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這是七個月後。

碧海蒼靈中,霏微同鳳九提及帝君於水沼澤求學時的往事,說到了父神親自傳授的陣法課。

兩軍對戰,排兵布陣至關重要,布陣得法,便能克製敵人,出奇製勝。說那時候陣法課學得最好的是墨淵和東華。兩人結業時各有代表作。東華的代表作忘了起名字,父神看了,給起了個名字叫作乾元,乾元,乃是天道伊始的意思。父神的意思是,這個陣法,將天道伊始的種種道理都涵在了其中,然後提取其最為無情殘酷的部分,製成了一部可利落克化目前為止天下所有陣法的大陣,霸道如斯,當得上乾元之稱。但又因其殘酷霸道,圖成之日,父神看過後便將其永久封印了,說此陣若出,不利蒼生。

不過父神還是給這部結業作打了個高分,但也沒有墨淵神的陣法圖得分高。墨淵神看過兩部陣法圖,覺得其實東華的更妙一籌,問父神為何反而東華得分比他低,父神表示因為東華忘了給陣法起名字,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得分點。

從此以後帝君倒的確從不會忘記給自己的東西起名字了。真是多謝了父神。

鳳九聽到此處,提出了不同見解,說自己在太晨宮裏做靈寵時,帝君就沒有給她起名字,隻叫她小狐狸。霏微說哦,因為在帝座看來,小狐狸就是給您起的名字,所以您是有名字的,沒準他還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很可愛,私心裏頗為得意呢。

言歸正傳,霏微表示和鳳九提起這些,並非隻是閑談,因了解乾元陣的由來,她才能了解目前的局勢;了解了目前的局勢,她即使被勒令待在碧海蒼靈不得外出,那也不至於對帝君有太多無謂的擔心。

目前的局勢就是,七個月前章尾山的議事會後,帝君便回到了九重天,重開了太晨宮,接替了神主之位。執掌象征八荒最高權柄的晝度樹權杖後,帝君解除了父神對乾元陣的封印,祭出陣法來,率神族數百萬之軍,不到半年,便將伏嬰上神所率領的三族聯軍逼回了北荒。

伏嬰退回北荒後,抽取了北荒的養地之氣建起了一座將整個北荒都籠入了其中的結界,領軍退入結界,閉守不出。結界乃北荒地氣所建,若是強攻,結界一破,地氣被毀,整塊北荒亦會化為烏有,伏嬰這是賭神族無法失去北荒的廣袤土地。神族果然不敢如此,屯兵於結界之外的頡水河畔。

戰事如此緊湊,鳳九也有半年沒見過帝君了,還在想著眼看這場戰爭一時半會兒也結束不了,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到帝君。結果同霏微的那場對話結束後的第七日,便有兩位神將來到碧海蒼靈,說是奉帝座之命,請她前去頡水一聚。

到得頡水,天已入夜。鳳九想象中,兩軍對峙,此地必定該是緊張肅殺的氛圍,誰知竟是一片休養生息之態。頡水之東,營帳萬頂,中間的一圈營帳懸燈結彩,瞧著很是喜慶,一問才知今日有將領成親。

鳳九大感吃驚,好奇地詢問霏微:“戰場之上居然還可以成親?”

霏微也很吃驚:“小白姑娘所在的那個時代,難道竟還有如此嚴苛的規矩,不允許神將們在戰場上成婚?”他真心實意地向她求教,“可八荒一旦有戰事起,兩軍對峙起來,常常一對峙就是幾百年,有時候甚至上千年,反正大家也沒有事,讓神將們成個親都不許,這是不是太殘忍了?”

小白姑娘所在的時代是個承平盛世,根本沒有什麽戰場,關於戰爭的所有知識,她都是在學堂中習得。可夫子講洪荒遠古的戰爭,主要也是講神將們如何排兵布陣、兵行詭道,並不講對峙的閑暇時刻裏怎麽保障將士們的福祉。

這是小白姑娘的知識盲區。小白姑娘愣了會兒答不上來。最後她摸了摸額頭,有點靦腆地笑了一下:“可能真的是我少見多怪。”

二人正說著話,霏微看到帝君的身影出現在河岸上,正向此處而來,忙識趣地退下了,臨走之時還向鳳九使了個眼色。

被霏微一提點,鳳九抬眸望去。頡水婉轉而流,因天寒之故,河上浮著一層蒙蒙的霧色,明月倒映其間,現出一個似有若無的浮影。紫衣銀發的神尊身浴銀月流光,於迷蒙霧色之間向自己走來,就像是一個夢。

不遠處便是熱鬧的營地,其間燃著巨大的篝火,將士們圍著篝火歌舞作樂,鬧著正中應是新郎新娘的一對紅裝男女。然隨著銀發青年走近,鳳九覺得,那些存在感十足的歡鬧之聲似乎盡皆遠去了,洪荒大地,唯留一片清寂,和自己怦怦怦怦的心跳聲。

雖然和帝君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但無論何時,隻要他一個身影,就能使自己心如鹿撞,不費吹灰之力地回憶起最初之時喜歡上他的感覺。追逐他的那幾千年,真的很難,但無論多麽艱難,她卻始終無法真正放下他,想必這就是原因吧。

鳳九怔怔地望著青年越來越近的身影,她當然明白,等在原地讓帝君主動走近她,方顯得她矜持。但她堅持了不到三個彈指就堅持不下去了,一邊在心裏想,哼,都怪他走這麽慢,一邊飛也似的向青年奔了過去。

她這時候卻不像是個小狐狸了,倒像是一隻鳥,又像是一隻蝶,甜蜜而又輕快地撲進青年的懷中,順手便圈住了青年的脖子,仰著頭,眼中含著動人的光,半真半假地抱怨:“你怎麽走得那麽慢!”

青年沒有回答她的抱怨,反而垂眸打量她:“你呢?怎麽這麽愛投懷送抱?”

她眉眼彎彎:“讓你占便宜還不好?”

他挑眉:“到底是你占便宜,還是我占便宜?”

這,的確是個問題,有點把鳳九給問倒了,不過她轉念一想:二十六萬年前的帝君,雖然還不是他的夫君,但反正最後他都會成為他的夫君,那她提前占點便宜怎麽了?隻要他不推開她,她就還敢占他便宜。因此佯瞪了他一眼:“好吧是我占便宜。”吐了吐舌,“我就占。”故意同青年作對似的,踮起腳尖來整個人都貼到了他身上,還哼了一聲,“哼,我就占。”

她幾乎整個人都掛在了帝君身上,帝君還要扶住她的腰,擔心她掛得不穩,也是很費心。

近處走來兩個愣愣的小士兵,不經意撞見帝座帝後在此,立刻退了兩步,趕緊回避,但又好奇地邊走邊悄悄回頭看他們。

被小兵們一看,鳳九遲來的羞恥心發作,突然就有點不好意思,退後一步,嘴裏嘟囔:“你們這裏怎麽人來人往啊,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去。”說著便向河畔的蘆葦**走去。

蘆葦**旁正巧臥了塊巨石,兩人在巨石上坐了下來。剛坐下來,少女便偎了過來。帝君發現,兩人獨處時,她是真的很黏他。

少女偎在他的身邊,抱住他的手臂,微微仰頭,那雙杏子般的眼充滿了好奇,眸光閃爍,像落了星星:“之前你都不許我來這裏的,為什麽現在又許我過來了?”

他垂眸看她:“你不是想看看如今的戰場是什麽樣?之前太危險,最近比較平靜,還有將士成婚,也熱鬧,我想你多半會喜歡。”

“啊,這樣嗎。”得到了答案,她轉頭望向遠處圍著篝火作樂的人群,模樣看起來是高興的,“嗯,我真的很喜歡。”說完這句話,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麽,臉上的笑容突然滯了滯。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出聲問她:“怎麽了?”

半晌,她才開口,有點歆羨,又有點落寞:“就是覺得他們能這樣成婚,可真好啊,同祭天地之後一起開心地慶祝,接受大家的祝福,真羨慕。”

他觀察著她的表情,微微皺了眉頭:“為什麽羨慕他們?”頓了一頓,“我們的婚禮,難道不比他們的更加盛大?”

就見她靜了一會兒:“的確是很盛大啦,碧海蒼靈打扮得可漂亮了,神族們也盡皆到賀。”她咬了咬嘴唇,“就是成親那日,帝君你沒出現。”

他愣住了:“什麽?”

她忽然生氣:“也不是你的錯啦。”說著不是他的錯,卻在生氣,也不知是在生誰的氣,“就是你去救人,然後救完人回來,又遇到了一件危及蒼生的大事需處理,你就錯過了我們的成親禮。我等了你好久,你都沒回來。我的禮服做得很漂亮的,我特別想要穿它,可是最後也沒有穿成。但也不是你的錯啦,是造化弄人了。”說完有點老成地歎了口氣。那樣青春美麗的一張臉,卻那樣老成地歎氣,看起來有點好笑,卻又讓人笑不出來,反而感到心酸。

他靜了許久:“後來我沒有補償你嗎?”

她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你倒是說過要補償,可成親那時候你雖然不在,重霖也把一切都安排得挺好,婚事也錄入了女媧的婚媒簿子,所以按理說我們的確是成過親了。”她說得頭頭是道,看上去是真的考慮了許多,“雖說婚禮中出了種種問題,但八荒諸神也都知道我們已經成過親了,再成一次,不是很奇怪嗎,所以我拒絕了。”

他看著她的眼睛:“你是真心拒絕的?”

“嗯,”她悶悶地,“雖然……”又咬了咬唇,“但就是很奇怪,所以還是不要了。”又自我安慰似的更緊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其實我能夠和帝君在一起,已經很是滿足了,也並不是真的很遺憾我們的成親禮沒有那麽完美。”

美麗、慧黠,有時候會有點呆呆的,但無論什麽時候,都懂事得讓人心疼,這就是他在既定的命途中,要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才會碰到的與他執手的女子。他的心輕輕顫了顫,不由得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說了許久的話,她像是將自己說累了,輕輕打了個哈欠,用那種毫無防備的軟軟鼻音同他撒嬌:“帝君,我困了。”

他再次撫了撫她的額頭:“那就躺在我腿上睡一會兒。”

她半睜開眼睛,坐正了:“睡你腿上嗎?”像覺得不可思議似的,有點呆,“帝君今日怎麽這麽好說話……”

什麽叫今日這麽好說話,他哪一日不好說話了?此前在碧海蒼靈,不是容她夜夜與自己同床共枕?她睡沒個睡相總是往自己懷裏鑽,他又有哪一夜將她推開過?隻是沒心腸的小狐狸,睡醒總是把一切都忘了。

他沒有回答她,趁著她發呆,伸手便將她抱了過來,擺弄著她躺倒,使她整個人都窩進他懷裏。又自知她嬌柔,認床又認被窩,還憑空化出一床雲被將她裹住了。做完這一切,他抬手在她眼眸上撫了撫:“這樣躺著就舒服了,對吧?”

感覺到她的睫毛軟軟掃過他掌心,是在很輕地點頭,他歎了口氣:“那就睡吧。”

她卻窸窸窣窣地從雲被中伸出一隻手來,拉住他的衣袖,小聲問他:“那你會在吧?”

他垂眸看著她,伸手反握住了那隻手,放在唇邊貼了貼:“嗯,我一直在。”

銀月澄輝,洪荒孤寂,若有情人,縱隔天涯,亦能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