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唱歌的小王子

男閨蜜、青梅竹馬之類的稱謂都顯得太膚淺了。所以,與其說離開這裏之後擔心他的未來,倒不如說,她更擔心自己會適應不了沒有他的生活。

胃疼時,再沒有人給她熬可口的粥了,多可怕啊。

1

“幹杯!”

盛著可樂的玻璃杯“叮叮當當”地碰撞在一起,透過高高舉起的交錯排列的胳膊縫隙,葉橙歌看到了幾張不同的臉,燈光鋪灑得那麽均勻,讓每個人的五官都看起來亮閃閃的。

膚色白皙,五官小巧清秀的是沈晚梔;表情嚴肅,心事重重的是鄒葵雨;不自覺地將目光投向沈晚梔的是江川;心不在焉,眼神遊離的是楊木易……葉橙歌挑挑眉,她真不知道自己幹嗎要把這群奇奇怪怪的人一起請到自己的生日派對上。

不過,與此相比,到場的每個同學大概更加不能理解,她為什麽要在自己老爸卸任法官之時,還大張旗鼓地慶祝生日。

為什麽?嗬,為了麵子唄!

葉橙歌將倒滿可樂的杯子再度舉起,狠狠碰向對麵人的杯子,笑得眼睛裏湧出了淚花,高聲喊道:“祝我生日快樂,再幹一杯!”

“橙橙,”有人伸手按住她的杯子,“別喝了,可樂喝多了胃脹。”

葉橙歌推開對方的手,叫嚷道:“白澈,我一年才過一次生日,拜托你不要婆婆媽媽了好不好?”

男生的臉上沒有一點兒被斥責的尷尬,反而笑著點點頭,聽話地坐回了座位上。

雖然作為葉橙歌的青梅竹馬,幾乎參與過她所有的成長時光,但嚴格來講,白澈卻不屬於這個場合。在場的人,除了曾和他是小學同學的江川,其餘人他一概不認識。但是他知道,這些完全陌生的人構成了葉橙歌完整的初中生活。他其實不知道她和他們之間的感情聯係。那些“室友”“同班同學”等稱謂在他眼裏隻是個幹巴巴的名詞。換句話說,他懶得理他們,他隻在乎葉橙歌。

就是這樣獨特的視角,讓白澈非常輕易地就看透了葉橙歌不惜掏出幾個月零用錢,精心布置這場派對的目的。因為誤判了一樁藥廠失火案,葉橙歌的父親被撤銷了法官職務,從前光鮮的生活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議論紛紛的嘲弄和無休止的竊竊私語。為了讓那些“看好戲”的人閉上嘴巴,葉橙歌用如今的揮霍證明,自己仍舊是那個應該被羨慕的公主,她沒有被父親的事影響分毫。

但是,白澈輕輕歎了口氣。葉橙歌那些掩藏在笑容裏的寂寥和無可奈何,在他眼睛裏實在是太過明顯了。或許,有所察覺的並不止是他一個人。

“晚梔,待會兒咱們把這個剩下的蛋糕打包帶回宿舍吧,估計下次再想吃到這麽好吃的甜品就得等猴年馬月咯!”鄒葵雨笑著說完,抬頭問向葉橙歌,“橙歌,可以吧?”

“都被大家吃成這樣了,還打包什麽,以後想吃我再請你們。”

“哦。”鄒葵雨狀似無意地點點頭,目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可是,你還有那麽多錢嗎?你爸爸不是都下崗了嗎?難不成,他偷偷給你留了什麽私人財產嗎?”

葉橙歌“騰”地站了起來:“鄒葵雨,你嘴巴放幹淨點兒!”說完這句話,葉橙歌就意識到自己上鉤了。

鄒葵雨是存心要惹怒她的,她為整場派對努力經營的快樂氛圍差點兒在這一刻毀於一旦。此前,江川的爸爸被舉報為了騙取保險賠付而假死,以及由此牽扯出的爸爸被撤銷法官職務的事,葉橙歌本能地懷疑與鄒葵雨有關。她對自己的敵意那麽明顯,但是原因呢?原因究竟是什麽?算了,這點以後再說,更重要的是,現在她可不能被她牽著鼻子走。

“鄒葵雨,”葉橙歌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她將桌子底下的幾大瓶沒有開蓋的可樂拿到桌上,語氣挑釁地說,“看大家都待得有點兒沒意思了,我們一起助助興啊。比賽喝可樂怎麽樣?”

葉橙歌看到楊木易輕輕伸手扯了扯鄒葵雨的衣袖,可鄒葵雨還是站了起來。“好啊!”一改往日怯弱的形象,她非常豪邁地答應了。

不明現場狀況的好事者們立即拍手叫好,白澈和江川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隨即又默契地同時歎了口氣。

大米、西蘭花、香菇……白澈的腦海裏已經開始自動羅列起煮養胃粥的食材了。因為,葉橙歌這個任性又逞強的笨蛋有很嚴重的胃病史。

2

“喝!喝!喝……”

嘹亮的口號在耳邊響著,她就愛這種熱烈的氛圍。葉橙歌騰出一隻手摸了摸被震得癢癢的耳朵,仰頭喝下一大杯可樂,她能感到氣泡在胃裏上躥下跳,叫囂著嘲笑她即將為之付出慘痛代價的逞強。

真煩人,她將杯子重重放到桌上,站起身,一隻腳踏到座位上,雙手抱起可樂瓶一通猛灌。

院子裏閃耀的燈光在眼角綻放成一小朵一小朵璀璨的火花,葉橙歌覺得自己仿佛被丟進了可樂海洋,黏稠甜膩的**滑過喉嚨,包圍周身。她瞥瞥桌上空掉的可樂瓶。她五瓶,鄒葵雨四瓶。再看鄒葵雨扶著桌子喘息的模樣……嘖嘖嘖,明顯就要不行了嘛!葉橙歌用力按住胃的位置,閉上眼睛,一邊想象勝利的喜悅,一邊任由自己沉溺海底。

她就是這樣的人。

死要麵子活受罪。解釋得更通俗易懂一點兒——寧可死也得要麵子。所以爸爸被撤職的事,說實話,她最怕的不是優越的生活會變艱苦,而是別人眼中光鮮的她會變成笑話。

她喝完最後一口可樂,大笑著將空瓶倒過來,向眾人展示她的成果。對麵被楊木易輕輕扶住肩膀的鄒葵雨雖然滿臉不甘心,但已經服輸了。

“哈!我贏了!”葉橙歌抹掉額頭沁出的汗珠,打了個響亮的嗝,熱熱鬧鬧地招呼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去了。沈晚梔繞過江川和楊木易,走到鄒葵雨身邊,柔聲問她:“葵雨,你沒事吧?”

鄒葵雨目光冷厲地掃過人群中攬著白澈的肩膀歡樂歌唱的葉橙歌,隨即低下頭,深深歎了口氣:“我沒事。”她已經從剛剛的衝動中抽身出來,除了身體的難受,不甘和憤怒也正緩緩注入心田。她覺得頭頂的天空不斷壓低,讓她喘不過氣。

“我想出去走走。”她似求救一般地望向楊木易。

“我陪你去。”楊木易微微一笑,他連笑容揚起的弧度都像是經過準心訓練一般。

望著他們走遠的背影,沈晚梔微微有些失神。初二了啊。那段總覺得永遠也熬不過去的時光竟就這麽一點兒一點兒地過完了。如今她居然已經跳出水深火熱的生活,成了可以風輕雲淡給別人安慰的人了。

“嘿!沈晚梔。”江川叫她,叉子上叉著一塊巧克力蛋糕,“再吃點兒吧,我看你晚上吃得很少,你不要學別的女生搞減肥那一套有的沒的。”

沈晚梔低下頭,望著攤在盤子裏的巧克力和奶油,手指輕輕顫了顫,繼而露出溫柔的笑容:“好。”她乖巧地拿起叉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那塊蛋糕。

“別噎到。”江川將橙汁遞過去時,手腕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肘,她像觸電般縮回手臂,驚恐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厭惡。江川表情一滯,他被沈晚梔的過激反應驚到了,愣了半晌才尷尬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啊!是我不好意思。”沈晚梔笑笑,“我太敏感了。”

晚風從兩個人中間來回穿過。江川仿若看到那些風變成了塊塊磚瓦,一層層在麵前壘了起來。他要跳得很高才能看到明明近在咫尺的女孩。

他想起不知道在哪裏看到過的一句話:“這麽近,又那麽遠。”雖然矯情,但用來形容現在的他和沈晚梔再確切不過了。

她對他的禮貌和友好讓他覺得不安。不該是這樣的,在得知父親假死的真相,得知他對她慘重的報複不過是一場誤會之後,她為什麽沒有憤怒?為什麽沒有責罵自己?

是不是……江川暗暗攥了攥拳頭。是不是她根本一點兒也不在乎他了?

“江川,”沈晚梔打斷他的思緒,指了指人群中的葉橙歌,無比客氣地說,“我要去那邊了,拜托你看一下大家的手機和書包可以嗎?”

很明顯,她拒絕跟他在一起。江川麵色凝重地點頭。

沈晚梔起身向前走去,水藍色紗裙的裙擺摩擦著小腿上那道燙傷留下的疤痕。的確不疼了,但也不可能當作沒疼過不是嗎?

就算她原諒了江川曾經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就算她理解他對自己的一係列報複都源於他對他父親的愛,但那又怎麽樣呢?

沈晚梔回頭望了一眼低頭沉思的少年,又毫無留戀地移開目光。

3

“派對的最後,送給大家一首歌。”白澈抱著吉他站在人群中間,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剛想開口突然又笑出了聲,他指著對麵的葉橙歌斥道:“笨蛋,不要做鬼臉!”

“你管我!”葉橙歌的聲音裏夾雜著濃濃笑意。

白澈低頭撥響吉他弦,悠揚的旋律像夜晚的大海泛起的小小潮湧。在溫度適宜的初秋之夜,月光投注在高瘦的少年身上,他站在一片銀白的光芒裏,動情地唱著自己譜寫的歌,那些非常日常的歌詞也聽起來美好得像一首詩——

你十五歲了,

像驕傲的月亮,

被星星簇擁,

卻丟不掉寂寥。

傷心時你不哭,

開心時你也不笑,

你想讓全世界知道,

你很酷,

你永遠不會被打倒。

……

歌唱到一半,一抬頭,白澈發現葉橙歌不見了。想到之前她逞強喝了那麽多可樂,一定是胃不舒服了吧?

一曲唱完,葉橙歌仍不見蹤影,白澈拜托江川幫忙送別來參加派對的同學,吉他都沒來得及放下,就去找人了。

他繞過她家大大的花園,剛準備走進前廳,就看到有個女孩正跟葉橙歌的爸爸站在後院草坪前爭執著什麽。

白澈探頭仔細看了看,是那個和葉橙歌比賽喝可樂的、名叫鄒葵雨的女孩。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總覺得鄒葵雨好像對葉橙歌有很大的敵意。 “案子”“傷害”“無法彌補”之類的詞隱約傳進耳朵裏,白澈皺皺眉頭,難不成鄒葵雨跟葉爸爸有什麽過節?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白澈頓時睜大了眼睛,葉爸爸居然打了鄒葵雨,女孩隱忍地捂著臉頰,眼神裏寫滿憤怒。他們班班長楊木易上前推搡了一下葉爸爸,葉爸爸粗魯地將兩個人拽開,從他們中間大步走開了。而楊木易也追著鄒葵雨從後院的小門跑了出去。

葉爸爸拿著公文包氣衝衝地邁上台階,經過白澈時,他聞到了濃烈的酒氣。

白澈正躊躇著要不要開口打招呼時,葉橙歌拉開前廳的玻璃門走了出來,明明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她卻像沒看到一般低頭與他擦肩而過。然後直奔白澈,抓著他的衣袖,用力扯著他向外走。

“等等。”白澈反手握住葉橙歌的手腕,強迫她停下腳步麵對他。她的頭發已經長及肩頭,大概是因為胃不舒服,臉頰蒼白,鼻頭通紅,眼睛裏還蓄著一層水霧,這樣的她,終於看起來像個柔弱的女生了。

“喂喂。”他彎腰與她平視,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神色緊張起來,“你怎麽了?你哭了?”

葉橙歌踹他一腳,吸吸鼻子,甕聲甕氣道:“少胡說八道。我會哭?從小到大,你什麽時候見我哭過?”

白澈點頭:“沒錯,你是最堅強的女漢子。不過我想,你現在應該被胃痛折磨得有點兒受不了吧?”

葉橙歌抬起雙手狠狠扭在一起,小聲說:“看到了嗎?現在肚子裏就是這種形勢。”她環視四周,她才去了洗手間多久啊,整個庭院已經沒人了,空氣裏還彌漫著食物的香味,桌上卻隻剩一片杯盤狼藉。

“大家都走了?”她向白澈確認,得到肯定的答案後,頓時捂住肚子蹲在了地上,有氣無力地說:“背我去醫院吧,萬一今晚痛死也沒人知道就慘了。”

白澈無奈地歎氣,將吉他丟給葉橙歌,然後蹲到她麵前:“上來。”

葉橙歌毫不客氣地趴了上去,白澈寬闊的脊背讓她吃了一驚,“天哪!你長大了。”她大聲叫嚷。

“拜托,我都十六歲了。”步履穩健的白澈暗暗翻了個白眼。

葉橙歌十分欠扁地接話:“嗯,再也不是當初需要我出頭幫忙打架的小朋友了。”

說起小時候,兩個人默契地同時彎起了嘴角。

白澈家境不好,他住在葉橙歌家所在的洋房對麵的老小區。老小區裏有許多狹小逼仄的牆縫,到處散亂擺放著粗粗的鋼管,還有廢舊無人居住的空屋。簡直是小孩子們尋寶、捉迷藏的聖地。童年時期的葉橙歌是周圍小孩子中間的大姐大,有一次和小夥伴們玩捉迷藏,她藏進了樓宇中的一間空房子裏,等了好久都沒有人找到她,正當她揚揚得意地打算出去宣布自己是獲勝者時,一個小男孩從房間角落破破爛爛的舊衣櫃中爬了出來。

在那個暮色深濃的傍晚,這樣的一幕簡直媲美恐怖片的場景,葉橙歌淒慘的尖叫聲幾乎將整棟樓震塌。很快有小孩子找了過來,葉橙歌卻非常自然地把鍋推給了男孩,她聲音發顫地指責道:“你,你瞎叫什麽?膽小鬼!”

男孩沒有拆穿她,因此成了小孩子口中的膽小鬼。葉橙歌對此一直挺愧疚的,雖然男孩看起來十分坦然,但他總是孤孤單單,被人嘲笑欺負的模樣,讓她很不爽。終於有一天,她找到趴在樓頂發呆的他,說:“我把那些叫你膽小鬼的小屁孩都揍了一頓。”

男孩驚詫地望著她,半晌後,正要道謝,卻被葉橙歌截斷了:“以後,我罩著你。”

梧桐樹葉落在葉橙歌的頭頂,她從回憶裏回過神,忍不住感歎:“你變了好多。”

白澈向上托了托她,笑道:“是吧!我變高了,變帥了,會彈吉他,會寫歌,還成了籃球健將。多麽優秀的少年!”

“少臭美了!”葉橙歌伸手敲他腦袋,又忍不住歎了口氣,“不過即使是現在,隻要想起你小時候因為害怕被欺負而到處躲藏的事情還是挺心酸的。我要是更早認識你就好了。”

白澈挑挑眉毛,“不要憶往昔了,剛剛沒聽完的歌還要不要繼續聽?”

“當然要。”葉橙歌緊緊手臂,將頭輕輕靠在少年溫暖的肩頭。

昏黃燈光籠罩的蜿蜒小路上,偶有樹葉飄落,白澈邁著輕緩的步伐,用溫柔沙啞的聲音唱道——

給你蓋一座城堡好不好?

讓你躲起來不被找到。

隻有晚風偷偷穿過你的頭發,

聆聽到悲傷的歌謠。

你十五歲了,

你還不想長大。

好的好的,

我不說生日快樂,

你就不會長大。

4

喝可樂喝到胃潰瘍,葉橙歌覺得自己挺丟人的。醫生讓她住院,她說什麽都不肯,她怕萬一被鄒葵雨知道了會嘲笑她。所以,她打電話給楊木易,說自己要回趟鄉下看生病的外婆,請他幫忙向班主任請兩天假,然後就關門閉戶,躲在了家裏。

“居然撒謊說外婆生病,你的良心不會痛嗎?”得到探病特權的白澈,將保溫桶裏煮好的田園蔬菜粥遞給**的葉橙歌,笑著問她。

“你知道什麽啊,我已經給外婆打電話道過歉了好不好!”葉橙歌沒好氣地衝他翻了個白眼。看到他的T恤後麵濕了一片,她驚訝地問:“外麵在下雨?”

白澈搖搖頭:“沒有啊。”見她盯著自己的衣服,他雲淡風輕地解釋道:“哦,給你熬粥熱的。我家廚房沒窗戶你知道的。”

葉橙歌低下頭,嘴裏咕噥了一句:“大笨蛋。”

“我走了啊,你無聊就給我發微信,我課間回你。”他拿起書包,又回頭囑咐,“粥趁熱喝完,喝完才能玩手機。放學再來看你。”

看著他的背影閃出臥室,聽到他在門外跟繼母耐心地寒暄,葉橙歌的心裏閃過一絲平靜的幸福感。

媽媽病逝之後不久,爸爸就娶了新的妻子,他人生中的缺口那麽容易就被修補完整,但葉橙歌心裏的洞卻永遠空在了那裏,好似每一陣風都能穿膛而過。這些年裏,繼母也沒少討好她,但那個洞仍然在,絲毫沒有愈合。

唯有默默陪在她身邊的白澈,能有效暫緩失去媽媽的痛楚。

他擁有忍受她所有壞脾氣的溫柔耐心,是唯一了解她所有弱點並且絕不越線踩雷的朋友,是最關心她的人。

男閨蜜、青梅竹馬之類的稱謂都顯得太膚淺了。所以,與其說離開這裏之後擔心他的未來,倒不如說,她更擔心自己會適應不了沒有他的生活。

胃疼時,再沒有人給她熬可口的粥了,多可怕啊。

葉橙歌看了看放在抽屜櫃底層的儲蓄罐,設想不久後遠走高飛的那一刻,她沒什麽可留戀的,除了白澈。

“喂?”上午的大課間,江川在座位上接起電話,眼神中多了一絲疑惑,同在一個班級,座位的距離不過三米,沈晚梔居然選擇給他打電話。

“不好意思,打擾你一下。”沈晚梔的聲音小小的,她正一個人倚在窗邊,“橙歌請假兩天沒來學校,打電話也不接,她沒什麽事吧?”

“她也沒有聯係我,不過我正打算打電話問問白澈,有消息告訴你。”

“好的,謝謝。”

“等一下。”在她摁下掛斷鍵的前一秒,江川極力克製住不知道為什麽冒出來的怒火,低吼道,“沈晚梔,你到底要怎樣?”

午後的風輕輕揚起她的長發,她的臉龐隱在飄拂的白紗後麵,看不清表情。漫長的沉默過後,沈晚梔語調平靜地回答:“我沒有要怎樣。”

“別撒謊了,你明明有意躲著我。”江川氣急敗壞地說,“如果你生氣,幹脆罵我一……”

“我掛了。”

她輕細的聲音伴隨著“嘟——嘟——”的忙音消失。江川深深吸了一口氣,來壓製內心上湧的悲憤。

對一個人最殘忍的懲罰,根本不是恨,而是無視。

江川切身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

5

根本沒有用完兩天的假期份額,葉橙歌就已經健壯得能一口氣吃掉三個甜筒、五塊炸雞了。她坐在麥當勞裏大快朵頤,白澈用看小孩子一樣的眼神望著她,終於忍不住奪下她手裏的炸雞塊:“拜托你能不能不要作死啊?胃還要不要了?”

葉橙歌痛快地打了個嗝,這才同意離開。

已經是傍晚了,天邊的晚霞映得四周都紅彤彤的,晚風溫柔地拂過臉頰,再沒有比初秋更好的季節了。她閉上眼睛,抬起頭,將整張臉暴露在清新的空氣中,繼而伸手扯住白澈的衣角,讓他帶著自己向前走。

走了一段,他忽然停下腳步,拉過她的手,放進去了什麽東西。葉橙歌睜開眼,看到幾張百元鈔票躺在手心。“什麽意思?”她不解地問。

白澈聳聳肩:“你過生日肯定花了不少錢吧,怕你生活費不夠用。”

被識破了。她的虛榮心和那份明明已經站不住腳的自尊。但是,葉橙歌沒有半點兒不爽。真的很奇怪,那麽好麵子的她卻從不會害怕在白澈麵前丟臉。她的脆弱和狼狽,可以毫無保留地呈現給他,因為她知道,他隻會提供幫助,不會幸災樂禍。

“不用。”她把錢塞回給他,“你忘了,我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好哥哥呢!真沒錢了我還可以勒索他。”想了想,她又說:“你幫我留著吧,萬一以後我有真的需要錢的時候,到時候再幫我。”

白澈沒有勉強,沒有人比他更懂葉橙歌。他熟知在和她相處的過程中,應該往前走幾步,應該靠多近,應該停在哪裏。

“好,先給你存著。”白澈把錢放回褲兜,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用商量的語氣對葉橙歌說:“我就送到你這裏可以嗎?待會兒和隊友約好了要練球。過段時間體校有特招,我們頭兒打算推薦我去,我得好好表現。”

“很厲害啊,小夥子!”葉橙歌拍拍他的肩膀,“為你驕傲!快去吧,我遠程給你加油!”

他高瘦挺拔的身影漸漸沒入燦爛的晚霞中。葉橙歌轉身向學校走去,灰白牆壁上那行飄逸的鍍金字高高懸在頭頂。其實,每一次經過學校大門時,葉橙歌都有些心虛。

要不是白澈犧牲自己的時間給他們突擊補習,她和江川根本不可能進入這所市裏最好的中學。更何況,白澈還因為小升初考試的前一晚給他們整理考試要點而忙活到半夜,以至於考場上睡著了。這樣的失利讓他的人生轉了一個彎,走進了口碑不怎麽樣的十二中。

很少見麵的初一一年裏,他從成績拔尖的好學生變成了校籃球隊的主力。這其中經曆了怎樣的過程,葉橙歌不知道,也沒敢問。她害怕,白澈對於自己被迫改寫的人生不滿意。盡管他從沒有對她和江川表現出一絲不滿。

這個笨蛋。葉橙歌擦了擦眼角。做那麽多讓人感動的事,讓她怎麽還得清呢?

葉橙歌心情沮喪地回到宿舍,發現鄒葵雨和沈晚梔都不在。當初誤會江川爸爸被沈晚梔所害,她為了幫江川報複沈晚梔才跟爸爸大吵大鬧跑來住宿。雖然做了很多錯事,但此刻,葉橙歌望著自己的床鋪,和這間與女孩們一同經營的“小家”,心裏慢慢升騰起一股溫暖的安全感。

她先把床單被套換下來拿去洗衣房清洗,又回來主動拖了地,清理了洗手池裏掉落的頭發,把桌椅擺放得整整齊齊,最後還將每個書桌旁的垃圾歸到一處,拎了出去。

拉開門,剛剛從包裏掏出鑰匙的沈晚梔驚喜地抬起頭:“呀!橙歌,你回來了。”

葉橙歌笑著攬住她的肩膀:“怎麽?不歡迎我啊?”

“瞎說什麽呢?當然歡迎!”她的眼睛亮亮的,“吃飯了嗎?趁宿舍還沒關門,要不要出去吃麻辣燙?”

“好啊!”葉橙歌高興地揚揚眉,“等我把垃圾倒了,順便把洗好的床單被套晾上。”

“嗯!”沈晚梔點頭,“葵雨正好也去洗衣房收衣服了,我去問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

還沒等葉橙歌製止,沈晚梔就已經走出了宿舍。

一想到要跟鄒葵雨一起吃飯,葉橙歌就挺煩的。她本就不喜歡鄒葵雨扭扭捏捏的性格,特別最近她又因為和爸爸之間莫名其妙的過節對自己敵意很深。一向喜歡刨根問底的葉橙歌,卻破天荒地壓製了好奇心,對這件事沒有深究。

爸爸因為誤判失火案被撤職之後,謠傳他接受了製藥廠老板巨額賄款、和江川爸爸合謀詐騙的言論層出不窮,她實在不想再聽到任何有關爸爸的負麵消息。比起丟人現眼,逃避現實一點兒也不難。

唉!真不知道兩個互相看不慣的人一起吃飯會不會消化不良。

她亂七八糟地想著,一走進洗衣房,立刻皺起了眉頭。鄒葵雨正從洗衣機裏粗魯地把她的床單被套往外拽。

“你幹嗎呢?”葉橙歌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一把扯起鄒葵雨,將她推了個趔趄。

鄒葵雨愣了一下,嘴角現出一抹譏諷的笑容:“你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嗎?幹嗎這麽激動?”

“鄒葵雨!”葉橙歌氣急敗壞地抓住她的劉海,在她的尖叫聲中猛地將她揪到跟前,咬牙切齒道,:“我真是神煩你這種性格。想罵人你就痛快地罵,不要總是話裏藏刀。”

沈晚梔驚慌地去掰葉橙歌的手指,為了減少痛感而低著頭的鄒葵雨在厲聲尖叫。看了看逐漸圍過來看熱鬧的同學,沈晚梔輕聲提醒葉橙歌:“快放手,一會兒宿管阿姨來了,就有我們好看了。”

誰知,葉橙歌反而收緊手指,借力將鄒葵雨的頭上提,迫使她麵對自己,鄒葵雨的尖叫聲更大了,現場一片混亂。無論沈晚梔怎麽好言相勸葉橙歌就是不肯罷休,直到洗衣房門口傳來一聲嚴厲的嗬斥:“住手!”

完了,沈晚梔泄氣地閉上了眼睛。

6

“都讀初二的人了,一點兒也不成熟,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公然打架,你們還有沒有作為女孩子的修養了?”宿管阿姨氣得五官扭成了一團。

葉橙歌懶懶地接話:“阿姨,我們沒打架。”

“阿姨,是她出手打我的。”鄒葵雨委屈地指著自己額前亂七八糟的劉海,“阿姨你看看,我的頭發都被她拽掉了。”

“拽掉你的頭發都算便宜你了好不好?”葉橙歌盛氣淩人地吼道。

有了宿管阿姨撐腰,鄒葵雨也難得地硬氣了起來:“你再敢動我一下試試!”

站在宿管辦公室角落的沈晚梔默默望著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個人,禁不住伸手扶了扶額頭。她們是怕宿管阿姨不處罰她們嗎?居然絲毫不肯忍讓對方。

“閉嘴!”宿管阿姨用力拍了拍桌子,“反了你們了!是不是太閑了沒事幹啊?今晚你們三個每人給我寫兩千字檢討,明天一早交過來!不然我就上報到教導主任那裏,狠狠扣你們的學分!”

“學分”這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幾乎可以被稱之為學生們的命脈,即便這樣,那兩個不怕死的家夥還同時開口聲明:“這件事跟沈晚梔沒關係,她……”

“我不管你們有沒有關係!”宿管阿姨厲聲截斷了她們的話,“她和你們一個宿舍,又在現場,就是共犯。”

葉橙歌真的很想提醒宿管阿姨,“共犯”這詞兒不是這麽用的。但看到給她拚命使眼色的沈晚梔,隻好把話咽了下去。

初中以來,302宿舍第一次集體挑燈夜戰,不是為了考試,不是為了課堂提問,不是為了繁重的作業,而是因為——兩千字的檢討。

宿舍裏靜得連蚊子嗡嗡嗡的聲音都格外突兀,葉橙歌不勝其擾,“啪”地摔了筆,起身認真追打蚊子,她左拍一下,右拍一下,淩空起跳拍,跪倒趴地拍,折騰了好半天也沒有拍到,直至蚊子飛到鄒葵雨臉頰上,鄒葵雨淡定地放下筆,伸手毫不客氣地給了自己一巴掌,蚊子隨之一命嗚呼。

“哇哇!”葉橙歌頓時忘了剛剛的過節,誇張地驚歎,“鄒葵雨你太厲害了吧!”

“我不想跟你講話。”她低下頭,再度奮筆疾書。

“鄒葵雨,”葉橙歌突然彎腰直視她,正色道,“你聽好,我隻解釋一次,不是我的錯。我不管你和我爸之間有什麽恩怨,不是我的錯,不要衝我來。我做不到像沈晚梔一樣忍氣吞聲,我脾氣差,別逼我傷害你。”

氣氛突然凝重起來,沈晚梔唯恐又發生戰爭,趕緊轉移話題:“你們都寫多少了?我好困。”

像是被從葉橙歌冷厲的眼神包圍中解救了一般,鄒葵雨舒了口氣,才說:“還差幾百字吧。”

“哎哎哎,別寫了,晚飯都沒吃,又耗掉那麽多腦細胞,我都餓了,請你們吃泡麵好不好?”葉橙歌做了一個“吸溜”的動作。

“說大話不打草稿。”鄒葵雨嗤笑道,“我們根本沒有泡麵,更何況宿舍已經關門了,也快熄燈了,怎麽吃?”

葉橙歌無奈地搖搖頭:“你們書呆子就是沒見過世麵。你們難道不知道宿舍裏有一種名叫‘私販’的人存在嗎?專門提供各種零食,就是價格貴了點兒。唉!虧你們住宿時間比我長呢!怎麽什麽都不懂?等著,我五分鍾後就回來。”

還沒等沈晚梔和鄒葵雨回過神,葉橙歌就已經抱著泡麵回來了,簡直像變魔術一樣。對於她的神速往返,葉橙歌是這樣解釋的:“私販暴露會被老師查處的,當然要快速交易。基本上是一手扔錢,一手扔貨,正臉都不給對方一個。”

沈晚梔被她的形容逗笑了,鄒葵雨也暗暗彎了彎唇角,但隻持續了一瞬間,她就抿緊了嘴唇。

其實,真正說起來,如此美好的年紀,哪有什麽深仇大恨呢?那些融進空氣中的友好快樂跟著血液一起流動,流著流著就匯在了一起。

誰還會記得誰恨誰,誰又曾討厭誰呢?

一起席地坐在宿舍地板上,借著明亮的月光,埋頭吃著香噴噴的泡麵時,鄒葵雨的心裏出現了這段話。

但是,她不一樣。

落後寡言的父母,貧困的成長環境,含冤入獄的姐姐終於熬過了漫長的服刑期,轉而又患上了重度抑鬱症。

解決生活費,贍養父母,為姐姐治病……什麽夢想啊,青春啊,那些東西她根本沒有資格追求。

她的人生是一個需要不斷打擂的戰場。每一關都有張牙舞爪的敵人喊叫著要撕爛她、消滅她。

不讓她恨,不讓她埋怨,不讓她戰鬥,不讓她憤怒,那她拿什麽支撐下去?

麵吃完了,葉橙歌端著泡麵杯舉到三個人中間,豪邁地說:“幹杯,敬寫檢討之夜。”

“敬吃泡麵之夜。”沈晚梔立刻笑著接話。

她們一起看著鄒葵雨,盡管情緒已經產生了波動,但她的理智已經搶先發出警告。

“無聊。”鄒葵雨說完,起身倒掉了杯子裏的麵湯,走進洗手間。她的手指在顫抖,眼睛裏突然沒來由地泛起了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