行為又有什麽收獲嗎?”
淩夙誠對於那個“又”字其實有點在意,但還是先回答了最要緊的問題:“那種茶葉中確實含有某種物質,能夠影響人的睡眠。”
“您的意思是,那些涉事的人,很有可能也是像我一樣喝了茶後做了些奇奇怪怪的夢然後才選擇自殺的麽?”元歲將手中翻閱的文件停在了中間的一頁,稍微笑開了些,“那麽您這次……還有興趣浪費時間聽一聽我的推理麽?”
“你說?”淩夙誠的語氣略有驚訝。
“也難說是不是巧合,但是加上您剛剛所說的,我手裏掌握的線索已經差不多能串起來了。”元歲將那一頁立了起來,向淩夙誠展示,“您看這個人。”
病曆表的半身照片上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出頭,平頭,眼神有些犀利的魁梧男性。元歲的手指在他的臉上戳了戳,又說到,“羅子煬,兩年前因為精神創傷從十一組退役下來,論起資曆來,是我的老前輩了。退役後成為了一艘商業用艇的保鏢隊長,主要是跑我們到‘顓頊’這條線的。”
退役軍人亦可以進入軍隊下轄機構——食堂、診所等等。淩夙誠回憶了一下文件裏關於這個人的內容,問到:“你懷疑他?”
“推理案件,其實隻需要知道三個要素就好了。”元歲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煞有其事地伸出三根手指,“誰人,用什麽凶器,通過什麽手法。那麽這個案件的凶器非常明了,茶葉;凶手,不明;手法,睡覺?當然不隻是這樣。茶葉幾番檢測都沒有查出任何毒物存在的痕跡,再加上,以我稀薄的見識,我也沒有聽說過還有這種類型的毒物。說到這裏,您相信超自然的東西麽?魔法啦,咒術之類的?”
“我不相信。”淩夙誠皺眉。這才是這樁案子讓人無從下手的地方,即便是確定了茶葉有問題的現在,茶葉對於睡眠的影響機製依舊是一團迷霧。
“我也不相信。”元歲的臉上輕鬆了些,“我的一位老師曾經這麽教導過我:一切淩駕於你手中理科課本中記載的規律之上的事件,都是由天賦造成的。其實可以影響夢境的天賦可以用‘不勝枚舉’來形容,但是一般來說,精神類天賦的釋放必須要在被施加目標左右才行,我不認為在我睡著時有人進入我的房間。”
“……我明白了。”淩夙誠深吸了一口氣,“既然有‘一般’,就一定有‘特例’。”
“最有名的那個特例,每個人都在課本上學過……‘莉莉婭三大守則’中裏的莉莉婭,便是用精神力滯後影響了所有接觸過她的醫護人員。”
“……是血。”
“是啊。救援隊員從汙染區的一片廢墟中救出她時,她已經陷入昏迷,且渾身是血。當晚,正是這批最早接觸過她的人員出現了受影響的症狀,正在看守她的護士反而沒事。”
“我之前也聽說過這樣的案例。”淩夙誠補充,“一些力量不穩定的精神能力者,會不知不覺將自己的力量滲透進自己的血液裏,讓能力可以通過自己的新鮮血液像瘟疫一樣傳播。但是這樣的能力者往往自身也會受其所害,活不了太久。”
“您注意到這位羅前輩都開了些什麽藥嗎?”元歲指了指,“除了最常見的幾種鎮定劑以外,居然還有創口貼。中午的時候,我拿打包的飯菜賄賂……呃,總之千方百計的從被逼問的快要熬不住的助手姐姐那裏聽說,是一個陪同羅前輩一起來看病的小孩子,不小心在房間內劃傷了手,創口貼又不是她們這裏的常備藥品,她特別跑去隔壁借的。”
“她沒有看清事情經過嗎?劃傷手的經過。”大概也是考慮到接待群體的特殊性,淩夙誠記得心理谘詢室裏並沒有什麽銳物。
“很多病人都希望自己的談話有私密性,助理姐姐一般都在門外站著。”元歲解釋到,“她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您用茶刀撬茶餅的那個動作。”
話一說完,元歲從兜裏掏出包在手帕中的茶刀,接著說到:“原本我也不是很相信這東西真的能傷人,但是,這麽恰好與茶有關的東西,我覺得還是調查一下比較好。”
“結果呢?”
“確實有殘留的血液,茶刀上麵。另外,茶餅上被挖出的洞周圍,也沾上了一點血。”元歲小心捏住茶刀的刀刃,將刀柄那頭遞給淩夙誠,“殘留的血液到底有沒有我所懷疑的神秘力量,是不能夠通過常規的檢查測出的。我心中唯一的問題,就是難道沾了血盛醫生也不仔細衝洗一下麽……不過這也不是關鍵啦。”
“說的通,但是沒有直接證據。畢竟如你所說,血液的作用沒有辦法簡單證明。”
“我知道。”元歲點了點頭,“所以說來巧合,我找了一上午的弟弟,大概算是一個人證吧。”
“怎麽說?”淩夙誠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明顯的吃驚。
“他昨晚失蹤,就是為了跟蹤這位羅前輩。”元歲咳嗽了兩聲,似乎喉嚨有些難受,“他憑借小時候偷聽我打電話的經驗,恰好聽到了這位羅前輩和其他人的談話。”
“他都聽到了什麽?”
“他……唉,總之有用的東西不多,跟到半途還人事不省了。”元歲深深歎了口氣,“有用的就那麽幾點,一,羅前輩再給人打電話時語氣很開心地提到了這次的案件——‘聽著語氣很開心’是我弟弟的原話;二,他們似乎借由手裏控製的一個天賦特殊的人——他們稱之為‘小怪物’——參與了這次事件;三,這個小怪物能力的有效時間是三個晚上,也就是說,昨晚之後,這把茶刀上殘餘的血液再也沒有用了。”
“是很巧……這個人現在在哪兒?”
“來之前我告訴過越哥了,他打了幾個電話後,說我來遲一步。”元歲給自己倒了杯水,“中午十二點半,羅前輩已經出發去‘顓頊’了。而且他所效力的商艇‘槲寄生號’不受我們管轄。”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淩夙誠給她添了半杯熱水,看著她眼底的疲倦,斟酌著措辭追問到,“你弟弟……他還好吧?”
“大概不太好。”元歲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釋然的情緒,反而看著懨懨的,“從他的表現……和他暈的莫名其妙這兩點來看,他多少也受到了那個‘小怪物’的影響了吧。”
“他現在怎麽樣了?”淩夙誠隱約覺得不太對勁。
元歲之所以能夠輕鬆的推理到這一步,與她弟弟的“好運”不無關聯。換言之,她極有可能是從弟弟口中得知羅子煬的身份後倒推得來的作案手法。說句不太好聽的,如果羅子煬發現了她弟弟的跟蹤,根本沒有理由會把他完完整整的放回來。
“我們吵了幾句。”元歲的目光始終遠遠的落在窗台邊,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情緒,“然後我把他托付給了最該對他的離家出走負責的人……就是我媽媽啦,讓她這幾天務必把他緊緊看住,尤其是早上起來的時候。好在現在作案手法什麽的我們都勉強搞清楚了,多防幾天,之後大概就沒事兒了吧。”
“你們為什麽會吵架?”
大概是對於淩夙誠刨根問底的提問方式終於有些厭倦,元歲有點不耐煩地“嘖嘖”兩聲,歎著氣說:“您不要擔心這麽多啦,先把自己的身體養好比較重要吧……我不是說您多管閑事啦,隻是您真的不用操心我到這個地步的。事到如今,我喝過的那杯茶時效已過,更何況在它有效的時候,我也真的一點都不想死,這種招式大概也就能打擊打擊脆弱人群吧。”
元歲的語氣透著一股刻意的沒心沒肺,淩夙誠瞥了她一眼,低聲說到:“上次談話的時候,你好像還是站在‘脆弱人群’一邊的。”
仿佛是點火的引線終於燒盡,元歲猛地抬頭,眼睛發紅,幾乎是咬著牙說:“您放心吧!誰去死我都不會去死的!我——”
“你冷靜一點。”淩夙誠的語氣略顯嚴厲,“禍從口出,麵對這誰都要明白這點。”
元歲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淚花在眼睛裏轉了兩圈,勉強沒有滾落下來。
淩夙誠今天似乎心情也不好。
說起來,他昨晚也……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該把脾氣發到您身上。”元歲聲音瞬間軟了下來,認錯態度非常好。
她向來是個很識時務的人。淩夙誠靜靜地看著她,突然說:“你並沒有說完,上次那件事。”
“哪件事?”元歲臉上一片茫然。
“你以前的同學……的那件事。”淩夙誠略微放輕語氣,“你講出的部分,確實足夠令人震動。但是,如果僅僅止於你表達出的這些,你不至於這麽多年都一點沒有釋然。”
淩夙誠的直白像是刀片一樣鋒利。看元歲有些發愣,他又補充到:“你在心裏,一直把你和那個跳樓的女孩兒的命運綁在了一起,所以你才會如此感同身受,念念不忘。為什麽?”
“為什麽您要問我這些呢?”元歲低著頭。
“我不是作為你的上級在逼問你,然後伺機洋洋自得地顯擺自己的超然物外。”淩夙誠罕見的軟磨硬泡起來,“我是作為我自己……想要知道這件事情的原委。”
沉默了許久,元歲突然認命似的小雞啄米般點頭:“其實我隻有結尾的一點點沒有講完啦……那天之後,有一個專家小組進駐了我們學校,專門來調查這件事情的原委的。”從淩夙誠眼中隱約看到一些鼓勵,元歲緩緩說了下去,“所有人,身邊的所有人,那個同學自己的家人也好,老師也好,同學也好,都表示百思不得其解。那個同學雖然說不上特別開朗,但是大家都覺得她人挺好,也沒有受過什麽欺負,身體也好的差不多了,家庭和睦,怎麽想都找不到她自殺的理由。但是,這都是說謊罷了。”
元歲看向窗外,語氣諷刺:“他們不停的美化自己的行為,每個人都吹的自己對她極好。同學說自己知道她作為插班生不容易,時常與她散步談心;老師說知道她這個年紀的小女生心思已經有些敏感,時常加以開導;家長說自己從未苛責這個闊別學校幾年,時常有些不適應的女兒,說話從來都是循循善誘……所有人無需串聯,齊心協力的把所有自己的罪責推開,好像是那個同學自己沒事找事一樣。”
“……我這兩天取證的時候,其實也是這樣。”
“我覺得,我是可以理解她的。”風吹起素白的窗簾,元歲麵無表情地向前伸了伸手,“她其實……不是想死吧。隻是想借用這種手段,懲罰身邊的人而已。就像在說,‘看吧,現在你們後悔也晚了吧,在緬懷我中反省自己的錯誤吧’,就像個傻子一樣。那些人怎麽會因此反悔呢?”
“……這件事最後是怎麽結案的?”
“既然活人都不承認自己的問題,那麽所有的問題自然是出在死人身上了。”說到這裏,元歲的語氣反而變得平淡起來,“結案陷入困難的時候……班長突然伸出了援助之手——她說,是不是因為陷入了早戀呢,那個跳樓的同學本身年紀就大一些,好像一直對某某某有意思來著……您猜不到吧,班長平時是個非常大大咧咧,又熱心的女孩子,人緣一直很好。這話一出,所有人都開始配合的附和,列出種種證據。”
淩夙誠突然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然後那個同學死後,名聲也毀了。所有人談論起她時,露出的表情,都帶著點嘲諷。因為班長供出的那個男生,算是高年級的級草?大概是那樣的吧。她的家人也覺得臉上無光,連追悼會都免了。”元歲頓了頓,突然走近窗戶幾步,回頭發現淩夙誠瞬間就坐直了,居然勾了勾嘴角,“您想什麽呢?這事兒之後,我就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太可笑了。隻有活著,才能保住自己的尊嚴,別人怎麽罵我,我就怎麽罵回去,別人越是討厭我,我越是要過得好,氣死他們,哈哈哈哈……”她笑的有氣無力,仿佛是在自嘲似的,“但是您說得對,我一直放不下這件事,您知道是為什麽嗎?”
“你在後悔沒有阻止她嗎?”
“不完全是。”元歲的眼神裏閃動著奇怪的光,“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靈裏,確實劃拉出了一條大口子……這是第一次,我這麽明確的感受到‘惡’。不是其他任何更複雜的認識,僅僅是純粹的‘惡’。更讓人氣憤的是,我也是‘惡’的參與者。我不敢……我不敢一個人跟大家唱反調,所以,調查人員來問我的時候,我也什麽都沒有替她辯解,和那群我心裏唾棄的人一點差別也沒有。”
“……你也沒法替她辯解什麽。”
“做不到,和不去做,完全是兩碼事,這件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吧。”元歲垂下眼睛,“所以您大可放心,我已經受過深切的教訓了,絕對不是那些三言兩語就給人哄的割腕跳樓的。您好好休息吧。”
話一說完,她就側過臉去,似乎又投入到手裏的文件之中了。
淩夙誠看著她咬緊的嘴角,幾次都以為她會突然憋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但是直到最後,元歲也沒有再留下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