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河豚攜鴆
翌日一早,薛訥便步行去往英國公府,打算親身向英國公李勣請罪。
李勣時年已有七十六歲高齡,曆經高祖、太宗、與當今天皇三朝,與長孫無忌、李靖等一同位列大唐淩煙閣二十四功臣,極受天皇李治的倚重。如今平陽郡公府與英國公府同在崇仁坊中,薛仁貴是平步青雲,身先士卒的新貴將星,李勣則是位高權重,安邦定國的國之柱石,兩家平素往來密切,頗有些英雄相惜的意味。
薛訥不願因為自己的緣故,令兩家關係蒙塵,敲門說明來意後,隨著管家向內堂走去。英國公府比平陽郡公府大上不少,進了正門便是個練武場,不少李勣族下的子弟在此處習武練兵,一板一眼極有章法。相比之下,自家亦是將門,尚武的氛圍卻比李府差了不少。
薛訥正這般想著,頂頭來了個身著鵝黃襦裙的少女,她兩步上前,對管家道:“曾祖父正在暖閣打盹呢,不便去打擾,我帶著薛郎四處看看就好了。”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李媛嬡,薛訥見她雙眼腫得像桃一般,便知她昨晚哭了一夜,心裏頗不是滋味。雖然對她沒有分毫男女之情,卻始終視她為友,待管家離去,薛訥躬身長揖:“是慎言對郡主不住,今日特來向英國公請罪,若是英國公不方便見客,慎言便改日再來。”
“曾祖父年紀大了,我不想他動氣,你不必與他說了。”
“那慎言便先告辭……可若英國公醒來問起薛某為何沒進房中問安,是否會有些失禮。”
“曾祖父那邊,我會與他說的,他現下記性不好,等會子睡起來便記不得你來過”,李媛嬡抬起眼,擠出一絲笑意,卻顯得十分不走心,“陪我四處走走吧,我有話跟你說。”
薛訥抱拳一禮,隨著李媛嬡走過英國公府的長廊,眼見道路盡頭有一間裝飾極其精巧的小院,雖已是寒冬,依然團花錦簇,滿是盎然生意,一看便知是李媛嬡的閨房。
薛訥急忙駐步,偏身道:“呃,郡主,咱們還是外麵說說話罷,外客怎配進郡主閨房……”
李媛嬡看薛訥一眼,無奈地帶他轉入一旁的別院,隻見牆內種滿修長綠竹,清新雅致,青草中埋著一塊巨石,其上刻著“忠義”二字。薛訥駐步細觀,問李媛嬡道:“敢問郡主,可是右丞相閻立本的字?”
“這你倒是看差了,這字出自右丞相閻立本的兄長閻立德之手,聽說整個崇仁坊在建造時,皆由他設計,我們家是第二大的一戶。”
薛訥微微偏頭,心裏有些疑惑,卻沒有問,隨李媛嬡走入書房中。薛訥不習慣與她同處一室,渾身不自在,複問道:“郡主有何話問薛某,但說無妨。”
“昨日我與我母親說了,就說是我……看不上你了,不想與你定親。你可以安心,李家的人不會為難你的。”
薛訥沒想到李媛嬡會這麽說,輕聲一歎,拱手道:“慎言多謝郡主,其實你本不必做這些。是我沒有及時開解誤會,即便英國公與李將軍有不滿,亦該由我一力承擔。”
“你以為我是為了你?”李媛嬡佯做強勢,一副看開了的模樣,但她的聲線依然在顫抖,眼眶更是通紅,“我堂堂英國公府的郡主,被你這般拒婚,豈不丟我曾祖父與阿爺的臉麵……”
“那便都依郡主,隨郡主高興就是了。”
李媛嬡忽然攥緊小拳,衝著薛訥重捶兩下,下手看似極重,落下的力道卻消解了許多:“這是你欠我的,以後……你我就兩清了。”
薛訥看著李媛嬡淚如雨下,心裏亦不好受,拱手道:“與郡主的多年友情,我永遠不會忘記。往後隻要有需要慎言的地方,隨時為郡主赴湯蹈火。”
“我不需要你赴湯蹈火,我隻是心裏有個疑影,想要找你問個清楚”,李媛嬡一頓,確定仆從皆被打發離開,四下無人,才低聲道,“你喜歡的人……是那個紅衣夜叉嗎?”
是日夜半三更時,樊寧隨薛訥避過了府中的重重哨卡,來到了庖廚處。
打從薛訥將中毒歸結為自己吃錯了東西後,府中風浪漸漸平息,但他卻一時也不敢放鬆,那個答案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令他晝夜難眠,感慨良多,今日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親眼去看看,求證一下自己的猜想,看看下毒的究竟是否是那人。
“喂,真的隻要守在這裏,凶手就會自己現身嗎?”樊寧與薛訥一道擠在庖廚門後的狹小空間裏,用極細的聲音問道。
雖然還戴著“寧淳恭”的麵皮,但樊寧那一雙滿含秋波的大眼睛近在咫尺,合著她身上那種好聞的香氣,讓薛訥登時語塞著紅了臉。
這門後的空間如此之窄,兩人幾乎是身貼身挨在一處,最要命的是樊寧仿佛毫不介意,非但不避諱,臉還越湊越近。薛訥心中暗自慶幸:得虧後廚裏是一片黑暗,她看不見自己臉上帶著迷之紅潤的窘迫相,否則還真不知當如何解釋。薛訥隻覺氣血不住湧上頭去,心髒擂如戰鼓,像是要從身體裏跳出來一樣,卻也讓他的聽覺變得比平常更靈敏了幾分。
“噓!安靜!”薛訥好似聽到了什麽動靜,立刻用手捂住樊寧的嘴,這一捂不要緊,他的手結結實實地觸到了她柔嫩的唇,讓他鬆也不是緊也不是,兩下為難更加窘迫。
好在如是窘境並未持續太久,門外漸近的腳步聲很快奪去了兩人的注意力。樊寧睜大雙眼,隻見淺淺的月光裏,庖廚的大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長長的人影慢慢伸入後廚,樊寧以為是什麽不得了的壯漢,提高了三分警覺,誰知待那人走入時,卻隻見是個佝僂彎曲的老者,乘著月色四處費力翻找著食物。
“沒想到真的是你……”
聽到薛訥的聲音冷不丁從身後傳來,那人影明顯一滯,重重歎息一聲,隨之而來的是個老婦的聲音:“本以為做的天衣無縫,看來還是沒能瞞得過我們大郎君啊。”
樊寧習慣性地要拔劍,卻被薛訥按住,他幾步走上前,緊緊握住了那老婦的手,說不出的慨歎:“我自小無法食薑,吃了便會起疹難受,除了我自己之外,連我親娘和胞弟都不知情,隻有從小把我拉扯大的乳母最清楚。那日乳母趁看鍋的小廝偷懶不在,在鍋裏的魚羹中滴入了河豚毒,又在侍婢提前備好的薑汁裏混入堿麵,借以中和消弭河豚的毒性,這才做到了隻讓慎言一人中毒。隻要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竅,便能猜出這一切乃是乳母一手策劃。聯想起之前廚娘們曾提到後廚偶有食材失竊,我算好了時間,估摸著你今晚會來,於是就在這等乳母自己現身了。”
月華傾瀉,映著乳母劉氏的滿頭霜發,她抬手撫著薛訥的麵龐,輕輕一笑,不知是喜是悲:“不愧是我們大郎君,真是冰雪聰明。隻是老身做這些的苦衷,郎君似乎沒有懂啊……”
“慎言明白,乳母煞費苦心布下此局,乃是為著讓楚玉背上弑兄未遂的罪名,從而永遠絕了他襲爵的可能。但乳母從小對我的教導,又豈是如是為人?楚玉自會嚐到作惡的苦果,但我不能去構陷他,否則我良心何安……比起這個,慎言更想知道的是,乳母在府中究竟藏身何處?先前是否是楚玉串通劉玉,逼迫乳母離開?那日我送乳母出城後,你又是如何回薛府的呢?”
這府中的秘密,劉氏本想待功成身退時偷偷留信,告知薛訥,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種形式,她輕輕一歎,說了句:“郎君隨我來”,顫顫巍巍走出了庖廚。
月光如水,薛府後院萬籟俱靜,連枝頭的鴉雀亦已沉沉而眠,發出輕微的咕咕聲。為著今晚的行動不會有任何阻礙,薛訥傍晚偷偷在後廚煮的茶水中放了有助眠功效的草藥汁,此時府中上下皆沉在酣睡中,隻怕打鑼也敲不醒。
薛訥與樊寧隨劉氏來到距離庖廚不遠的後堂,行至供奉佛像的神龕前,但見裏麵的佛像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僅容一人蜷縮可進入的洞穴,窄窄的台階通向幽暗的地下。
似此等暗道機關,薛訥之前從未留意過,此時他環顧四周,發現果然玄機暗藏:這佛龕與後院八角亭的頂尖、東邊的後廚、西邊的水池,剛好符合八卦圖形中的乾、坤、離、坎四卦的位置,薛訥目光隨之看向這四者兩兩連線的交叉點,發現恰好是後院中石桌石凳的所在,看來這石桌與石凳,便是開啟密道的機關了。
劉氏見薛訥看著這無形中的八卦陣,不由微微一笑:“還是我家大郎君最聰明,楚玉郎君怎比得上我家大郎君?此暗道僅在每逢三、六、九之日子時三刻,將石桌順時針轉動半周便會開啟,逆時針轉動則會關閉。”
說完,劉氏便蜷縮彎身,小心翼翼地沿著洞口的台階向下走去,薛訥和樊寧對視一眼,趕忙跟了上去。
洞穴下是一段狹長的直路,層高十分低矮,劉氏與樊寧還好,薛訥須得全力蜷縮方得前進。走了約莫五十步左右,終於到了盡頭,隻見一個豎井通向上方,四周以磚石砌出落腳之處,供人攀登而上。薛訥與樊寧跟在劉氏身後慢慢爬上豎井,冒出頭來,眼前忽然有了光亮,經曆片刻刺眼不適後,兩人複睜開眼,隻見此處別有洞天,一條寬闊如馬路的甬道兩側紮著叢叢火把,一眼望不到頭,隻怕比地麵上的平陽郡公府還要更大些。甬道兩側是土封的隔斷,每一間都配有兩扇木質門。
薛訥顯然沒想到,自家屋舍下竟有間這麽大的地宮,定了定神,走上前隨便推開了一扇房門。
隻聽“嘩啦”一聲,幾塊鴉黑色的皮片忽然落在眼前。樊寧一抬頭,卻見無數的人形的黑影從房梁上晃晃悠悠地懸吊在二人麵前,一眼望不到盡頭。樊寧素來以傻膽大著稱,此時卻嚇得緊緊抱住了薛訥的雙臂。
薛訥本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懾,被樊寧這麽一抱,腦中轟的一聲,整個人從頭紅到腳,半晌才定住神,柔聲寬慰樊寧道:“沒事,隻是些舊兵甲,沒有死人,別怕……”
樊寧睜開眼,定睛看看,見那吊著的果然是兵甲,隻是年代久遠,已經被此處濕陰陰的潮氣腐蝕潰爛,甚至有的已生了苔蘚。
“這裏怎會有這麽多兵甲”,樊寧低聲問薛訥道,“若是每間房中放的都是甲胄,少說也得數千套罷?”
“是啊,我真是沒想到,我家這新宅院下竟有如此洞天。看這些甲胄的情形,應當放的有年頭了,這些東西若是被人瞧見,不知會如何猜想我父親,真是個驚天之雷……”
“在你家之前,是何人住在這裏,你知道嗎?”
薛訥搖搖頭,回道:“這宅子是父親出征高麗之前買下的,位置雖好,但不是極奢華,比較符合我父親在朝中的身份,便命令劉玉找工匠來收拾,月前才搬了進來……”
薛訥說著,忽然想起白日裏李媛嬡曾說,他們英國公府是崇仁坊第二大戶,當時他便覺得奇怪,這坊裏最大的兩戶人家就是英國公府和平陽郡公府,而英國公府的占地明明比平陽郡公府大上許多,怎會說英國公府是第二呢?
難道說李媛嬡知道些什麽嗎?看似也不像,她應當隻是依葫蘆畫瓢,重複長輩們的話,若真有人知道些什麽,則應當是這座坊的設計者,李媛嬡所提到的閻立本之兄閻立德了。
劉氏未吱聲,蹣跚著穿過暗室,向更深更遠處走去,薛訥與樊寧也趕忙跟上。轉過甬道,眼前之景變作了地下庭院,劉氏隨手打開一扇門後,隻見其中布置與薛訥的房間十分相似,薛訥與樊寧相望而視,兩人都一臉茫然。
“現下我們在的位置,是後院假山之下,”說著劉氏指了指頂上兩個方井一樣的洞,“此處乃是氣道,連接著後院假山頂怪石上的孔隙,故而此室雖處地下,空氣卻不渾濁,每日正午時分還會有陽光從孔隙照進來,經過氣道中的鏡子反射入房中。”
劉氏帶著薛訥和樊寧一一看過其他房間,更令薛訥與樊寧瞠目結舌:這些房間有的通向前廳的佛像後麵,有的通向宴廳的下麵,有的通向薛仁貴與柳氏的臥房,有的通向薛訥和薛楚玉各自的臥房,還有的甚至通向下人居住的廂房,皆有孔洞與這迷宮一般的地宮相連接。身處其中,足不出洞便可知曉府內所有人的一舉一動。薛訥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這等機關若是被薛楚玉知道,自己窩藏樊寧的事早就被曝光了,薛訥疑惑問道:“乳母是如何發現這裏的機關的?”
“因緣際會,有一日老身幫夫人擦拭佛龕,半夜想起忘了敬香,急匆匆趕去,收拾罷疲累非常,坐在石凳上,誰知竟觸發了機關,老身不敢聲張,隻想著找個機會,將此事告訴郎君。又見楚玉郎君總是欺負我們家大郎,還要攆老身回老家去,老身生怕回去後,楚玉郎君與那劉玉會變本加厲欺淩大郎,這才想出了這個計策,既不傷害大郎君,又能讓楚玉郎君死心。所以上次離開前,老身買通了北小門處的看守,告訴他大郎送老身出門那日,老身需得返回拿些物件,待離開時走南小門,絕不連累他。他以為老身私藏了些體己,要回來取,便一口答應了。那夜老身悄悄回來,而後便一直藏在此處……不管出於什麽目的,老身都犯了罪,請大郎秉公執法,老身甘願受罰。”
劉氏說著,屈身就要拜,薛訥忙上前一步將她扶住:“乳母說的這是哪的話!小時候母親隨父親在外征戰,若非乳母喂養,慎言早已餓死。其後數載,慎言不會說話,時常被人笑話辱罵,總是乳母護著我,耐心地逐字逐句教我……若無乳母,慎言無有今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慎言即便萬死,也絕不會怨怪乳母分毫。乳母如是高齡,為了慎言不惜蜷縮在此地,連飯菜都隻是隨便撿來應付,慎言隻覺得心疼,我已租了車馬,並請了忠義可靠之人,懇請乳母早些收拾收拾,待天亮時,便送你出城去。絳州那邊,我亦打點好了,乳母回家後隻管安心休養,斷然不會有差池的。”
劉氏說不出的慨歎,轉頭望向樊寧。樊寧看到這裏的布置,明白劉氏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幾步上前,撓著小臉兒問好:“呃,劉媽媽可還記得我,我是那個小寧兒……”
劉氏望著樊寧的眼神十分慈愛,歡喜道:“郎君上次說,已有了心上……”
“哎哎哎等下”,薛訥漲紅著臉打斷了劉氏的話,轉頭對樊寧道,“借一步說話。”
樊寧茫然地被薛訥拉入旁側的一間房,隻見他滿臉窘色,拱手低道:“上次送乳母離開時候,她說未見我成親,有些遺憾,我便哄她說,已有了心上人。今日又將離別,呃,你,你能不能……”
話未說完,樊寧便一副了然之色,拍著胸脯保證道:“嗨,就這點事啊,好說好說,我們這麽好的兄弟,這點小事算什麽,你就看好了罷。”
說罷,樊寧走出房間,行至劉氏的麵前,帶著三分忸怩地環住了薛訥的手臂。薛訥驚得挺直了身板,紅著臉磕巴道:“乳母,寧,寧兒你是認得的……”
劉氏一笑,眼角綻開了可愛的褶紋,探出清臒的瘦手,拉住了樊寧的小手,語重心長道:“孩子,老身是看著大郎君長大的,相中大郎君,你的眼光可真是極好的。我們家大郎君不會花言巧語,但聰明可靠,待人真誠,除了你,旁的女子他看都不會看一眼。你兩個小時候,老身便看著有緣呐,兜兜轉轉兩小無猜,真是修來的福氣。這些年將軍沒有給大郎君定親,老身一直很擔心,生怕將來大郎君娶了旁家女子,會被有心算計,現下我家大郎君認定你,老身回老家去也能放下心了。孩子,老身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兩個自小性情相合,往後的光景裏,亦要多多互相幫扶啊。”
雖說隻是幫薛訥的忙,但樊寧還是非常真誠地勸慰著劉氏:“劉媽媽放心,有我樊寧在一日,便不會讓薛郎受人欺淩,不管是薛楚玉還是旁的什麽牛鬼蛇神,我都通通幫他打飛。”
劉氏含笑點點頭,一手拉過薛訥的手,另一隻手再拉過樊寧的手,將它們交疊在一處,用自己粗糙的大手緊緊包裹著,既珍重,又疼惜,還帶著無盡的不舍:“老身是看著郎君長大的,郎君的心思,旁人也許不知,但老身不會不知……郎君待人真摯,一顆心交付出去便是覆水難收,他嘴笨不會說,應是早已將你裝在心裏。丫頭啊,雖然老身很是放心你的人品性情,但還是忍不住再叮囑一句:你兩個好好相處,大郎君永遠不會讓你失望的。若是以後有機會到絳州來,龍門永遠有你們的家,不管何時來,都會有熱粥熱飯,給你們接風洗塵……”
劉氏說得極其真摯懇切,樊寧本是鉚足了勁兒要做戲幫薛訥的,此時卻發懵起來,小臉兒忍不住微微發燒,整個人雲山霧罩的,一時接話不上。
薛訥明白劉氏已看穿他的心思,在此離別之際,已不想再做任何隱瞞,紅著眼眶道:“乳母莫要這般傷感,待查完了案子,慎言便帶著寧兒去龍門看你。”
劉氏含笑點頭,眼淚拋灑而下,帶著欣悅與不舍,怎麽也舍不得將他們的手鬆開。
離別的時光最經不起磋磨,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分別之期近在眼前了,薛訥不敢耽擱,生恐有人醒了被撞見,緊趕慢趕帶著劉氏與樊寧出了地宮。
風影已駕車等在小門外,薛訥囑咐他幾句後,複與劉氏惜別:“乳母千萬保重,風影送你到灞橋後,會有車隊接應,我為乳母置辦了些東西,讓你帶回老家,安然養老……過不了多久,我便會去絳州看你。”
劉氏泣淚不止,卻不敢出聲,生怕慢一步牽連薛訥,顫顫巍巍上了馬車,由風影駕著,緩緩向城外駛去。
已是北風卷地白草折的時節,薛訥一直望著劉氏的馬車消失在眼前,依然不肯離去,迎風矗立良久,驀然回首,這才發現平日話很多的樊寧竟一直沒有言聲。想起方才乳母的話,薛訥不禁有些赧然,才想開口打破僵局,就見樊寧一指房頂,平步青雲躍入了薛府之中。
薛訥匆匆回到慎思園,四處找樊寧不見,卻聽得隱隱的聲響從地下傳來,忙俯下身,將耳朵貼在這間房通向地宮的窺口處。此窺口隱藏在案幾正後方的影壁中,鑲嵌滿寶珠,很是避人耳目,難怪竟連薛訥這樣細致入微的人都沒有發覺。
薛訥想透過窺口往裏看,身後的地板卻突然鬆動,惹得他踉蹌一步,差點失足踩空,回頭一看,隻見青磚地板掀起一小片,堪堪露出了樊寧的小腦袋:“沒想到,這裏居然有個口子?”
薛訥趴在毯上,問樊寧道:“你怎的又回那裏去了?”
“從前無處住,現下既然知道下麵有個這麽好的地方,我就在下麵住了”,樊寧小臉兒微紅,不與薛訥相視,“總跟你待在一處,也休息不好,折騰一夜,我先下去睡了……”
說罷,樊寧縮回洞裏,就要關上這活動的地板。薛訥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擔心問道:“下麵有被褥嗎?別凍壞了身子。”
“放心吧,凡是你屋裏有的,下麵一樣不少,雖在地下倒還暖洋洋的,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機巧……”
話未說完,慎思園外便傳來侍婢的聲音,說是來給薛訥送早飯的。樊寧與薛訥對視一下,立即不聲不響地躲回暗道裏。薛訥檢查一切歸置回原處後,開門相迎。再回來掀開地板,已不見了樊寧的身影。
薛訥重新蓋好地板,坐在原處,半晌沒動,俊秀的臉兒上滿是難見的落寞無措:以樊寧的聰明,莫不是聽懂了乳母的話,這才借口要休息躲著自己嗎?
一連三兩天,薛訥白日在刑部寫卷呈,晚上回平陽郡公府時,樊寧皆推說累了躲在地宮裏,不肯與他相見。薛訥嘴上不說,心裏卻有些著急,是日終於坐不住,放衙後特意拐到西市,買了樊寧愛吃的胡餅與櫻桃饆饠,匆匆趕回家,趴在慎思園的出氣口處,招呼道:“有好吃的,還有熱酪酒,你鼻子不是很靈嗎?怎的還不出來?”
前兩日夜裏,樊寧與薛訥請了遁地鼠等人來,將這出氣的小孔切大,改作了推門,如是便方便了許多,不用再趁夜半無人時繞道後花園,可以直接撐地而出。已在地宮憋了三四天,又聞到櫻桃饆饠的清香,樊寧被**,即刻坐不住,三兩下從地宮裏鑽出來,團坐在案幾前,盯著薛訥打開油紙包,取出美食來。
青梅竹馬就是這樣,她的喜好他全都知道,薛訥含笑看著樊寧吃得香甜,惹得樊寧破天荒紅了臉,推推案上的胡餅道:“你也吃啊。”
薛訥搖頭笑道:“我不餓,你吃罷。這幾日長安冷得緊,你那邊還好嗎?要不要我再領一床錦被來?”
“不冷,地宮裏挺暖和,比你這屋裏還舒適呢”,樊寧垂眼吃著櫻桃饆饠,頗有些食不知味。從前怎的就沒發現,薛訥竟是這樣細致體貼之人,除了不擅言辭外,他心思縝密,待人義氣,博學鴻儒,已長成了氣淩山河卻山水不顯的佼佼少年,再也不是那個初到觀星觀,夜裏想家偷偷哭的孩子。
薛訥不知樊寧在想什麽,見她低頭不語,不知她是否還因那日乳母的話介懷,心裏有個念頭,多想現下就把話與她挑明。但這念頭在他心裏盤桓半晌,也隻是悄無聲息地消弭了,那日的模棱兩可,已逼得她住在了地宮,若是真的把話說明,豈不真的要逼她走嗎?天寒地凍,四下通緝,那般豈不是要她的命?抑或說,以她的冰雪聰明,那日可能已經全部了然,所以才會有了這些時日的反常,如是便更沒必要將話說開,不若保持現狀,還能留三分體麵。
薛訥喝了幾盞熱酪酒,卻還是覺得渾身發寒,定了好久的神,才恢複了往常的神色,複對樊寧道:“法門寺的住持專程來刑部,認領了那幾位大師的遺骸,並錄了證詞,加之那些守衛的描述,基本可以斷定,案發當日來別院的大師們皆為假冒。”
“是嗎?沒想到那個大禿子這麽夠義氣,刑部怎麽說?現下我還是通緝犯嗎?”
“稍安勿躁”,薛訥拍拍樊寧的肩,蹙眉歎道,“今日又與幾位主事一道商討,他們的意見偏向於那些假冒的僧人是你的同夥……”
“同夥?偷什麽?《推 背 圖》嗎?那我何不直接拿了就跑,為何要拐彎抹角拉上一票人,嫌自己活得長嗎?”樊寧氣憤不已,大口咬著胡餅,粉嫩嫩的兩腮氣鼓鼓的,十足可愛。
薛訥軟了眉眼,笑道:“你也別惱,肥常兩主事是何等庸才,你又不是不知……”
“那高敏呢?”
“高敏?”似是沒想到樊寧會問起那人,薛訥一哽,忍不住有些拈酸,“他什麽也沒說,有那兩根肥腸在,他好似說不上話。”
沒想到薛訥也會玩笑,樊寧大笑不止,站起身拍拍手,伸了個懶腰:“好了,我也吃飽了,準備回去睡覺。明日我還得去一趟鬼市,問問他們打聽到師父的消息沒有。”
除樊寧以外,薛訥也托了人四處打探李淳風的下落,卻一直沒有結果,隻怕樊寧又會失望而歸,但看她充滿希冀的模樣,薛訥不忍直言,隻道:“明日隻怕會更冷,加件衣服,警醒著些……”
除去李淳風的下落外,樊寧去鬼市想問的還有關於薛府地宮的事,見這幾個人什麽也沒打探出來,氣得她逮著他們一人擰了一下:“見天吹牛什麽長安洛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竟連這點事也打聽不出?”
樊寧手勁大,擰得那遁地鼠快哭了,邊閃避邊解釋道:“你婆家在這長安城裏也算權勢滔天了,誰人無事敢議論他們?再者說,你家大郎君都不知道,旁人又從何知曉呢?”
聞音老僧原是附近廟裏的僧眾,因為寺中派係爭鬥被人暗算,不慎喝酒破戒,被趕出廟去,顛沛流離來到了鬼市,成了畫皮仙幾人的摯友。他聽力奇絕,比薛訥還強上許多,顧名“聞音”,隻見他上前一步道:“阿彌陀佛。小寧兒,雖然我等未能查出那地宮是何人所建,但可以幫你排除,絕非前朝遺留。因為永徽五年發大水時,崇仁坊被淹極其嚴重,洪澇堆積無處下水,彼時乃是挖了一條渠,才將洪水引出了坊去……”
聞音老僧這線索著實要緊,樊寧無事時已在那地宮裏四處看過,無論是排水通風各種功能一應俱全,若是在永徽五年發大水時候就有,應當可以排去大半個坊間湧入的洪水。
從永徽五年到今日也不過十六年,究竟是何人在這裏建了地宮,還儲備了數萬件兵甲,難道是意圖謀 反嗎?
樊寧思忖著,還沒想明白,那遁地鼠又道:“天呐,小寧兒,不會是你公爹幹的罷?”
“不可能”,樊寧斬釘截鐵回道,“我公……我呸,你再亂說我就打死你!你們也看見了,那盔甲上已經腐敗發毛了,薛家則是今年初才買的這宅子,你可莫要亂說話,若是牽連了平陽郡公府,我可要你好看!”
遁地鼠一縮脖子,後退一步,衝樊寧飛眼兩下:“知道了知道了……薛大郎君人好又俊,為著他,我也不會亂說話的。不過,坊間都在傳,任命薛大郎君為藍田縣令,徹查弘文館別院大案的任命已到達雍州府了,隻怕年後就要到任,到時候你就不能住在薛府了,可要搬到鬼市來?”
與此同時,薛訥人在東宮,亦聽李弘說起任命已至雍州,眉梢眼角終於有了笑意,拱手道:“多謝殿下。”
“你別忙著道謝”,李弘的神色卻一點也不敢放鬆,“先前約定的三個月隻剩下一個月時間,最近已有不少老臣捺不住,複給本宮上奏承,提及要盡快抓捕樊寧歸案處決,不可將今年的大案拖至明年,其中利害,你可明白?”
“臣明白”,薛訥語調依然謙恭,聽不出什麽激昂慷慨,說的話卻很是鼓舞人心,“臣已有了線索,隻消再解開起火的玄機,便能即刻破案,還殿下與天下一方安寧。”
“好”,李弘雖沒有誇讚薛訥,眼中的激賞卻是怎麽也藏不住的,“說起那縱火的線索,本宮這裏倒是有一條:你也知道,天後命我大唐的能工巧匠,正在洛陽伊闕山上雕刻佛像,但這幾日怪事頻出,洞窟佛像處接連莫名失火……大理寺與刑部派人勘察,皆是一籌莫展,天皇天後虔心向佛,對此事極其重視,已下令招募天下能人前往解密,你可有興趣?”
“臣願前往”,聽說有線索,薛訥十分興奮,拱手道,“勞煩殿下允準,臣……帶副官寧淳恭一道前去。”
“哦?寧副官啊”,李弘雖仍肅然端穆坐著,語氣亦如往常,整個人卻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調笑意味,“千裏奔襲,共克難關,挺好,本宮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