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隻細長的蟲子費力地從木環之中擠了出來,東嗅嗅西拱拱,繞著那堆玩具打起了圈子。它通體銀色,頭部略大,若是不動,像個明晃晃的長銀釘。公蠣鬆了一口氣,道:“好大一隻木蟲!快抓來炒了吃。”

畢岸的神態卻未見放鬆,道:“是銀蠶。”

銀蠶,顧名思義,是生在銀子裏的,以銀為食。這種東西世上傳聞頗多,但除了看管銀庫的庫卒,誰也不曾見過。而那些聲稱看到銀蠶的庫卒,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因為監守自盜,故意編排出這裏離奇的理由糊弄上司,所以百姓對銀蠶之說大多不信。

梆子聲忽然放慢了。銀蠶昂起頭,似在辨認方向,接著忽然轉頭,朝著王寶的方向爬過來。畢岸不再躲藏,打開簾子走了出來,重複道:“是銀蠶。”

公蠣今兒反應倒快,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吸食阿狸血的,並非什麽精怪,而是這隻銀蠶。

銀蠶看似笨拙,但行動甚為敏捷,爬至床下,忽然彈起,落到了王寶身上,翻了一個身,朝他身上拱去。

王寶身上裹著棉被,下麵還有厚厚的麵紗,銀蠶三拱兩拱,腦袋將棉被拱出一個小洞,鑽了進去。

公蠣覺得它似乎要鑽到王寶的身體裏,忙伸出兩指做出捏的姿勢問道:“抓不抓?”

畢岸盯著銀蠶在外扭動的身體,道:“你要是不想要這兩根手指,隻管下手去抓。”公蠣蹭地縮回了手,不滿地回了一句:“不裝會死啊?能不能好好說話?”

畢岸道:“銀蠶全身上下,堅如鋼鐵。”

所幸銀蠶又退了出來,繼續往王寶頭部爬去。

公蠣看著被子上的孔洞,嘖嘖道:“這銀蠶真跟鐵釘一般。”

銀蠶爬上了王寶的額頭,不住地蠕動。公蠣瞬間覺得自己臉皮發麻,恨不得上去將它扒拉掉,但見畢岸依然巍然不動,隻好忍住。情知畢岸是想親眼看銀蠶如何吸血,但對他完全不考慮王寶安全的做法心有戚戚,覺得過於涼薄。

公蠣正虎視眈眈地盯著銀蠶,唯恐它一頭鑽到王寶的腦袋,忽然微光一閃,銀蠶憑空不見了。公蠣大駭,哇哇叫道:“完了完了!”

畢岸二話不說,按著他的腦袋蹲下。待采取仰視姿態,銀蠶又出現了。

原來銀蠶變成了透明狀,隻有在仰視並對著燈光時,才能看見一條淺淺的邊緣線。

公蠣剛想說話,王寶臉頰忽然突突地跳動了幾下,接著開始扭曲,嘴巴朝兩邊裂開,露出針一樣尖細的四顆獠牙,儼然放大版的銀蠶口器。公蠣驚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叫道:“鬼啊鬼啊!”

畢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喝道:“安靜!”

王寶的臉漸漸正常,銀蠶也恢複了銀色,不安地在他的眉心扭動著。公蠣驚恐道:“趕緊抓吧!”他自己卻不敢,退到畢岸身後。

畢岸依然不動手,冷靜道:“再等等看。”

周圍死一般寂靜,公蠣的手心出了冷汗,以至於無法集中聽力。隱隱約約傳來一絲輕響,銀蠶猶如接到命令了一般,忽然跳了起來,不偏不倚落在王寶脖子上,紮著腦袋往他脖子裏鑽去。

公蠣急得跳腳:“快快,棉布要被咬穿了!”

畢岸拔出了匕首,忽然回頭一笑,那模樣說不出的奸詐。公蠣下意識覺得不妙,往後跳去,卻被畢岸一把抓住左手,在手掌上一劃,血頓時流了出來。

事發突然,根本不容公蠣反抗,畢岸已經將他滴血的手按在了銀蠶的半截身體上。

公蠣隻覺得一陣刺骨的涼意,手掌的痛感倒不怎麽明顯了。銀蠶從王寶脖子的棉布中掙出,轉過頭來朝公蠣的虎口咬去,一口細如牛毛的牙齒曆曆可見。

本能之下,公蠣化為原形,哧溜一下從畢岸的手中滑脫,彈跳至門口處,昂起腦袋,擺出一個打鬥的姿勢,又驚又怒道:“你到底想幹嗎?”

畢岸卻像沒事人一般,後退了一步,微微笑道:“快看。”

銀蠶跌落下來,首尾相接,不住地在原地打轉。

公蠣警惕地繞至銀蠶對麵,定睛一看,頓感驚愕。

銀蠶上半身依然銀光閃閃,而後半部身體卻變了顏色,黑一片灰一片的,如同受了侵蝕。它似乎意識到身體的變化,竟然瘋了一般啃食尾部。等它把那些變了色的部位全部吃掉,身體也隻剩下了半截,抖動了一陣,就此死了,化成一段小指粗細的銀條。

畢岸上前撿起,用手掂了掂,道:“六錢左右,打個簪子還是可以的。”

公蠣渾身鱗甲豎起,哀嚎道:“為什麽?”

畢岸上前將裹在王寶身上的棉布層層解開,若無其事道:“快來,過會兒我帶你去看好戲。”

公蠣覺得要氣死了,刀口還在一陣陣刺痛,尖聲叫道:“不去!”

畢岸拉起王寶脖子上的紗布,道:“好險!再晚一點,王寶隻怕真被它殺死了。”笑眯眯地看著公蠣:“你真打算這個樣子示人?”

公蠣扭動著恢複人形。畢岸熱情地扯下一塊紗布,道:“我幫你包紮,保準明天便好。”那一臉壞笑的樣子,幾乎不像冷酷的畢岸。

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來了。公蠣想也沒想,下意識伸出手去。

公蠣其實心裏早明白了。顯然自己的血對銀蠶有克製作用,剛才若不是血手一把按上去,那個刀槍不入的銀蠶顯然沒這麽快掛掉,要是給它咬一口,或者給它逃走了,真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但若是畢岸提前告知,公蠣絕不會同意。

哼,憑什麽他要破案,卻要自己白白挨這一刀?這口氣絕不能忍。

公蠣摔開畢岸,怒目而視。但未等他開口,畢岸輕描淡寫道:“我房間裏還存了一對雙蝶玉佩,一件白玉頭冠,還有一匹重絲織花寶藍蜀錦。這些東西我用不上,送你了吧。”

公蠣硬生生把罵人的話咽了下去。

畢岸啞然一笑,撿起空木環塞入懷中,轉身朝外走去,道:“我們去會會銀蠶的主人。”

公蠣端著手掌,恨恨地跟在後麵。

阿隼正在街道的黑暗中候著,見到二人也不說話,微一點頭,轉身去了李婆婆家。

公蠣察覺到,周圍黑暗之中似乎隱藏著無數個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公蠣不安道:“阿隼……不跟著我們?”張瓶子能夠飼養控製銀蠶,絕非普通小販,公蠣覺得多一個阿隼便多一份勝算。

畢岸頭也不回,道:“不用。”走到街口,來到趙婆婆家的漿洗鋪子前,推門而入。

公蠣驚訝道:“你這是……”隻聽畢岸大步來到院中,朗聲道:“趙婆婆,您的銀蠶養得不錯。”

門簷下的燈籠忽然亮了。公蠣看到一兩個黑影一閃而過,顯然阿隼已經安排妥當。

上房暗著,並無應答。

畢岸高聲道:“您還沒睡吧?請開門一敘。”

上房的門吱扭一聲開了,趙婆婆穿戴整齊,表情雖然疑惑,但頭發照樣一絲不亂,微微躬身道:“畢掌櫃請進。”

畢岸一腳跨了進去。

普通磚瓦上房,比不得大戶人家的高大氣派,卻甚是幹淨整潔,桌椅板凳皆擺的井井有條,同趙婆婆日常給人的印象十分相符。

房屋正中,擺著一座菩薩像。趙婆婆在菩薩供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低眉順眼道:“畢掌櫃可是在查案?老婦雖然不懂,不過大半夜的,來了我家,我自然不能讓人站在院中。”

畢岸微笑道:“婆婆謙虛了。您性子和善懂禮數,敦厚坊都是有名的。”

趙婆婆雙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經文。畢岸道:“多點幾盞燈吧。這裏太暗了。”幾個黑衣人飛快提了幾盞燈籠進來,又飛快退出。

房間裏亮如白晝。畢岸道:“您念往生咒,不敲木魚兒怎麽行?”說著揭開菩薩身上披的紅布,從後麵拿出一個油光發亮的舊木魚兒來。

趙婆婆和和氣氣地道:“大晚上的敲木魚兒,會影響別人休息。”

畢岸道:“敲也沒用,銀蠶已經死了。”他掏出已經化成半截銀條的銀蠶屍體,丟在供桌上。

趙婆婆看也不看,道:“畢掌櫃沒事的話,回去歇著吧。您要覺得我違法亂紀,明天隻管派人來抓,交由官府法辦即可,我絕對不逃。”她往後乜了一眼窗外晃動的黑影,道:“我一個老婆子,想逃也逃不了。”

畢岸道:“婆婆是個聰明人,知道銀蠶殺人沒有證據,所以才敢如此淡定。”

李婆婆表情慈祥,帶著一點無奈,道:“畢掌櫃,我知道你手眼通天,但你也不能汙蔑我一個老婆子。你說銀蠶啊、殺人啊什麽的,我可從未聽說。”

畢岸取出木環,用匕首在內裏卡槽中輕輕一撬,木環分開兩邊,裏麵露出個銀製的鏡子,鏡麵缺失,隻剩下一個雙龍戲珠的外圈。

公蠣驚奇道:“這不是那日王寶偷偷拿來當的那麵破鏡子嗎?”

畢岸翻看著鏡子,道:“婆婆將此物放入木環,交給王寶做玩具,讓在下好一頓尋找。”

趙婆婆坦然道:“這是亡夫的遺物,怕磕了碰了,所以套了個木環。王寶喜歡,非要拿了玩,隻好借他玩幾天。”

畢岸讚道:“婆婆好說辭。”

趙婆婆微笑道:“我偌大年紀,什麽風浪沒見過?畢掌櫃不用恭維我。”

公蠣覺得,她這份淡然平靜的氣勢,與畢岸有得一拚。

畢岸道:“不過我聽說這叫做無心鏡,整麵鏡子用銀精打造而成,專為飼養銀蠶;外麵兩條無角螭龍,為銀蠶克星,防止它失控反噬主人。我說的是否準確?”

公蠣如墜霧裏,什麽“銀精”、“無角螭龍”,皆第一次聽說。

趙婆婆目露讚許之光,喟歎道:“唉,要是我的子侄後輩有畢掌櫃這樣的人才,我便知足了。”又道:“畢掌櫃見多識廣,說的不錯。不過這同老婆子可沒什麽關係,我同你一樣,隻是聽說過而已。而且你也看到了,這不過就是個玩具。”

畢岸道:“婆婆不認,在下也無法。你在王寶的水裏投了毒,然後嫁禍李婆婆。今日又借二狗媳婦送玩具之際,將無心鏡也送了過去,晚上敲擊木魚控製藏在其中的銀蠶,襲擊王寶。我原本以為你是因為沒有孫輩嫉妒王寶,後來才發現原來你的目標本來就是李婆婆。”

趙婆婆抬眼望了他一眼,道:“嘴巴在你身上,隨你怎麽說。”又垂目念誦經文。

畢岸微微一笑,道:“不錯,雖說是口說無憑,不能定罪,但小可不才,隻怕從我口中說出來,相信的人據多。你以後隻怕在洛陽待不下去了。”畢岸說著,走到門後一張大頭娃娃貼畫前細看。

這張畫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顏色已顯陳舊,正中一個憨態可掬的胖娃娃,一手托著個福字,一手扛著蓮蓬蓮花,腳下畫著幾條紅鯉魚,寓意“連年有餘,娃娃送福”。整張畫保存得相當完整,但缺了一角,撕痕很新,還有一根針帶著線頭插在上麵,剛好紮在胖娃娃的左眼部位。

畢岸伸手把針線拔了下來,道:“婆婆您這麽仔細的人,怎麽會把針放在這裏?”

趙婆婆轉身看了一眼,從容不迫道:“哦,我那日做針線,外麵來了生意,匆忙之下,隨手紮上了。”

畢岸按壓著年畫上留下的針孔,道:“王寶真是頑劣,好好的將年畫撕了一角。婆婆懲罰他一下,也是對的。”

趙婆婆的背僵直了一下。

公蠣想起王寶紅腫的左眼,心中一個激靈,呆呆地聽他們談話。

畢岸輕輕鬆鬆道:“婆婆不想談銀蠶和王寶,我們換個話題好了。二十五年前李婆婆家的阿寶夭亡怎麽回事?或者談談您同李宏之間的風流韻事。”

趙婆婆額上的青筋忽然暴起。畢岸如同沒有看到,繼續道:“前些日我查到你同李婆婆竟然是同鄉,委實有些吃驚。”

趙婆婆神態恢複了正常,道:“洛陽城中大把同鄉,難道我一個個拉扯、認識去?”

畢岸點頭道:“婆婆說的是。同鄉不認識的多了,可是您同李婆婆之間,還有李宏這個紐帶呢。”

趙婆婆停止了誦經,暴躁道:“你胡說什麽!我根本不認識李宏!”

畢岸道:“三十年前,你同劉蘭心正是豆蔻之年,兩人共同愛上了隱居郊外的少年公子李宏。可惜李宏最後卻娶了活潑可愛的劉蘭心。”

“劉蘭心?”公蠣重複了一遍瞬間明白,啞然失笑道:“原來惡俗的李婆婆還有個如此清雅動人的名字。”

畢岸道:“而你嫁給了老實巴交的董滾子,過得各種不如意,索性殺了她家阿寶。接著多次勾引李宏未果,又用銀蠶殺了李宏。”

趙婆婆雙手緊緊地扳著供桌,厲聲喝道:“畢掌櫃,你便是手眼通天,也不能如此信口雌黃!我同劉蘭心同鄉不錯,愛慕李宏也不錯,但殺人之事,純屬子虛烏有。當年官府已有定論,李宏有家族隱疾,他同阿寶皆死於此!”

畢岸悠然道:“看來趙婆婆對當年之事相當關注,連仵作查驗結論都一清二楚。”

趙婆婆臉色鐵青,深吸了一口氣,正襟危坐道:“當年知道此事的人頗多。而且婦道人家愛打聽,我知道了不算什麽。”

趙婆婆抵死不認,神色也不見一絲慌亂,在公蠣看來,竟然絲毫奈何不得她。

正絞盡腦汁想要出個什麽好點子來,隻聽畢岸皺眉道:“算了,還是找了當事人來。”回頭朝門口道:“李婆婆請進來吧。”

趙婆婆一驚,慢慢站了起來。

門被推開,李婆婆麵如死灰,直挺挺豎在門外,昏花的眼睛冒出一絲奇異的亮光,隻盯著趙婆婆,對其他人視而不見,反複道:“你,殺了我的阿寶?”

公蠣忙攙扶她進來,安撫道:“李婆婆不要急,坐下再說。”拉了凳子按她坐下。

她如同彈簧一般,騰地重新站了起來,一字一頓道:“你,殺了阿寶,和我相公?”

趙婆婆的臉上終於閃過一絲慌亂,滿臉堆笑道:“老姐姐你來了,我這給你倒茶去。”卻不小心絆在桌腿上,差點摔倒。

李婆婆猛竄上去,一把鉗住了她的衣領,兩人幾乎臉貼著臉:“原來你就是那個賤人!你搔首弄姿勾引我相公,我都知道,你纏著我相公讓他休了我娶你,我也知道。可你……為何要殺了我的阿寶!”

她呲著森森的白牙,猶如護犢的母豹,極其猙獰。

趙婆婆臉憋得通紅,躲避著她的眼睛,使勁掙脫,“不不,你聽我說……”

李婆婆抽出一隻手來,用盡全力給了她一巴掌,嗚咽道:“阿寶啊!”

趙婆婆捂著臉,似乎被打懵了。愣了片刻,喉間擠出一絲低吼,低頭朝李婆婆的胸口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