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傳聞京都以北的鍾山山頂上有一座凡人修建的神廟,裏麵供奉著一位不知名的神明,所求凡是善念,幾經周轉總能得以實現。

歐副官不知道為什麽偏偏是自己被委派做這位神明的副官。在此之前,他隻是一個專職給各路天神跑腿的小嘍囉,每天背著竹編的箱籠在亂飛,受盡風吹雨淋。

歐副官隻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位千年難遇的凡胎神明時,他正一襲玄色衣袍盤坐在神壇之上,側身托腮,微合著雙眸養神,麵白如紙。

歐副官頭一次見如此清瘦孱弱的神。果然以人身封神,就像妄圖以木鬥盛裝海水,器小量大,難承其重。

“你是?”

歐副官忙伏地叩拜:“我是新來的副官。往後就由我輔佐大人打理神廟的相關事務。”

神明淡淡笑了:“我這兒沒什麽事可打理的。”

“大人既留守人間,自需要多方接洽。況且神廟坐守清淮大地,疆域遼闊,民眾頗多,按規矩當配一名副官。”

神明笑意清淺,仍是那副不溫不火的樣子,隨意問道:“神界給你發俸祿嗎?”

歐副官一愣,答:“神界與人界不同。下官以為大人分憂為榮,不求薪俸。”

“既無薪俸,你又為何而侍我呢?”

歐副官伏得更深了:“為天命,大人。”

神明微怔,似是想起什麽,但很快恢複正常。

“不必叫大人了。我早前姓蕭,你可喚我的名……”

“下官不敢。”

蕭姓乃前朝國姓,歐副官深知眼前這位大人前世是何出身,如今又封了正神之位,按哪界的規矩都斷沒有直呼他名諱的道理。

“你說神界與人界不同,但你這模樣可和先皇朝中那些墨守成規的老頑固沒甚區別。”神明在神壇中坐正。歐副官瞟見神光散開,神明向他走來,微風開道,步步生蓮。

“你既為我的副官,我便交與你一件事。”

“請大人吩咐。”

神明在歐副官手邊停住,如影的蓮花漣漪般散開,觸到歐副官的手肘,他發現是涼的。

歐副官這才發覺神明的聲音像結了霜,不是病弱的無力和漠然,而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靜和絕望。

神明說:“請讓我寂滅吧,副官。”

驚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歐副官抖成了篩子:“神……神是不會死的,大人。”

“我會的。”神明挽起衣袖,讓臉色煞白的歐副官看他手腕上蜿蜒纏繞的符咒,“這個詛咒,是我死去的唯一希望。”

蕭先生交給歐副官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歐副官完全沒有能力完成的事。他起初不能理解蕭先生的話,因為在歐副官的認知中,神明是不可能寂滅的,哪怕是違逆天命、身受詛咒,也從未有過因此而死去的神。

但這位神明仍然非常執著於求死。歐副官為此翻遍了神界的古籍,找到寥寥一頁關於詛咒的記載。書頁上畫了一個名喚“開明神印”的解咒符,批注大意是說,解咒之後死去抑或安然無恙的可能是五五開,但解咒人究竟是何人,會於何時何地出現,未曾有隻言片語。於是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對神來說,等待不知何時到來的死亡也是懲罰的一部分,不管死亡對他來說意味的是消逝還是解脫。

歐副官多少能明白一點蕭先生的心境。按人間的曆法來算,蕭先生前世遇劫戰死時方二十一歲。經曆過那樣一場山河巨變的浩劫,國土白骨成堆,即便成神也會感到難以抽離。蕭先生的病,不在身而在心。所以歐副官事事順從於他,從不假意打探,從不絮叨說教,隻想放手讓蕭先生去做他想做的事,以求能稍微治愈他的心病。

但歐副官很快發現了蕭先生的不尋常。盡管這位神明守禮敬業,認真聆聽所有人類的禱告,卻沒有絲毫憐憫之心,從不直接出手為任何人實現心願。

“神明太小氣了……麵對供奉他的人們都這麽吝嗇自己的神力……”廟裏漸漸有仆人在私下裏議論。直到有一天,大家目睹神明救濟一位流浪至此的老嫗。他步步謹慎,卻也沒能算到一碗續命的熱粥會在最後變成索命的毒藥。

他們這才明白神明身上的詛咒是多麽不祥,一旦他心生惻隱,詛咒便會在使出神力之後生效,使事態往人類所願的反方向發展。人類將他供上神位,他的神力卻偏不能為人類所用,連神界也難以接納他,詛咒讓他無法成為一名真正的神。

歐副官替神明掩埋了那位老嫗。那一夜的鍾山難得下了漫天大雪,歐副官按照吩咐在廟宇附近設結界時,感覺寒風刮來,又銳又冷,像那位老嫗倒下時神明滿是悲愴的眼神。

若想守護,首先要做到的,是不傷害。

那往後數百數千年,神廟因為神明的結界,從這世間,更從人們的記憶中逐漸模糊了。時遷俗易,鬥轉星移,人與神也漸行漸遠。而京都以北的鍾山仍然是曆代兵家的必爭之地,但再也沒有人能夠真正踏上山頂,再也沒有人帶著虔誠的心,向這位孤獨的守護神祈禱。

對那位神來說,時間是沒有意義的,活著也不過是睜眼閉眼之間一些無趣瑣碎的日常。是看不完的書卷,是下不完的棋盤,是練不完的陣法和看不完的陌生景致。

他也會去瞧瞧人間,望著他守護的大地在瞬息之間更迭變遷,但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疊加。

他常常會想起在鍾山之頂受封的那一夜,神界對他的詛咒給出的三句告誡:“一忌惻隱,二忌憐憫,三忌願其所願。”

他注定是不能有憐憫之心的神,一如當初隻能是空有一腔熱血的皇子,注定了目睹悲苦卻無能為力。他隻能遠離眾生,活在暗處,等著秋去夏來。

一直到,她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