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揚枹兮拊鼓

蕭寒芷並不貌美,一張普普通通的鵝蛋臉,至多算是眉清目秀。不說與管梨相對比,就算是與桃夭這個男人比一比,都完全及不上他的萬分之一。

桃夭身為一個樹妖,人形妖豔,雌雄莫辨,但是無疑很美。為了接近蕭寒芷然後帶著她私奔,他在梵音的建議下變成了凡人男子的模樣,長至腰間的墨發規規矩矩的束起,隱去了額上眼角的印記,一襲白色的長衫站在蕭家的院門外輕輕扣響了門扉。

正在縫製嫁衣的蕭寒芷應聲走了出來,然後在拉開院門的那一刹那看到了麵前帶著淺淺笑容的男子。那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像是從最瑰麗無雙的古畫中走出,最終走來凡間。

梵音和管梨隱了身形站在一旁看著這兩人的初見,梵音熟讀凡間話本,對這種事情一向很有經驗,她特意為桃夭杜撰了一個凡人的身世和來到此地的理由,方便他找借口接近蕭寒芷,然後讓對方對他動心跟他私奔。

可是,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像是桃夭這種不計後果不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怎麽可能老老實實的按著說好的計劃去做?

“小生姓陶,愛慕蕭姑娘許久,今日前來,想要求娶姑娘為妻。”他選擇了最直白的方式開口。

梵音也算是活了幾千年了,還沒見過登徒子之流以外的男人這樣對著“初識”的姑娘求愛。虧得他還懂得用凡間書生的語氣來說話。

第一次見到的男人開口第一句就是對她求親,蕭寒芷就算不是出身大戶人家沒那麽多規矩,也著實被嚇了一跳。不過眼前這個男子舉止斯文,一身貴氣,十足的富家公子做派,不似市井流氓,除了有些唐突之外,倒沒有讓蕭寒芷覺得有什麽被冒犯的地方。

隻是,對於對方的好意,即將嫁人的她也唯有婉言相拒,“妾身已經許了人家,不日便會出嫁,承蒙公子厚愛,無以為報,還望公子見諒。”

“那若是你的夫家退了婚呢?”桃夭又不傻,早在現身之前就想好了應對之法。

蕭寒芷倒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聽他這麽一說,不由一愣,“怎麽會……”

“事實上,小生前幾日便聽聞那孫屠戶想要另娶她人的傳聞,這才敢貿然上門求娶姑娘…….”說著話,桃夭有意無意的朝著梵音這邊瞥了一眼。梵音被他看得全身一抖,心知自己算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這一邊,蕭寒芷還在為桃夭所說之事猶疑不定,正想著要不要去求證一番,就見街角那邊突然拐出了一個妙齡少女來,這少女長得很是嬌俏,隻不過現在卻是一臉怒容,氣勢洶洶的往這邊衝,邊走邊喊著,“蕭寒芷!”

桃夭適時的攔在了她的麵前,“姑娘這是想做什麽?”

梵音發揮了自己熟看話本的實力,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與孫屠戶兩情相悅,卻被蕭寒芷橫刀奪愛的可憐女子。半哭半嚷的吵得街坊鄰居都出來看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梵音的胡編亂造和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終於成功的把蕭寒芷說迷糊了。期間,管梨還以梵音姐姐的身份登場添了一把火,直言自己的妹妹才是孫屠戶的真愛之人,讓蕭寒芷快些退婚。

而鬧劇過後,不堪此等打擊的蕭寒芷傷心欲絕,自有桃夭買通了蕭家的老母讓自己住在蕭家,然後好好的安慰心愛之人。這樣一來,經了被退婚一事,眼前又出現了一個如此溫柔又美貌的男子,蕭寒芷這個普通的凡間少女又怎麽會不對其心動?

傍晚時分,眼見著那對男女還坐在院子裏互訴衷腸,坐在房頂的梵音卻是欲哭無淚。他們三個人好歹也是正經的天神和出了名的邪妖,今天演的那場破綻百出的戲若是叫其他神仙看了,一定會成為千古笑料。更重要的是,這下子她便算是真的摻和進來,再也撇不清了。

怪隻怪桃夭不肯用強硬的方式帶蕭寒芷離開,一定要誘之以真情。梵音問他“難道不怕毀了蕭姑娘的名譽,讓她被別的凡人指指點點嗎?”

桃夭答曰,“毀也是跟我毀,區區凡人,理他們作甚。”

這種蠻不講理的霸道行徑倒是和管梨有幾分神似,難怪這兩人在幹壞事的時候出奇的有默契。

明月高懸,仰躺在蕭家房頂的管梨很是愜意,扭頭一看身邊的少女仍是悶悶不樂的樣子,便難得出言安慰了一句,“別傷心了,我又不會吃了你。”

之前這位出身塗山的萬年狐狸精曾說過自己的愛好之一就是吃人,所以她此刻說的吃,是真的放在嘴裏嚼一嚼然後咽下肚。

梵音不禁有些遺憾自己不是一隻走獸,不然此時此刻就可以對著月亮仰天長嘯,以此來抒發一下自己傷感的心情。

“對了,”管梨這個時候才想起來險些忘記的事情,突然交代了一句,“等到那個屠戶過來迎親的時候,你替蕭寒芷上花轎。”

“為什麽?”梵音一驚,他們的計劃中明明沒有這件事。

“能拖一時算一時嘛。”管梨理所當然的說著。

梵音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其實隻要蕭寒芷跟著桃夭離開,她的今世命運就算是改變了,不要說是由別人替她上花轎,哪怕是替她拜了堂成了親與孫屠戶過一輩子,也瞞不過天命。

“您是不是又在胡說八道呢?”她忍不住脫口而出,然後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是在以下犯上,連忙捂住了嘴,裝作剛剛的聲音不是自己發出來的。

管梨也不理會她這種大膽的行為,一雙明眸隻是盯著那月光,半天才自語道,“也不知望舒如何了。”

望舒乃是為月駕車之神,凡人更喜歡直接稱她為月神。月神望舒、雲神雲中君、太陽神東君,這三位遠古的神祇是九重天上最觸不可及的存在,任四海八荒變化萬千,他們永遠都是站在高處俯視著蒼茫大地,俯視著芸芸眾生,無欲無求無悲無喜。許多男仙甚至從未有幸見過望舒這個月之女神的樣貌,暗自感歎許久。

梵音的老毛病又犯了,“您到底愛慕於誰?”

她是掌管姻緣的小仙,平生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關心世間男女的感情之事,無論是凡人的還是神仙的。雖然管梨其人與她之前所幻想過的並不一樣,可是她對她的好奇並沒有減少半分,即使是在這種時候,也不忘關心一下對方的姻緣大事。

不過此刻的她倒是真的有幾分信了管梨喜歡女人這件事。當對方提及望舒之時,眼神中的種種情緒是她從未見過的複雜,似是糅雜著茫然與悵惘。

“我對望舒無意。”管梨難得認真一次,否認了她所猜想的事情之後才說道,“我隻是想起了另一個人。”

她說了一個名字,然後突然伸出了手在梵音的發間摩挲了一下。

梵音直到第二天從朦朧的睡夢中醒來,都沒能想起昨晚對方的回答到底是什麽。

“我們昨天說了些什麽?我怎麽忘了?”她連兩人談起的事情都忘得一幹二淨。

“你說你很想知道我的秘密,決心從此追隨於我。”管梨一本正經的答道。

少女不帶笑意的幹笑了幾聲,“我傻,您莫騙我。”

“就是因為你傻,她才騙你啊。”一臉疲憊的桃夭突然出現在他們中間,懶洋洋的插了一句。

經過不懈的努力,蕭寒芷終於被這個癡心又溫柔的陶公子打動了,答應與他去他的家鄉。至此,事情算是成功了一半。隻是即便如此,桃夭仍是有些不安。管梨的突然插手給了他一個意外的希望,不過此事若是不成功,等著他的便隻有萬劫不複永不超生這一條路。他倒是從未擔心過自己的下場,隻願心愛之人擺脫那百世淒苦的命運。

孤魂野鬼也好,免去了生老病死六道輪回之苦。做個凡人當真那麽好?他從未這樣認為過。天命在上,天下蒼生不過是按著既定的命運活過一世又一世。

無論管梨的相助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千年換來的一次意外希望,他不會放棄。

他這一次,偏要逆一次天。

“你們何時離開?”梵音絲毫不知道身邊這個男人心中所想之事,她還在小心提防著那個上神大人又想出什麽稀奇古怪的辦法來找樂子。

“七日後。”桃夭答道。

七日後,正是蕭寒芷本應嫁給孫屠戶的日子。

七天,對於他們這些活了千年萬年之久的神妖來說,不過是眨眼一瞬間。就在桃夭帶著蕭寒芷離開了這個凡間小鎮之後,梵音也被迫穿上了那身本應屬於蕭寒芷的嫁衣。

不知管梨用了什麽法術,原本鬧得沸沸揚揚的孫屠戶悔婚之事竟然被鎮上的人忘了個幹淨。大婚那日,不明實情的孫屠戶仍是高高興興的過來迎娶新婦。蓋著紅蓋頭坐上花轎的梵音戰戰兢兢,她倒是不怕被抬去孫家,她擔心的隻是不見了蹤影的管梨上神。

想她從前雖然是個小小下仙,好歹也算是個正經的神仙。但是自從因為救命之恩認識了管梨上神之後,原本平靜無憂的生活就再無寧日。如今竟然還要迫於**威頂替一個凡間女子“嫁給”另一個凡人……

花轎裏的梵音默默的把喜帕擰了又擰,欲哭無淚,時刻準備著逃跑。

嗩呐的聲音熱鬧的響了一路,然後在快要到孫家的時候突然停下。不僅僅是嗩呐,就連周遭的喧嘩之聲也在一瞬間戛然而止。

猛地落在地上的花轎狠狠一顛,轎內的梵音被跌的連鳳冠都歪了一歪。此刻不方便用什麽法術,她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麽,便隻能手忙腳亂的把大紅蓋頭扯下,然後輕輕掀起轎簾的一角向外望去。

原本因為太過震驚而噤聲的人群終於在此時回過神來,一時間,議論之聲此起彼伏,甚至蓋過了孫屠戶的質問之聲。

任誰都看得清楚,在迎親隊伍的正前方,有一個人站在街中央攔住了他們。

那是個極為貌美的男人,微微上挑的眉眼似笑非笑,眼波流轉處盡是風流,無論怎樣看都不似凡人,倒是像足了傳說中天生蠱惑的狐妖。

他穿了一身玄衣,迎著花轎走過來的時候,毫無征兆刮起的風塵幾乎迷了所有人的眼。他的衣擺翻飛於狂風之中,墨發似要與衣衫融為一體,更襯得額上銀印分外奪目。

他就那樣帶著笑穿過人群,一步一步走至花轎麵前,然後對著那身著鳳冠霞帔的少女伸出了手,“跟我走。”

這曾是梵音心心念念了整整一千年的場景,她眼看著那個有幾分眼熟的麵容越走越近,然後在他的一笑之間終於想到了自己到底曾在何時見過他。

淮水往東三十裏,有一處瀑布,瀑布下有一方石台,石台上半臥著一個似妖非妖的男子。他曾對她說過,“哪裏來的小仙,竟敢來此驚擾本君。”

而如今,那個曾經讓她迷茫了好久的男子再一次的站在了她麵前,他問,“你還記得我嗎?”

她不由自主的點下了頭,然後又聽他說,“那麽,跟我走。”

當她把手搭在他的手上,任他拉著一身大紅嫁衣的她於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之時,梵音就知道自己真的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這個不知名的男子給了她一生中最震撼最憧憬的場景。

而且,他在拉著她走上雲端之後,笑意更深的告訴她,“我叫管梨,塗山管梨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