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一年,小公主笑著伸出手,終於和她的騎士再度重逢

01

鹿呦蒙著被子在寢室睡得天昏地暗,床頭的手機也鍥而不舍地響了整整五分鍾。

上鋪室友往下扔了個枕頭,她腦袋被砸中,“哎喲”一聲,慢悠悠地伸手,把手機拿到耳邊極不耐煩地吼一句:“誰?”

電話那端傳來一句:“鹿呦,我要淹死了。”

鹿呦連眼睛都沒睜一下,含混不清地回:“噢,我會想念你的。”

今天休息日,不在工作時間範圍內天王老子來了都拒不接待。

手機還保持著通話,靜了大約三十秒,電話那頭的人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略微喑啞,就一句:“鹿呦,我要扣工資了。”

對方說完就掛,十分囂張。

頓時嚇得半醒不醒的鹿呦一個虎躍起身。

3月1日,六點半。

晨間朦朧,雲在天上緩緩飄動,黎明透出一絲暗淡的曙光,晃過波光粼粼的水麵,斑駁落在底部大大小小的石塊上。

不過鹿呦此時沒空欣賞大自然的絕好景色,她頂著黑眼圈,握著啃了一半的肉包,視死如歸地推開麵前豪華別墅的大門,然後一腳踏進了接近門檻高度的水裏。

鹿呦低眸,盯著瞬間被浸泡一半的新鞋,默默咬了口肉包壓驚,抬頭精準地定位到六米開外坐在黑漆鋼琴上的男人。

他長腿交疊,長著一張絕對能賣出好價錢的漂亮臉蛋,此刻平靜地翻著手裏的報紙,專注而優雅,仿佛家裏一片狼藉與他沒有半毛錢關係。

名叫“旺財”的寵物刺蝟正在鋼琴下奮力翻滾轉圈,充分彰顯了作為哺乳類動物會遊泳的優良求生欲。

這小玩意兒會出現在這裏,還是鹿呦出於好心,特意送給對方培養感情的寵物。

他冷笑,說自己不喜歡所有帶毛的生物。

鹿呦給了他一個堅定的眼神,第二天就把帶刺的旺財給運來了。

鹿呦捏了捏眉心,壓著火衝他喊道:“老板,你又幹了什麽好事?”

被點名,程梓星目光緩緩地從報紙上挪開,淡然的麵容露出一個稱得上欣慰的表情。他十指相抵,慢條斯理道:“你來啦,我一不小心把衛生間的水管給弄壞了。”

兩人四目相對。

鹿呦忍不住嘟囔:“你閑來無事看你家水管不順眼嗎?”

“顯然不是,看它不順眼對我有什麽好處?”程梓星聳肩,“因為這個不太美好的插曲,我已經在鋼琴上待了好幾個小時。你要知道,這嚴重打亂了我今天的計劃。”

“……”

鹿呦捂臉,滿頭黑線。

她雙腳全部踏入房內,順手把濕漉漉的旺財撈起來。

“我還沒吃早飯。”他盯著鹿呦,慢吞吞地說,“不幸的是,做飯的阿姨今天請假了。”

鹿呦二話不說,將手裏的塑料袋甩在報紙上。

盯著麵前被啃了兩口還冒油的包子,他眉頭皺了一下:“鹿呦,你知道小攤上用的油和肉有多髒嗎?我向你保證,你知道了一定不想多吃一口。”

鹿呦沒搭腔,從電視櫃上摸出防水膠帶,又順手摸出一把扳手,對他陰森森地笑:“我向你保證,你再‘叭叭’一句,我立馬砸你腦袋上。”

程梓星盯著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扳手,乖巧地點頭。

衛生間的狀況果然十分“感人”,鹿呦衝裏麵望了望——

水管連接處裂了一道縫,水從裏麵咕嚕冒出來,幾乎浸濕背後一整片白牆。

她頓時有些不解,這點水怎麽著也不會把一樓整個給淹了……

她的視線從水管慢慢移到洗漱台,正中央的水龍頭正開到最大,嘩啦啦淌得十分歡快。

鹿呦:“……”

她簡直要瘋了,走過去將防水膠帶粘在縫隙處,又極快地關緊水龍頭,然後蹲在馬桶上給家政公司打電話。

可以想象,程梓星這廝在後知後覺地認識到“災情”已經嚴重到無法下腳後,立馬帶上每日必讀的報紙,無比冷靜地爬上擺在客廳的鋼琴,邊冷眼瞧著旺財在水裏劃來劃去,邊眼巴巴地等別人來幫忙“救災”。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句話從不會存在於他腦內的執行功能中,他隻會熟練地撥通負責別墅衛生的人的手機號碼。

好巧不巧,負責這個該死的工作的,正是鹿呦。

一個月前,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應聘的職位是兼職私人助理。

一個月後,又或者在剛踏入別墅的那一刻,鹿呦就已然老淚縱橫地意識到,對於程梓星來說,私人助理四舍五入約等於掃地阿姨,簡稱——打雜的。

說起這事,得回到交期中作業那次。

鹿呦雖讀的是美術係,奈何滿身藝術細胞與敬愛的教授無法產生共鳴,每次去辦公室,這位頭發胡子花白的老人家都會重重地歎息。

“鹿呦,你知道老師最想在學生的畫上看到什麽嗎?”

鹿呦瞧了一眼手裏熬夜趕完的三幅水彩,愣愣地看他,一臉求知欲。

“老師最想在畫上看到的是,當代藝術觸動心靈的力量。”

藝術家的思想都略微“中二”,他站的地方逆著光,映出眼尾深深兩條皺紋。他問:“你覺得你的畫裏有嗎?”

鹿呦搖頭,心想這勞什子心靈力量她都不知道是個什麽鬼玩意兒。

教授又是一聲歎息:“這樣吧,我給你介紹個好兼職,做我曾經一個學生的私人助理。”

教授笑眯眯地將早已準備好的合同遞給她:“別墅泳池,環境幽美,報酬豐厚,做六休一節假日三倍工資,還能順便學習如何完成一幅真正的畫作,不要太劃算。”

他是打聽過的,這小姑娘總是外出幹各式兼職,聽說是原生家庭不太支持她的學業。

不過剛剛那番話倒特像家政市場打廣告的官方用語,複製粘貼後在七大姑八大姨橫行的朋友圈瘋狂轉發。

可從這位知名教授嘴裏說出來,瞬間給人一種天安門前升國旗般光彩的既視感。

鹿呦其實是個實打實的好學生,從幼兒園到高中都是。

學習還不錯,又唯命是從,簡直可以勉強成為狗腿子的不二人選。

即便她偶爾也會早自習趕作業,默默吐槽某老師的發型,甚至也曾捂著肚子請假,實際是要趕在快遞下班前把給偶像的信及時寄過去。

換個角度想,這樣的日子也很無趣。

能讓老師記住的學生隻會分為兩種:一是學習特好的,二是學習特差的。

而她的成績中不溜秋,也沒什麽與校共存亡的榮譽感,運動會和聯歡會都是負責坐觀眾席上拍手鼓掌的專職人員,每天沉默地上課下課,認真完成作業。在老師一個粉筆頭砸向某個玩手機的差生,然後與別人一起哄笑,好友回過頭衝她擠眉弄眼,塞給她一本當年極火的“疼痛文學”《會痛的十七歲》。

細數她做過的唯一稱得上瘋狂的事,是在高二那年腦子一抽,零基礎零天賦的她拚死拚活去當藝考生。

然後如踩了狗屎運般,她一本本分分的“學酥”可能是感動了上蒼,莫名其妙考入澤大這所天才橫行的名校。

但她深知“出來混終將要還”的這個道理,一腳陷入這條不歸路後再也沒拔出來過。

腦回路從遙遠的記憶轉了個圈回到現實,鹿呦略微空洞的神情被教授精準地捕捉到,於是後者提了提音量。

“你知道這份兼職有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地想要嗎?我敢打包票,他是一個特別有趣的人,你見到他就知道了。他是我教過的,最有天賦的學生!”

教授滿臉寫著“你不去簡直就是對不起我啊”,而後眼睛一瞪,又補充:“我是你老師,我還能害你不成?”

老古話說了,老師的使命天生就是教書育人。

這套說辭堪稱完美,鹿呦完全找不到任何反駁點。

反正也隻是一個兼職,既能賺錢又能學到知識,何樂而不為。簽完合同,鹿呦樂嗬嗬地打開第一頁準備細看。

合同落款的老板名字是“程梓星”。

鹿呦揉了一下眼睛,再三確定自己沒瞎。

“教授,冒昧地問一句,這個‘程梓星’,莫非是我知道的那個‘程梓星’?”

教授立馬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是啊,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鹿呦:“……”

好驚喜,好意外。

“啪嗒”一聲,簽上她大名的“賣身契”掉在了腳邊。

鹿呦剛進校就聽說過這尊大神,畢業於澤大,曾斬獲國內國際無數獎項,大四以全額獎學金前往巴黎美院進修一年,是美術係學生心中不可撼動的傳奇人物。

同時,他也被業界調侃為“最難約稿的畫家”之一,主攻傳統水彩油畫,偶爾接一些知名雜誌或期刊的插畫。

據說在不計較費用的前提下想和他約個稿,滿打滿算得排到三年之後。

這還得他心情好肯點頭,不過他的心情向來不太好,有時候給出的拒稿理由是坐在院子裏發呆,一抬頭發現沒有星星很是難過,於是就不想畫了。

出版社也很難過,大冬天的沒有星星他們表示無能為力。

鹿呦第一次去程梓星家的時候特緊張還沒底,畢竟全憑教授的關係走了後門。

“老板你好,以後請多多關照。”

“老板,咱們師出同門,這緣分,放抗戰時期就是可以並肩作戰的親密戰友啊!”

背了一路亂糟糟的開場詞,鹿呦無比忐忑地按下門鈴,與此同時,裏麵傳來“轟”的一聲巨響。

鹿呦一愣,站在原地蒙了三秒後,一個男人打開門佇立在她麵前,寬肩窄腰,極具壓迫性的身高稍顯冷清。

他穿著質地良好的黑色綢緞襯衫,襯得麵色白皙,比傳聞和照片還要好看幾分。

鹿呦確認對方身份:“程,程梓星?”

“嗯。”

話音剛落,程梓星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個小型滅火器塞在鹿呦手上。

鹿呦看著他一通“神操作”,更蒙了:“給,給我這個幹嗎?”

“滅火,私人助理該幹的活兒。”

程梓星語調微喘,神態卻又極富慵懶之意,雙手抱胸靠在門邊,姿態舒展,仿佛隻是想說一句“你看今天的天湛藍湛藍的”這樣無關要緊的話。

“私人助理搶消防員的工作?”鹿呦神經繃緊,“為什麽要滅火?”

他綻放出一個稱得上溫柔的笑容,在鹿呦被這個迷人微笑蠱惑前,愉悅道:“因為我剛剛一不小心把廚房給炸了。”

鹿呦:“……”

此時此刻,她腦海裏隻回**著教授那句“他是一個特別有趣的人”。

是啊,專注於拆房子一百年是件多麽有趣的事情。

如果時間能回溯,鹿呦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撕碎合同,然後拚命搖著教授的肩膀問他,是眼睛出毛病了,還是真心看自己這個拉低平均分的“學酥”不順眼?

02

回憶結束,鹿呦花了四個小時才解決了“水災”問題。

準確來說,是她請來的死貴死貴的家政公司人員全副武裝,拿專業設備清理了四個小時——反正花的全是程梓星的錢。

地板做過防水處理也沒什麽大事,牆麵就比較悲劇了,底部一圈都泡得發脹,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還沒到夏季,否則就會留下許多難看的黴斑。

家政公司一條龍服務,拍著胸脯表示下午就找人過來鑿開抹灰層修補牆麵,完工後比之前還要雪白幹淨。

安排妥當後,鹿呦就閑下來了。她搬了個長椅坐下,從書包裏拿出素描本,搭在客廳吧台上開始畫速寫。

這是她養了兩年的習慣,每天無論忙到多晚都必畫一張練手。

“你這角度不對,陰影打太多了。”

冷不丁頭頂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鹿呦還沒反應過來,隻覺臉頰旁有一陣溫熱氣息襲來。

程梓星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

他彎下腰,抬手指著她素描紙上的某處線條,漆黑的眼眸寫滿認真。

耳尖有點癢,鹿呦不太自在地往旁邊挪了一點,後背立馬抵在對方的另一隻手臂。

她一個激靈,抬眼瞬間,正好撞入那雙含霧的漆黑眼眸。

“速寫和素描都是練基本功,下筆前要記住用線條來表現人物,注意整體結構和光影。”

鹿呦立馬將視線挪回畫上,看著那隻白淨的手移來移去,愣愣地點頭。

剛還沒注意,程梓星這廝采取的是一個十分曖昧且極容易讓人想歪的姿勢,從後幾乎是將她整個圈在懷裏,距離近到如果她願意,側個臉就能數清對方有多少根睫毛,也能看到那眼下極淡的青色。

但程梓星本人完全沒察覺出任何不妥。

他大概隻是單純地認為這樣對方能聽清楚自己說了什麽,甚至還有些不高興地命令鹿呦:“別走神,耐心地聽我說完,也別晃身子,你乖一點。”

鹿呦:“……”

“我剛剛說的聽懂了嗎?”

“懂了七八分。”

“剩下兩三分是被你的智商給慪走了嗎?”

“……”

她一直深切懷疑程梓星是從某個銀河係星球砸來地球的入侵物種,乍一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頂著“天才畫家”的頭銜,滿臉寫著“生人勿近,近了就弄死你”幾個大字。

但你稍微和他熟一點就會發現,這貨壓根兒就是毒舌屬性與淡漠性格的有機結合,一旦專注於某事,被導彈瞄準了,他都連眼不帶眨一下的。假如一個身材火辣的漂亮女生在他麵前跳一晚上拉丁,他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句一定是“這人的肌肉線條該怎麽描繪合適”,甚至可能還會嫌棄,因為模特越醜越好畫。

鹿呦自認為腦回路已是無人可及,但程梓星的軌跡就好比是同一條線上蹦躂的彈珠,不但跳得快,還躥老高。

“順帶一提,我建議你使用德國產的炭筆,比如輝柏嘉。”程梓星一番長篇大論說完又補充,“不貴,而且算好用。”

鹿呦瞥了眼手裏手感很差的雜牌子炭筆,心想估計對方接下來說的話都不太會讓自己舒服了。

“這樣你的光線處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粗糙。你看你這畫,我說句不好聽的,門采爾老師都會被你慪得從墳墓裏爬出來罵你。雖然說你原本的技術也實在稱不上好,不能全部怪到畫作工具上……”

鹿呦捂臉:“老板,你就直說我畫得一無是處,八匹汗血寶馬都拉不回來得了。”

他頓了一下,似是察覺出她話裏的無奈。

“當然不是,你現在年紀小,有這樣的水平在普通美術係學生裏已經算得上勉強合格。這樣想想是不是感覺還好?”

好你妹。

辛勤的家政人員做好收尾工作就浩浩****地走了,大理石地麵已然煥然一新,這也是程梓星為何會從鋼琴上跑下來指導她的原因。

手機響起了輕柔的曲調,程梓星直起背,從口袋將其掏出來按了接通鍵。

“早上……中午好,抱歉,我今天沒有什麽時間概念。”

鹿呦下巴抵著速寫本,默默盯著那個挺拔俊逸的身影走遠。

剛剛還沒注意,旺財居然被他放在左肩上趴著,它特乖,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很識時務。

畫麵莫名和諧。

記得當初程梓星非常不歡迎這個不速之客,用他的話來說,刺蝟不能吃也不能幫他打掃衛生,總而言之是個一無是處還得負責其吃喝拉撒的廢物。

鹿呦心想你倆相比半斤八兩。

而後這個小家夥不但奇跡般活了下來,還長成了一個胖墩墩的肉球。程梓星紙老虎一個,就愛過嘴癮,該給它吃的還是會給,甚至加倍,因為他懶得一天喂三頓。

正想著,鹿呦突然發覺右腳踩到了什麽。她彎腰撈起來看,似乎是幾張素描紙,早已被水泡得慘不忍睹,色彩洇成一團。

鹿呦將紙張攤開看了好久,沉默片刻。

有點熟悉。

程梓星沒多久就回來了。比起剛剛怡然自得的嘚瑟神色,他現在臉臭得仿佛吞了三盒鯡魚罐頭。

他對著手機說著:“我草稿多得堆一起能點把火燒了我家。況且,說句實話,這種水平的作業丟了就丟了吧,您老找學生的標準真是每況愈下。”

鹿呦幾步上前,幾乎是把素描紙拍在程梓星臉上:“老板大人,這都是我們日日夜夜趕出來的作業啊!是給你批成績的,不是給你當抹布的,你看看它們現在成了什麽鬼樣子!”

當然,這隻是交的一部分作業,教授這些年思想開放,鼓勵大家腦洞大開,體現出獨特的創作精神。

於是學生們積極響應,什麽剪紙、木刻、色粉,甚至還有人用Led做了個簡易的發光裝置,有人花了三天時間搓了個巨大的泥垢……

程梓星淡定地瞧了眼它們,又對著手機那頭的人極不耐煩地說:“好消息,我現在找到了部分作業,雖然樣子有些不太美觀……所以是不是可以不去了?”

明顯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程梓星很不爽地掛斷了電話。

他一抬眼,就看見鹿呦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樣子,聽她說了一句:“不打算解釋一下?”

程梓星莫名其妙道:“解釋什麽?”

“你把我們班的作業扔地上!”

“胡說八道。”程梓星看著她的眼睛,語氣緩和了一點,“我把這些不知道在畫什麽玩意兒的素描紙水彩紙放在了客廳茶幾上,把那堆衝我張牙舞爪的剪紙、木刻塞在了地下室,至於那團充滿細菌的泥垢,我放花園裏當肥料了。”

他一字一句說得認真:“我向你保證,如果不是漏水,它們都該在原本的地方好好待著。”

鹿呦聽傻了:“老板,我並不想和你討論我們的作業該在哪裏待著。”

和程梓星永遠講不了正常邏輯,她的氣勢瞬間弱了不少:“我是想說,你壓根兒就沒準備要批注吧,拿回來了就隨便扔在角落生灰。”

這些都是教授幾天前托她帶過來的,受近來男團選秀節目影響的教授,原話是:“程梓星在澤大美術係的人氣也很高啊,有了偶像的支持,大家的學習熱情一定會空前絕後的!”

程梓星冷笑一聲:“鹿呦,你認為連作者都不認真對待的作品,我有批注的必要?”

鹿呦頓了頓。

確實,教授一時興起布置的課間作業從不計入績點,於是相應的,學生們能按時完成就算不錯了。等待他們的考試學科多得像座山,誰會特別在意一個不計入績點的課間作業呢。

其實,鹿呦會。

她每次都會熬很久的夜死磕,打開頭頂的小台燈,瞧一眼窗外烏漆漆的天空,心想“壯哉我大鹿呦,你是電,你是光,你是未來即將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然後就該高唱一首悲壯的《二泉吟月》。她這顆新星毫不意外地被“天賦”二字徹底碾壓,畫出來的作品還不及程梓星口中充滿細菌的汙垢。

美術生的獨特技能——當落下第一筆後就知道,這幅畫大概要完。

鹿呦雖沒找到自己的素描,但估摸著它現在已經待在下水道裏了卻此生,還是別問了,問就是悲傷到心碎。

“我走了,我下午還有課,明天見。”

被打擊得毫無精氣神可言的鹿呦擺手,怕下一秒就流下兩行清淚。

“慢走。”程梓星爽快地回應,“順便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明天一整天都可以不用過來了。”

語氣是一貫的冷淡風格,他丟下這句就扭頭走向二樓。二樓是他的工作間,除了正牌助理,從不允許其他人上去。

鹿呦麵不改色地點頭,實則心裏霎時竊喜起來。

“好的好的,老板你是要出差辦畫展,還是要出國旅遊放鬆身心?哎呀呀,我知道這些都和我沒有關係,你放心,我會想念你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等著你回來!”

最好別回來了。

鹿呦在心裏嘀咕。

心情一秒由暴雨轉晴天,她臉上堆著狗腿的笑容退了出去。

“因為我明天要去你學校……”

程梓星站在樓梯口,不緊不慢地回頭,奈何門口早就連個鬼影都沒有。

那纖長的睫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他開始回想剛剛鹿呦的話。

“她好像很開心。”程梓星沉思片刻,得出了一個非常中肯的結論,“原來如此,她喜歡我去找她……”

他腳步輕快了一些,走上二樓。

裏麵稱得上雜亂,畫稿堆積如山,周圍散落著七八個大畫架,他走近一個架子,取下夾子,把畫從上麵拿出來。

很普通的山水水彩。

以程梓星極其挑剔的專業目光來看,水平真的不怎麽樣。

但他知道,倔強得要死的作者前前後後改了約七八遍才交出最滿意的這一幅。

程梓星修長的指尖輕劃過右下角那個略顯瀟灑的署名:鹿呦。

“字真醜。”

他感慨一句,順手拿起工作桌上一本和屋內風格完全不搭的粉殼書,每一頁紙上都記有非常細致的標記。

他翻到昨天閱讀的地方,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

“要學會用合理的理由創造獨處的機會,當麵對她的時候,切記一定要看著對方的眼睛,這樣可以準確地表達自己。”

嗯,完美。

“下一步,適當的身體接觸和給予對方最正確的學習指導,利於建立堅固的感情基礎。”

嗯,完美。

“……”

他將那一頁的內容輕聲念完。

好極了,全部完美。

看起來自己做得分毫不差,今天的交流與以往相比明顯有增加的趨勢。

此時鋼琴鈴聲又在耳邊響起,來電者正是某位不幸摔斷腿進醫院的正牌助理——禤子軼。

禤子軼打來電話問:“相處了一個月,新助理如何?”

“顯而易見,她已經離不開我了。”

禤子軼:“???”

“回見。”

程梓星合上書,封麵上赫然一個能閃瞎狗眼的大標題——

《戀愛指南100條:教你如何拿下那個該死的任性女人》。

03

鹿呦累死累活地回到寢室的時候已是下午,密不透光的窗簾被拉開,溫暖的陽光傾瀉下來。室友周洛洛燦爛的紅發異常紮眼,她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趴在瑜伽墊上,身旁還放著一張某小生的寫真用於激勵自己。

“呦呦,沒吃中飯吧?”另一個室友莊晨推了推眼鏡,放下課本,指著她桌上的飯,“去食堂順便給你打的。”

鹿呦隔空給了她一個飛吻:“鄒佟呢?”

“去教導大隊指導新生了。”

“她這周去四次了吧?這麽積極,幹脆搬個床過去躺著得了。”周洛洛滿頭大汗,小心翼翼地捧著小哥哥的照片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莊晨說:“嘿,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直心心念念去大新疆邊防部隊報到。”

“嗯,你說得很有道理。”周洛洛回頭,“咱寢室明天要不要來個聚餐,我偶像出新劇了,慶祝一下。”

“你哪個偶像?年紀大的,還是年紀小的?”

“年紀小的,演網劇火得一塌糊塗的那個。”

“那你請客。”

“你做夢,我窮得就剩這條命了,咱AA。”

鹿呦坐在一旁,邊聽著她們嘮嗑,邊捧著飯盒吃著飯,嘴角沾了一粒米飯,傻不拉幾地衝著她們嘿嘿地笑。

看看這些優秀的室友:一個專業追星,長得帥的當紅“炸子雞”都追;一個身高一米八,天天滿腦子想著去當兵;一個本來夢想去雕塑係,結果考砸了滑檔才來到這個專業的超級大學霸。

好死不死,齊聚一堂。

但她們也同時包攬年級前三名,一年時間,雷打不動,暫時還未被超越。

大概這就是老師說的擁有百分之一靈感的人。她拚了老命外加衝天運氣才進入的名校,她們不費吹灰之力,甚至原本壓根兒沒把這個地方作為落腳點。

仔細想想,教授之所以會把兼職機會給她,可能是將她與實力不匹配的辛勞看在眼裏了。笨蛋總有笨蛋的好處,笨蛋可以博取同情者的援助。

雖然這個援助,待久了沒準容易有性命之憂。

“蒼天啊……”鹿呦仰天長嘯。她一本分小良民,不害人不打劫,走在路上還記得給乞討老人遞上一塊錢,這樣的她怎麽就命運多舛呢,頓時連手裏的飯菜都感覺不香了。

“小朋友。”周洛洛盯著鹿呦忍不住說,“我發現,自從你得到和我們程大畫家朝夕相處的恩惠後,發癲的次數日益增長啊。”

鹿呦悠悠地開口:“那為了你家小朋友的生命健康,要不要替我去接受這份恩惠?”

周洛洛連忙擺手,訕笑道:“那還是免了,高冷男神隻適合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還是留給小朋友吧。咱五五開黑時就數你最擅長清掃戰場擋小兵了。”

家門何其不幸,鹿呦又是一聲歎氣。

莊晨不解:“呦呦,這麽不想去的話,為什麽不直接辭職?我記得你簽的合同,試用期隻有一個月。”

“我確實是這麽想的……”鹿呦咬牙說,“我連辭職理由都想好了。結果有一天我在書房整理書的時候,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看起來就很貴的瓶子。”

莊晨和周洛洛脫口而問:“多少錢啊?”

鹿呦默默伸出五根手指,憤憤不平道:“天地良心,你見過誰家把古董和三盆十塊包郵的多肉擺在一排嗎?我看著那堆碎片,腦子裏隻剩下一句‘完犢子’。他本來就看我不順眼,他知道了一定會把我打一頓丟垃圾桶裏悶三天三夜,然後賣到東南亞做苦力還債。”

周洛洛立馬打斷她:“不會的,程梓星與其把你賣了,還不如用這個時間畫幅畫,利潤更大。”

“……”

“我懷疑你在埋汰我,但是我沒有證據。”

鹿呦接著說:“他確實沒讓我賠,但隔天就給我送來一份新合同,工作時間延長半年,我尋思他是打算溫水燉青蛙,慢慢折磨我……”

“他這麽無聊?”莊晨托著下巴。

鹿呦認真地回憶了一下,最近老板不僅熱衷於下達各式奇葩指令占用她寶貴的休息時間,還總用莫名熾熱的眼神死死盯著她。

她曾花了一個晚上分析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最後得出結論:他想打我。

鹿呦肯定地點點頭:“嗯,他真的這麽無聊。”

兩個室友非常不厚道地笑了,拍了拍鹿呦的肩膀,表示安慰。

04

市醫院。

病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頂上的風鈴發出清脆聲響。

一身病號服的禤子軼坐在**打遊戲,滿目驚訝道:“哎喲,我是瞎了嗎?我們大畫家居然親自過來看臥病多日的可憐助理,莫名受寵若驚啊有沒有。”

身穿黑色風衣的男人甚至破天荒地買了一束花,轉身插在了空花瓶裏。

溫潤嬌豔的金黃色,花瓣上還沾著新鮮的露珠。

禤子軼看了好半天那簇吐露芬芳的花,笑容不變,按捺住想抄起花瓶砸在對方俊臉上的衝動。

“程梓星,我謝謝你全家,你捧個**是想順便給我上個墳嗎?”

“顯而易見,我是帶著衷心祝福過來看望你的。”程梓星搬了個凳子坐在他床邊,開始和他掏心掏肺,“中國有句詩:幾時禁重露,實是怯殘陽。願泛金鸚鵡,升君白玉堂。”

“……”

“大哥。”禤子軼揉了揉太陽穴,“我是理科生,文言文古詩詞早八百年前就還給語文老師了。”

程梓星點頭表示理解:“意思是**雖能承受寒涼的秋露,卻害怕夕陽的來臨,此生隻願浸在金鸚鵡杯中,為身居白玉堂中的明君所用。”

禤子軼白了對方一眼:“我明白了,我是那不得誌的**,你就是牛氣哄哄的明君,你一聲令下,我就得馬不停蹄心甘情願地給你賣命。”

“明君”欣慰地看著他:“你看,好好學一下,高中語文也不至於次次不及格。”

“滾蛋!”禤子軼沒好氣地說,順手從枕頭下麵將文件掏出來給他,“如你所願,‘**’廢了半條命把你這半年行程壓縮到隻剩‘日月星辰’畫展,還是全公益無收入的項目。”

他瞪著程梓星:“你之前和我說這半年得研究非常重要的事,能知會一聲是啥不?”

程梓星點頭,認真道:“我要解決我的人生大事。”

“……”

禤子軼隻當他胡說八道,說:“我告訴你,就這一次,以後不許逃簽售,不許亂接畫稿,也不許用莫名其妙的理由拒絕出版社。你再這麽任性下去,後半生就在天橋下麵賣畫苟延殘喘吧!”

程梓星點頭點得十分爽快。事實上,他們每次交談都十分爽快,然後不出意外,程梓星十次有五次會在原行程前幾個小時自動發揮“失蹤”這一特殊技能,丟下一堆爛攤子給他這個可憐助理。

“走了,你好好養傷。”程梓星說。

“唉,我的話你要聽,回去不要通宵,你頸椎不好別總是悶在二樓,別進廚房,也別動任何智能家具,還有……”

回應禤子軼的隻有門被關上的聲音。

他隻得停止絮叨,不知為何,莫名心疼起那個兼職助理。

聽說還是個念大一的無辜學生,估計不出幾個月,就能被這貨磨出一顆鈦合金心髒來。

禤子軼下床時才注意到凳子上留下了一個牛皮紙袋。

什麽時候放下的?

他伸手將袋子解開,裏麵有一遝嶄新的人民幣,還有一張字條。

給阿姨治病。

PS:我隻是借給你,不要多想,也不要對我感恩戴德,還有記得代我向阿姨問好。

哦,一貫的死傲嬌作風。

禤子軼低頭失笑,笑得有些頹廢。

其實他說謊了,《**》他懂講的是什麽。這首詩他曾被高中老師命令罰抄了一百遍,抄多了自然也就會背了。

“怯殘陽,確實挺適合我。”

李商隱借詩抒發自己的遲暮之感,而他何嚐不是在潦倒之際,被從小長到大的玩伴程梓星撿到身邊養著才得以苟且。

禤子軼將錢小心翼翼地裝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