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太昊天典

薛訥沒想到高敏會來,忙在食籃的掩蓋下,悄然將寫著信的絹紗重新塞了回去,應道:“高主事怎的來了,可是要提審薛某?”

“薛明府說笑了”,高敏蹲在牢獄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黝黑的麵龐上對比分明,“薛明府是平陽郡公嫡長子,羈押你又是天皇之命,沒有詔書哪有人敢提審?至於高某,就更夠不上格了……”

“那今日高主事來,可是有何見教?”

高敏用手掃了掃地麵上的灰,盤腿坐下,像是熟識的朋友一般,長籲短歎幾聲,絮絮說道:“薛明府千萬別生高某的氣,高某也不知道,那禦史為何當庭會把羈押你的文書遞與我,許是看我站得最近罷。高某身為刑部主事,怎會看不出弘文館別院案的紕漏,也一直明白,薛明府一定能查明真相。但高某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彼時必須與你狡賴才可。身為刑部主事,多年學習明法科,要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心中如何不痛?但茲事體大,高某人微言輕,不得不從大局出發……薛明府現下或許會怨怪高某,待到水落石出那日,薛明府定會體諒高某的苦衷了……”

高敏說話像是打啞謎,車軲轆彎彎繞,不知所雲。薛訥搞不清高敏是怕自己誤會真心前來解釋,還是別有圖謀,橫豎他最擅長裝傻,忙解釋道:“高兄這是哪裏的話,此事乃天皇聖斷,薛某若是有怨言,豈不成了對天皇不敬?又怎會怨怪同僚,心生怨懟。相信聖人自有公斷,高主事實在不必想太多,倒像是薛某不明事理了……”

見薛訥並無芥蒂,高敏舒了口氣,臉上有了笑意,又成了那日在輞川林中初見的那個瀟灑不羈的少年,而非先前胡攪蠻纏,隻知詭辯的刑部主事:“那我便放心了,薛明府好好用飯罷。若有吩咐,隨時讓獄卒傳話與我,不管是去府裏拿物件,還是有什麽吃的用的需要買,隨時招呼就是了。”

說罷,高敏抱拳一禮,起身拍拍灰土,走出了刑部大牢。

隨著牢門哢嗒一聲響,薛訥方卸了氣力,手握著那兩張信絹,陷入了沉思。一直以來他都有一些隱隱的疑慮,弘文館別院案的幕後主使,真的是那個不通中原文化的胡人嗎?能夠想到借助法門寺僧人上門搬運經書,將一個大活人運進來,假扮守衛長,還用到錫鏡、芒硝等物焚毀別院、栽贓樊寧,史元年當真計劃這般周全?更何況,如此大費周章,難道僅僅是為了盜取《推 背 圖》嗎?

在此之前,薛訥將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替樊寧伸冤上,並沒有考慮背後的陰謀,現下他堪堪偵破此案,便因所謂窩藏欽犯而身陷囹圄,時機是否過分湊巧了?

薛訥思索著,腦中忽然蹦出一個想法:若是……若是有幕後黑手在執掌乾坤,一切的一切,皆是衝著樊寧可能是安定公主來布局的話,所有事情便皆能說得通了。弘文館別院之案,以《推 背 圖》的失竊吸引眾人的注意力,但實際上想達到的目的便是將樊寧控製起來。

這一切會與天皇有關嗎?眼下二聖臨朝,武氏盛極,但他們的權勢皆是天皇給的,天皇若想找女兒,不必如此大費周折。那幕後之人究竟是誰?他的目的,應當是讓活生生的安定公主出現在天皇麵前,坐實當年天皇構陷王皇後之事。難道幕後主謀是王氏家族中人?當年天皇廢後,王皇後被縊殺,家中族人也被流放至嶺南,改姓為“蟒”,難道會有漏網之魚,混入刑部,釀出此案嗎?

難道……高敏與此事有關?薛訥細思後搖搖頭,雖說方才他的一席話有些刻意為自己脫罪的嫌疑,但的確如他所言,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六品刑部主事,以他的年紀、出身,皆不可能了解天家秘辛;難道是李乾佑?抑或是地位更高的人,比如賀蘭敏之之流,在暗中操縱刑部辦案?

薛訥想不真切,唯一可以確定的,便是刑部內一定能查出蛛絲馬跡。薛訥起身來回踱步,思量著如何將這調查方向告訴李弘,眼下自己被關在刑部不能自由出入,身邊亦沒有紙筆等物,能夠帶出去的,便唯有這食籃了。可手頭沒有刀筆,牢內連塊小石子都找不到,不然或許可以想辦法用石子在食籃底部劃上幾個字。

薛訥麵對著食籃犯難,突然眼前一亮,他自嘲一笑,心想方法明明就在眼前,李弘早就替他籌謀得當,哪裏還需要費周折,上前拿起筷箸,放鬆地用起了飯來。

夜幕沉沉,李弘人在東宮書房,查閱著永徽初年的卷宗,見張順手捧著食盒而回,便立刻放下書卷:“慎言用過飯了?”

張順叉手回道:“回殿下,芥藍和涼拌三絲一動也沒動,胡餅、蒸糕和糖梨卻吃了個精光。殿下,這……”

李弘嘴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他就知道,薛訥一定能夠看懂他的暗語。今日他給薛訥送的五樣菜,正是代表接下來調查的五個不同的方向,胡餅代表史元年,蒸糕代表高敏,糖梨代表李乾佑,芥藍代表賀蘭敏之,涼拌三絲代表武三思。薛訥將那三樣吃了個幹淨,正是代表暫時擱置那兩人,先將調查方向鎖定在李乾佑和高敏等人的刑部上。

“張順,差人把關於李乾佑以及刑部主事高敏的所有相關記檔都抄來,另外,命眼線匯報近日刑部的所有情況,尤其是這兩個人的,任何細節都不容錯過。”

“是”,張順領命,轉身欲走,又想起方從薛旺哪裏得到的消息,忍笑道,“殿下,楚玉郎君使壞的事,被柳夫人知道了。聽說柳夫人氣急,要讓楚玉郎君去刑部認罪,稱自己眼花看錯,冤枉了薛郎……楚玉郎君殺豬似的哭嚎不肯,現下正跪在佛堂思過呢。”

“哦?”李弘聽聞此訊,挑眉一笑,似是十足痛快,“攀誣構陷親眷,至少也要杖刑五十罷?且等看看薛楚玉去不去刑部領罰,若是不去,待父皇赦免慎言的詔書到了,便讓刑部捉他過去。”

隨後數日間,薛旺每日皆會提著食籃,去刑部給薛訥送飯,每一次食盒內的墊布,皆以淡黃色密密麻麻抄著李高兩人的資料。

薛訥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吃個飯的功夫,便能將內容記下,然後靜心思索可疑之處。偶爾想明白了,便會驀地從榻上坐起,甚至夢中也會靈光突現驚醒,隨後便一宿無眠。

這般身陷囹圄對旁人而言或許是煉獄,對於薛訥而言,倒成了靜心思考的好地方。若說有什麽人事物能在薛訥思考案情之餘占據他的腦海,便非樊寧莫屬。

高敏的話他並未全信,但要說絲毫沒有懷疑過樊寧可能會是公主,那自然是假話。去歲法門寺歸來之時,李弘曾命他暗中留心安定公主案,對此他當然早有思考。薛訥曾做過城門郎,隻要差人到城門局的舊檔裏查一查,便能查到安定公主薨逝時進出宮的名單,李淳風赫然在列;那年洪水泛濫,衝入京中,李淳風又那般巧合地收養了兩個女嬰;那日賀蘭敏之大醉,在平康坊鬧事撞見樊寧,脫口便喚“敏月”;如今弘文館別院案已經告破,李淳風卻仍未回來……這一切的一切,似乎皆在指向樊寧就是天皇天後的長女,李弘的胞妹。

與破旁的案子不同,薛訥此時全然沒有謎底揭開的快感,隻有說不盡的擔憂。他真的很怕,怕這一切會讓那個無憂無慮的爛漫少女從此背上過重的包袱,也令她成為朝堂風暴的中心,無法全身而退,落得遍體鱗傷。

不論是何出身,在他心裏,她永遠是那個紮著總角,伸出胖乎乎小手,牽著他遊走終南山的小姑娘。他知道、了解、並疼惜她那顆充斥著正義感的赤子之心,便是死,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到她分毫。

此案牽扯甚廣,遠遠超過了一宗尋常案件,但薛訥知道,一切的關鍵仍是解開圍繞著安定公主的全部真相。隻消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這迷局解開,便能保護他心愛之人,守護大唐的萬裏河山。

雨夜的長安城,某間不起眼的民宅中,身材魁梧的史元年正在榻上同一名胡人女子纏綿,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西市胡裝店的女店主阿娜爾。

史元年撩著阿娜爾的長發,撐頭問道:“你來這一路,未被跟蹤罷?”

“放心,我已讓與我形貌相似的女子穿上同樣的蓑衣幫我引開那些狼狗,這會他們恐怕正冒著雨在偌大的長安城各處亂竄呢。加上這雨下得這麽急,若有腳印也都衝跑了。”

“作證的事,他們未有為難你罷?”史元年又問。

阿娜爾搖了搖頭,笑著攀上史元年強壯的臂膀:“怎的今天你倒這般關心起我來?該不會是分別了幾日,就想我了?”

史元年擋開阿娜爾的手,從榻上坐起來,冷道:“莫要渾說。唐人一向狡詐,保不齊是在放長線釣大魚,你還是謹慎些行事,切忌一時不慎毀了大計。”

說著,史元年抬手摸摸自己肩頭的綁帶,那是他與風影爭鬥時,被一劍刺出的傷口。那日他與風影打得不相上下,若非風影踏到一片未鋪牢的破瓦,一腳踩空,他也不能將風影打傷,僥幸逃脫。

阿娜爾看著史元年陰沉的表情,刻意抬手戳了戳他腰部的癢穴,笑道:“你莫要太勉強自己,要我說,咱們也早該脫離那些唐人的管束,做我們自己該做的事了,何不故意拋出些線索來,讓他們去追查那些唐人,自己狗咬狗一嘴毛,豈不痛快!”

史元年陰險一笑道:“誰說我在服從那唐人的管束?我史元年從未忘記父祖輩與唐 軍作戰時遭受的屈辱,那些唐人不過是我建元新朝路上的墊腳石罷了,隻是眼下還不是時候,等我依照《推 背 圖》上的預言那般,完成我的複仇計劃,讓中原人哭爹喊娘,讓大唐陷入混亂,我們便一起回到吐穀渾去,我來當新的可汗,你就做我的閼氏。”

史元年說著,撫了撫阿娜爾的臉兒,惹得她嬌嗔嬌笑連連,好一陣方彌散在了雨夜中。

二聖遠在神都洛陽,故而李弘雖被撤去監國之權,長安城中的大小事宜仍接由他負責,這幾日滿城通緝圍捕史元年,李弘需排兵布陣,終日不得閑暇,回到東宮,往往已是夜半三更,難與紅蓮相見。

是夜小雨,料峭春寒吹走了暮春暖意,方換了春服的東宮守衛立在寒風裏,噴嚏連連。李弘禦馬而回,匆匆通過嘉福、崇明、嘉德、崇教四道大門,下馬問迎上前來的女官道:“今日娘子如何?”

“回殿下,已照吩咐準備了娘子喜愛的吃食,進得比昨日略多些。”

紅蓮性情柔婉,李弘總怕她待在東宮會被人欺負,故而每日都要問上一問,今日他又追問一句:“樊寧呢?”

“呃,她才去前殿,便與其他女官爭執,奴婢正不知該如何懲處,還請殿下明示。”

“懲處?”李弘腳步一頓,密密的雨絲落在他金貴的斜紋綢緞衣袍上,俶爾積作小小的水珠,令他整個人看起來疏冷了幾分,“本宮不是與你說了,不必給她派活計,讓她自在玩就是了,怎的還搞出懲處來了?”

那女官將身子躬得極低,誠惶誠恐道:“是……奴婢有過,隻是先前殿下也說過,尋常待她,奴婢有些把握不好分寸。”

李弘想了想,此事也確實怪不得那女官,樊寧不比紅蓮,本身就不服管,旁人又哪裏束縛得了她:“罷了,你把她發去紅蓮那裏,不必再拴管著她了。”

紅蓮身份未明,來東宮吃穿度用皆走的外賬,也沒有配宮人,現下要讓這樊寧直接去她那裏,這女官顯然有些為難,但既然是李弘的吩咐,自然有他兜底,女官躬身一應,駐了步,目送著李弘向深宮後院走去。

夜已深了,萬籟俱寂,唯剩簌簌的落雨聲,裝點著這個寒涼的時節,李弘沒有回寢殿,而是去了紅蓮暫住的宜春院。想來她應當已經睡了,但多日未見,實在很是思念,哪怕隻能看看她的睡顏亦是好的。

李弘趨步而往,到了宜春院外,隻聽得一陣淙淙的琵琶聲,嫻熟且飽含情思,自是出自紅蓮之手。

原來她還沒有睡,聽曲中意,應當也正思念著自己。李弘立在簷下聽了一陣,方推門走了進去。

聽到門響,琵琶聲即刻停了,紅蓮回過身,看到李弘,既驚又喜:“殿下來了!”

“這幾日回來得晚,以為你睡了”,李弘渾身濕漉漉的,沒有往紅蓮身前湊,拉了個草團坐下,溫和笑道,“住在這裏不大習慣罷?園子太小,聽說你也不怎麽出……”

話未說完,紅蓮忽然屈身上前,解了他的衣帶,惹得李弘身子一震,一時失語,卻見紅蓮赧然笑道:“殿下的衣裳都濕了,穿著怕惹風寒,那邊的爐火還沒滅,我拿去給殿下烘一烘。”

李弘訕笑一應,由著紅蓮幫他褪了衣衫,拿去火爐旁烘烤,他略略背過身,竭力控製住神色,生怕紅蓮以為他也是賀蘭敏之那樣的登徒子。

即便尊貴如皇太子,亦隻是個凡人,麵對自己心愛之人,又哪裏會沒有七情六欲。可紅蓮若想嫁進東宮,提親後還需驗身,若是因為一時不智,而毀了他們一生便不值當了。

紅蓮全然不知李弘的胡思亂想,走回他身側坐下,輕道:“那日殿下曾說,寧兒很像天後,卻不是在外貌,我一直很好奇,又是何處與天後相像呢?”

“眼下不能告訴你”,李弘望著紅蓮的絕色姿容,孩子氣般開玩笑道,“等你嫁進來,見了母後,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簾外是潺潺的雨,李弘輕輕攬著紅蓮,耳鬢廝磨,親密無間,賀蘭敏之縱惡劣至極,卻讓他們再也不逃避己心,終於要邁出最要緊的一步。

正旖旎溫存之際,張順抖抖在院外喚道:“殿下……殿下,那個掌管皇嗣出生記錄的女官找到了,在,在書房候著呢……”

茲事體大,李弘不得不別了紅蓮,隨張順冒雨趕往書房,隻見一白頭宮女立在階下等候,而桌案上,則擺著一本造型獨特的小冊子。

李弘方坐定,便焦急問道:“這位女史,看年紀,應當已在宮中服侍多年了罷?這冊子可是你記錄的?”

女史畢恭畢敬回道:“回殿下,奴婢在宮中時日不短,可隻管收典,不管記錄。此書乃是張侍衛命奴婢查找記檔時,在尚宮六局無意發現的。先前奴婢也隻是聽聞局中有此書,還加了密,密文取自《太昊天書》,用以記載本朝宮中出生皇嗣的生辰八字、體貌體征等,但究竟如何解,實在是不知……”

李弘略一頷首,大致翻看了幾下,隻見那冊子上寫的雖然都是漢字,卻不知所雲,唯有開頭的第一頁上寫著兩首詩句能夠讀懂:

明月照崇山,才子思人還。西境清平東風暖,苦痛不過亡蘭。蒼雲鳥盤桓,萬裏孤舟斷。休言世事轉頭空,且放白鹿崖棧。

春雨林旁行來,湖波漆色暗流。大雪微醺分別,老僧對兒珍重。俄而乾坤突轉,裘破寒意闌珊。驚鴻恨無覓處,簾外桃花猶綻。

李弘看罷,一臉茫然,沒想到白紙黑字竟也讀不明澈,這詩究竟是何意思,這書記載中果然有安定之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