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直道相思

“慎言,你是說樊寧並非安定?”二聖皆在,李弘一直沒有出聲,此時疑惑滿溢,再也無法不言不語。先前在長安時,關於樊寧是否就是安定公主,薛訥一直含糊其辭,怎的今日見了二聖忽然這般篤定?李弘望向李治,得到首肯後,繼續發問道,“這密文是本宮命張順在宮中書庫裏找到的,若是此書有問題,難道……”

“殿下,臣不敢妄自揣測,是否有人潛入宮中將此機密文書的抄本放置在密閣裏,刻意引得張順大哥發現,更不敢追問高主事到底是從何處得到這宮中機密文書的另一冊抄本。隻是有一點,密文有句 ‘西境清平東風暖’,安定公主出生於十六年前,而我大唐平定西域,設安西四鎮乃是在十三年前,女史再聰慧,也不是李淳風局丞,又怎能未卜先知,寫出 ‘西境清平’這樣的字眼來做謎麵?”

“薛明府為了不讓天皇天後認女,真是煞費苦心啊,”高敏眉梢眼角寫滿哂笑,反唇相譏,“這書並非單一為了記錄安定公主的體貌特征,而是從我朝高祖皇子開始,便有所記載,誰說一定是永徽五年所造?或許是西境平定後才總結謄錄也未可知。”

薛訥顧不上是否禦前失禮,全力反駁高敏,“高主事在刑部多年,應當明白,凡是不同尋常之案,總有妖異。此案以公主未死為導線,步步為營,將我等陷入迷局,樁樁件件皆是為了今日,背後是否有陰謀不言而喻。今日若是認定樊寧便是當年的安定公主,勢必要坐實這位張姓乳母的證詞,不單會令皇室血脈蒙上疑影,更會將汙名冠於天後,草率至極,請陛下三思!”

“父皇,”李弘聽罷了高敏與薛訥的爭辯,拱手對李治道,“不瞞父皇,初見樊寧之時,兒臣十分欣喜,因為她的容貌與母後相似,兒臣便忍不住心生篤定,認為她就是安定,是兒臣失散多年的妹妹。可誠如慎言所說,此案迷霧良多,不可草率處之,即便父皇相信母後清白,亦會有有心之人惡意誹謗。故而兒臣以為,還是按照慎言所說,仔細查證為上。若是有人當年利用安定,害她與父皇母後骨肉分離,今朝又欲借此生事,汙蔑母後,則決不能姑息。”

“奴婢所說皆是屬實,斷不敢冤枉天後啊。”張氏害怕非常,頓地叩首不住,身子顫抖著,像個受了驚咕咕不止的母雞。

李治頭風初愈,聽了這七嘴八舌的一人一句,又經曆愛女失而複得,得而複失的往複來回,身子有些撐不住,他趔趄一步,旁側立即有雙手上前將他穩穩扶住,不消說,正是武後。

多年的夫妻,如同左右手一般,獨立卻默契,彼此難以割舍。李治想到此事可能會對武則天造成的影響,以及對朝堂的撼動,即刻恢複了理智,威儀沉定如初:“確如弘兒與諸位愛卿所說,此案甚是蹊蹺,必當好好查驗。爾等先起來罷,宣狄卿入殿。”

說罷,李治示意武後與之一道並坐於軟座之上,李弘則拉著一臉懵然的樊寧,側身站在李治的桌案旁。狄仁傑小步進殿,躬身大拜後,與薛訥並肩,正對著高敏與那張姓乳母。

“高卿與薛卿皆介入此案良久,是非曲直已有了自己的判斷。但如此來,也容易先入為主,狄卿,皇後與右丞皆曾與朕說,你是名震華夏的神探,在並州任上多年無一冤案錯案,此事你怎麽看?”

狄仁傑接過了高敏手中的密文書,翻了幾頁後,恭敬對李治道:“啟稟陛下,臣方才在堂下聽到高主事與薛明府所論,臣以為,他們所爭論的……並沒有什麽意義。此書不論真假,都說明不了什麽。公主當年若是假死,必定可以追尋到蛛絲馬跡,即便不是這小娘子,也會另有旁人;公主當年若真的去世了,總能捉到造謠誹謗之人,還天後一個清白。但查找真相也不能擾了公主的安寧,且若是上來便開棺查驗,也會破壞現場留下的證據。故而臣提請,暫且不用挖墳開棺,讓臣明日一早起去往廣化寺現場查驗之後,再做定奪。”

狄仁傑的才能,薛訥毫不懷疑,深知此事若交給他便麻煩了,忙拱手道:“陛下、天後,狄法曹才幹驚人,臣一直萬般欽佩,可他初到京中,萬事皆不熟悉,恐怕延誤查案,令二聖懸心。臣願以一個月為限期,偵破此案,如若到期瀆職,辜負二聖所托,臣願以死謝罪!”

說罷,薛訥重重叩首,惹得李弘焦急勸阻卻來不及,隻聽身側的樊寧說道:“你若因為此事死了,我便也不活了,橫豎黃泉路上有個伴,總好過隔三岔兩就給我安個爹,傻子一樣被人魚肉!”

李治與武則天聽了這話,都麵露驚訝之色,但他們沒有詰問樊寧,而是雙雙看向李弘。李弘一時棘手,回道:“啊,慎言……入學崇文館之前,一直在觀星觀贖業,他兩個是總角之好……”

總角之好……是不假,可還有些別的,無法言明,李弘自認為這一路已經夠惹人嫌,不停穿梭在薛訥與樊寧間,生怕他兩個過於親近,但若樊寧真是安定,二聖必定還是會怪他沒看好妹妹。不過眼下尚不是因此煩惱的時候,李弘陪著笑,拱手對二聖道:“父皇、母後,慎言雖非明法科出身,但偵辦弘文館別院案盡職盡責,甚有功勳,此案又是一開始兒臣委托他調查,不妨……也不要立什麽軍令狀,就讓慎言與狄法曹一道協力調查此案,如何?”

話雖如此,但明日一早,彈劾天後的奏承一定會擺在李治的桌案上。若不速度加以平息,朝中必定生亂。武則天自是看得清這處境,但她麵色依舊沉定,看不出慌張,對薛訥道:“薛慎言,方才你說定能查明真相,可是已經有何線索了?”

若說去何處尋線索,薛訥尚無想法,但就像狄仁傑所說,隻要是有苗頭的案子,就一定能查出蛛絲馬跡,薛訥對武則天禮道:“回稟天後,臣有信心,定能偵破此案。”

“既然如此,本宮與你十日時間,做得好自然是大功一件,但若做不好,亦有重罰。薛慎言,你可敢應承嗎?”

“十日?也太……”樊寧忍不住低聲嗔著,話還未說完,便被李弘狠狠一扯袖,她隻好吞了後麵的話,但目光中還是充盈著對於薛訥的擔憂。

除了樊寧與李弘外,狄仁傑與高敏的神色亦很複雜,不消說,十日的光景實在是太短,便是他們三個摒棄立場,一道查訪也很難這樣快破案,更莫提薛訥一個人,若他不想自尋死,就不當接這個活計。

孰料薛訥低頭忖度一瞬,定定神思,跪地行大禮道:“臣薛慎言領命!”

“好,”武後向來幹脆爽利,得到薛訥的應承後,立即吩咐左右,“本宮便以十日為期,責令薛慎言與狄仁傑一道查明此案。十日後,不論薛卿與狄卿是否查明真相,本宮都將命人把安定的棺槨挖出,打開來給陛下看。隻要能夠盡早平息朝中非議,令朝堂重歸安穩,相信安定也不會有意見。如若棺中果然沒有遺骸,或是有其他實據證實,當年確實是本宮偷梁換柱,假借親生骨肉之死陷害他人,本宮願意承受一切處罰,陛下……以為如何?”

李治顯然沒想到,之前一直反對開棺的武則天會這般激進,薛訥雖然聰慧,到底還是個方到及冠之年的孩子,與武則天又無甚交情,為何會這般信賴他?但若說如是作為有何益處,便是爭取來十日光景,可以暫時堵住禦史台的嘴,李治不由得懸心,薄唇微動,囁嚅道:“媚娘……”

當年的“廢王立武”,明麵上隻是後宮爭鬥,但李治心知肚明,他不單是為了扶心愛的女人走上皇後的寶座,更是為了打擊以王皇後、長孫無忌為首的關隴門閥。打從魏晉推行“九品中正”,萬馬齊喑,故而左思作詩“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借以諷刺那些靠家族庇蔭上位,而無真才實學之人。唯有扳倒了關隴門閥,方能大興科舉,選拔真正的人才,令大唐強盛。

當年安定公主之死,實在發生得太是時候,細細想來讓人如何能不疑惑。若眼前這孩子真是他們的女兒該有多好,他就不必無數個午夜夢回自責不已,怨怪自己未能保護好她,害她小小年紀遭受厄運。但李治亦十分清楚,多少雙眼睛多少雙手正蠢蠢欲動,欲借著這個孩子再生風波。想到這裏,他長長太息一聲,眉眼間透著說不出的疲倦:“朕頭風初愈,此事便按照皇後的意思辦罷。”

“臣有一請求,”薛訥複開口道,“臣希望可以帶樊寧出宮,並求天後派兵馬保護我二人。如若樊寧留在宮中,必會有人稱天後以她為質,讓臣四處搜羅假證據,借以脫罪;如若我等出宮被殺,旁人又會毀謗,稱是臣奉天後之命殺人滅口……臣一向嘴笨不善表達,二聖智震寰宇,定然能體諒臣的用心,求二聖成全。”

不知旁人聽了薛訥的話作何感想,李弘可是十足震驚。從前總以為薛訥不通人情世故,隻知讀書,沒想到他竟能為樊寧籌謀到這一步。他先是以“定能查明真相”為說辭,與高敏針鋒相對,令天後放鬆了對他的警惕,徒增幾分信任,得到了本案的主理權。繼而又將自己與樊寧的生死係托在天後手上,以確保性命無虞。畢竟那日武三思前來逼宮,打的是天後的旗號,無論天後究竟是否知情都太過危險。

武則天如何看不出薛訥的盤算,她的眸子冷了兩分,匆匆瞥了一眼那個與自己甚為相似的丫頭,微微一抿唇,口脂塗彌之處略略泛白,最終卻還是應道:“好,本宮便如你所求。”

都說“春雨貴如油”,今年洛城的春雨卻像是不要錢似的,淅淅瀝瀝下不盡,雨點又大又沉,很快便讓這滿街亭台樓閣隱匿在了漫天煙雨中。

薛訥家在洛陽亦有宅院,距離宮城不過三五裏。上次辦案帶著樊寧不方便,今夕卻可以正大光明地入住其中。隻是經過這一整日的折騰後,樊寧整個人愣呆呆的,薛訥便追在她身後,用幹布為她擦拭著雨水濡濕的長發。

“好了,你早點歇著。”薛訥為樊寧鋪好了床褥,轉身欲走,卻被她一把拉住。猜測這丫頭可能是嚇著了,薛訥坐在她身側,盡量語氣輕鬆地寬慰道,“今日過了這一關,明日複過一關,總還會有生路,莫怕,橫豎我會一直陪著你。”

“方才你答應十日為期,當真有把握嗎?”

“把握自然是沒有的,但我不比狄法曹和那高敏,不是明法科出身,若再不敢應承,二聖如何會將這案子交與我主理。”

樊寧聽了這話,又急又怒,小臉兒漲得通紅,側身一把拽住薛訥的衣帶:“你瘋了嗎?你看今日天後說話的語氣,她不單逼你賭上身家性命,甚至連自己的後位也賭上了,若是破不了案,你還有命活嗎?”

“我不知道,”薛訥任由樊寧攀拽著他,看似仍舊好脾氣地任由她欺負,緊繃的下頜線與堅毅的目光卻彰顯出他此時此刻的決絕沉著,“我隻知道,我不想你被人利用,被當做扳倒天後的工具。隻要我薛慎言還活著,我就不會讓你傷心……”

樊寧麵頰與眼眶同時一熱,她趕忙鬆了手,偏向一邊悄悄拭淚,哽咽嗔道:“你何必管我,我連自己爹都不知道是誰……”

今日初見天皇時,聽到他喚著“晴雪”,樊寧心底掠過幾絲異樣,或許是太過渴慕親情,她甚至有些希望自己真的是安定公主。可當目光遇上周遭人質疑、猜忌的眼光後,樊寧即刻絕了這等念想。那是高高在上的天家,注定不是凡人可以染指的,就像是充滿**的禁地,一旦踏入便是萬劫不複,再也難以回頭。

但若說不難過不悵然,自然是假的,樊寧悄悄深吸了口氣,想要穩住情緒,不讓薛訥察覺自己的失落,哪知氣兒還沒倒勻,身子便驀地被薛訥搬了過來,他直直望著她,不給她半分閃避的機會,慢慢說道:“你爹是誰並不重要,我隻要知道你是誰就夠了。”

樊寧的小臉兒失了神采,雖然笑著,卻不見往日的紅潤,蒼白裏透著兩分憔悴:“聽你這般說,我怎會不開心,但我們之間注定……”

“沒有什麽注定,”薛訥向來謙和有禮,從不打斷旁人,今日卻斬釘截鐵地將樊寧的話堵了回去,“不管你是何等出身,我都不在意,小時候我就想好了,哪怕你是李師父在外麵欠下的風流債,或是十惡不赦悍匪的女兒,我依然隻認定你……”

樊寧如飲澧酪,心裏說不出的甜,但她仍知兩人之間的差距,不敢盲目開懷,心裏的疑慮未消,踟躕道:“可你是平陽郡公府的大公子,即便你我再中意,你父母不答允又能如何。”

薛訥垂首拉過樊寧的小手,這一次與以往任何時候不同,不是青梅竹馬的親呢,而是一個靦腆俊秀的少年牽著他心愛的漂亮姑娘:“我已經想好了,等過了這一關,李師父也當回來了。他年紀大了,理應致仕歇息,我也會辭了京中的官職,帶你們往別處去走走看看。《括地誌》裏記載著我大唐的大美河山,許多地方我都想去,到時候不管是到嶺南、黔西還是交趾,做個法曹或者其他小官,橫豎能養活你們……我不打算承襲爵位,隻要我不做平陽郡公,娶誰為妻便與他們無關,不會有人敢輕賤你的。”

無論受什麽委屈,樊寧皆能忍住不落淚,聽了薛訥這話卻淚如雨下,她背身抽噎道:“若是與你在一處,要耽誤你這麽多,我不如還是自己走了幹淨。”

“不,”薛訥鼓足勇氣,從身後擁住樊寧,緊緊將她圈在他單薄卻寬闊的胸膛前,“並非是你耽誤我,而是我離不開你……”

人生在世,最神奇的莫過於此,許多事或許早在八歲那年便已注定,隻消牽著她軟軟的小手,便不知何為畏懼。但若看她不見,便像是全瞎全聾般,再美好的人事物皆感知不到,人生亦再無半分歡愉。

他這般深情,她又如何能隻知道逃,樊寧轉過身,小手羞澀地攀上他的肩背,輕道:“事已如此,再說旁的也無用,不管生或死,我都跟著你。”

薛訥無法形容此時此刻心底的饜足欣喜,俯身在她的紅唇上輕輕一吻,複抬起眼,四目相對間,兩人皆是說不出的羞赧,卻又不約而同地互相靠近,從青澀懵懂到唇齒相依,難分難舍。

管他簾外細雨如何潺湲,哪怕明日便是末日,有此間心意相通,亦算是無怨無憾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