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桂棹兮蘭枻
衛貴妃瞪來的那一眼,反倒讓江喬衣笑得更開心了一些,他借著為她撐傘的動作更靠近了她一些,然後低聲說著,“嘉嬪她不喜歡看我那副樣子,我就讓她多瞧幾眼,她嫌我礙眼便也不會再叫我去了。”
“真的?”衛貴妃半信半疑的看著他,然後掃了一眼周圍的環境,確認沒人的時候才伸手在他臉頰上輕輕擰了一下,半是嬌嗔半是真埋怨的說道,“你故意做出那副樣子不就是想惹她生氣,她生氣了是怎麽待你的,你以為我當真不知道嗎?”
江喬衣臉上的笑意越加深了,但是路上難免會有宮人路過,他們二人也隻能一個在前一個在後這麽走著。衛貴妃隻聽身後那個男子壓著笑意柔聲說著,“別擔心,如果皇上不發話,她們現在還不敢真的對我怎麽樣,惹惱了她也不過是受些苦,無關緊要,熬過去就好了,隻要讓她出了氣,她也能讓我清靜幾天。”
“什麽叫無關緊要?”走在前麵的衛貴妃很快站下了腳步,轉身便抓起對方的手腕,也不顧對方的反對便擼起了他的袖子,果然看到了那條手臂上尚未痊愈的傷疤,碗大的一塊,才剛剛結了痂,像是被什麽東西燙上去的一樣。
看到這個傷痕,饒是已經習慣了喜怒不顯於色,衛貴妃也仍是倒吸了一口氣。漫天大雪中,她就這樣扯著江喬衣的手臂站在這條小路裏,整個人都仿佛滯在那裏,還是江喬衣先把自己的胳膊輕輕扯了回來,然後撿起被她揮落在地上的傘撐在她頭上。
“娘娘。”他用這個稱呼將她拉回了現實,“外麵天涼,您該回宮了。”
聽了這句話,衛貴妃身子一震,目光在他的臉上掃過,看著他恭敬的神情,這才攏了攏自己身上的披風繼續朝著前方走著,轉過身時,她的臉上已經找不出一絲一毫的悲傷和心疼,有的隻是漠然與威儀。
是啊,她是這灃國的皇貴妃。
不能因為任何人繼續改變自己。
衛蓁生於官宦之家,父親是閩國的高官,閩國陷落之前,她便因為戰亂被敵軍獻給當時的皇子,現在的皇帝,那時她已經十八歲了,隻是因為天下大亂才錯失了嫁人的機會。這麽多年過去,她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雖然不至於年老色衰,但是與宮中那些十四五歲的少女相比,也絕對擔得起一個“老”字。不過比起那些想要以色爭寵的女子,她絲毫不怕自己終有一天會老去,她隻怕自己會握不住手中的權利。為了保全家族,她一步步爬到現在的地位,沒有太後沒有皇後,她衛蓁才是這宮中最有權勢的女人。可是就在她以為她會以這個身份孤獨的終老於宮牆中的時候,她遇到了江喬衣。
也是寒冬之時,外麵還飄著雪,她難得有了興致出來走走,竟然就那樣輕易的與剛巧被帶進宮的江喬衣擦肩而過。宮女為她撐著傘,她披著厚厚的狐裘,手裏還抱著小暖爐,而恭敬的跪在她麵前的男子隻穿了一身薄薄的單衣,那瘦弱的身形在這寒風中越顯單薄,蒼白的臉色幾乎可以與這皚皚白雪相較,仿佛下一刻就會倒在雪地中再也無法醒來。她看著他漫不經心的向她俯首叩拜,她也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其實她沒有為難他的心思,因為無論這後宮之中再多出多少人她都並不在意,無論男女。但是她偏偏就站在那裏,站了許久都沒有允許他起來。現在想一想,衛蓁覺得那也許是自己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的一件事了。她隻是因為想看看對方到底能硬撐著撐多久,就與他在風雪中對峙了那麽久,直到皇帝派人過來才罷休。
當江喬衣終於從雪地中站起身的時候,那雙已經跪出血的膝蓋根本無法支撐他的身體。衛蓁眼看著這個人剛剛站起身又倒了下去,不知怎麽,她突然就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扶了他一下,然後看到這個被自己刻意“刁難”的男子勉強對著她一笑,不是刻意偽裝出來的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帶著善意的笑。
很久之後,衛蓁曾經問過江喬衣,當時為什麽會對她這個為難他的人笑出來,江喬衣卻說自己也忘了當時的想法,氣得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是無論是出於怎樣的理由,冰天雪地裏,江喬衣那淺淺的一笑終是刻在了她的心底。
再相見時,自己的父兄在朝中惹了皇帝不快,一向喜怒無常的皇帝隻是因為遷怒就將她這個皇貴妃貶到了冷宮。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傷感,除了在心中祈禱父兄的安全,再無他念。深宮之中,趨炎附勢才是生存之道,一朝被貶,她的日子還不如一些有頭有臉的宮女們來得好,這種事情她經曆了不止一次,自然不會多麽在意。無論怎樣的環境,活著才是首要的。這種時候,她莫名想到的正是江喬衣。她知道對方曾經有過幾次以死抗爭的機會,但是都放棄了,因為對方還有一個爺爺,他要為了自己的家人努力活下去,哪怕是放棄尊嚴苟延殘喘。正如她一樣,她還有她的家族,她的父兄。
死,有時候反而是最難的一件事。
這些話是她在冷宮的時候,江喬衣對她說的。他住的地方遠離嬪妃們的居所,與這冷宮倒是隻有一牆之隔。殿內陰寒,衛蓁幾次在徹骨的寒冷中驚醒,然後在第二天的時候發現了被放在大門外的包裹。有時是棉被,有時是狐裘披風,再後來連暖爐和白炭都有了。直到有一天,她一夜未睡,披著他的狐裘抱著他的暖爐,就那樣在門內叫住了門外的他。那一夜,兩人隔著一層門板說了很久很久的話。而那明明是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她卻覺得那是自己自入宮以來,時光流逝得最快的一次。
如果說初見時的那一笑是一切的開端,那麽這一次相伴之後,一切都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從墜入深淵再到走回雲端,衛蓁隻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江喬衣終是不忍心看著她繼續在冷宮受人欺淩,三個月之後的一天,他刻意將皇帝引來自己的住處,皇帝在經過冷宮的時候,無可避免的看到了院中女子的風情萬種。
衛蓁又做回了她的皇貴妃,榮寵無上,人人都說,她很快就會成為這灃國的皇後。可是她卻在重新握住權力的時候質疑了自己千萬次。
她終於發現自己已經過膩了這種日子,她也終於恍然驚覺,如果她終有一天老死在這宮中,奄奄一息之時回首這一生,她最快樂的日子也許正是身處冷宮的那三個月。
這一生的意義,隻有那段時光。
有些事情,其實早已悄悄改變。
再後來,她偶爾也會質問自己到底在做什麽,自己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確的,可是即便得出的答案是自己已經大錯特錯了,她仍是沒有一絲悔意。
“喬衣。”終於回到自己的殿中時,她在門前站下了腳步,回身看向一直給她撐著傘的男子,“我……”
“娘娘!”守在外麵的宮女突然匆匆跑了過來,“皇上找江公子呢。”
聽了這句話,不僅是衛蓁與江喬衣,就連一直在“看戲”的那幾人都愣了一下。看著衛貴妃和江喬衣走了這麽一路,他們都險些忘了江喬衣現在的身份。
皇帝的旨意又有誰敢違抗,怕被旁人看出什麽端倪來,江喬衣半刻不敢停留便匆匆趕回了自己的住處。依那個皇帝的性子來看,江喬衣這麽一回去,無異於羊落虎口,天知道那個皇帝會不會突然動了非分之想想要對他做些什麽,梵音和陶陶都有些傻眼,“現在該怎麽辦?”
“怎麽辦?你們還是不是神仙?”幾人中最平靜的管梨瞥了她們一眼,不由歎了一口氣。
這下子,最先明白他心思的反而成了桃夭。看了剛剛的事情,桃夭似乎發覺自己的兄弟即使到了這輩子也不是什麽任人欺負的人,由此臉色好了不少,現下等不及給她們兩個蠢貨解釋一下,就先一步跟著江喬衣離開。
等到四人都來到那座小樓的時候,似乎有些喝醉的皇帝扯著江喬衣的衣袖不肯放手,而守在門口的那個太監正準備貼心的為陛下將門關上。陶陶說,正是那個老太監為皇帝抓來了江喬衣,又將江喬衣的爺爺關押了起來。
話音未落,桃夭已經在一閃身間上了那個老太監的身。緊接著,梵音就看到了讓自己瞠目結舌的一幕。
附在那個老太監身上的桃夭突然衝進了屋子裏,輕鬆將皇帝從江喬衣身邊揪走之後便是一拳揍了上去。可憐那醉酒的皇帝還弄不清發生了什麽,就被自己身邊最信任的大太監揍得分不清方向,剛想喊侍衛進來,卻又驚恐的發現自己好像發不出聲音了。
桃夭沒用什麽法術,梵音三人也沒有出手,四人不約而同的看向了房間裏的另一個人。在皇帝被打倒在地的那一瞬間,江喬衣無疑是有些詫異的,可也僅僅是一瞬間罷了,此刻他就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擺出了一副看戲的架勢,手裏還捏著一個剝好的核桃。再看那像是被打中了穴道的皇帝身邊,核桃殼正靜靜的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