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華燈初上,各家各戶掛出了紅燈籠,發出朦朦朧朧一團紅光,在平靜的磁河水麵上反射出一個美輪美奐的光暈來。

公蠣輕飄飄地走在路上,如同踩在棉花上。第一次發現洛陽的夜色如此之美,三三兩兩的行人個個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連如刀割一般的冷風吹在臉上也帶著一絲甜味。

轉過街角,前麵便是敦厚坊了。一隻手忽然按在了公蠣的肩頭:“嗨,我們又見麵了!”

公蠣暈乎乎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風流倜儻的青胡茬中年男子,渾身上下散發著濃重的檀香味道。

有些麵熟,公蠣卻想不起是誰,忙笑道:“您是?”

青胡茬哈哈一笑,同公蠣並肩而行,道:“你不記得我了?敝姓胡,單名一個爍字。”

公蠣想起來了,一趔身躲開他按在自己肩頭的手,幹笑道:“哦,原來是胡大公子,幸會幸會。”

胡爍同他並肩而行,道:“今晚心情不錯,要不要去喝一杯?暗香館新近了一批六十年的女兒紅,口感很是不錯。兄弟我請客。”

聽到暗香館三個字,公蠣心動了一下,但一看他大有深意的眼神,頓時想起他那特殊的癖好,警惕道:“在下還有事,多謝胡大公子抬愛。”

胡爍伸手攬住了他的肩,斜眼看著他,神秘兮兮道:“暗香館裏新來的姑娘,貌若天仙,你不想一飽眼福?”

公蠣不習慣同一個男人如此親密,再說心煩意亂的,隻想靜一靜,正色道:“多謝公子,在下真的有事。”身子一擺跳開了去。

這胡爍卻如影隨形,附耳道:“我瞧龍兄印堂發亮,雙頰帶粉,這是走了桃花運了?”

公蠣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大步逃開。胡爍在後麵哈哈大笑:“小心桃花運變成桃花劫啊。”

回到忘塵閣,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胖頭和汪三財正在核對今天的賬目。

公蠣心思煩亂,也說不上是興奮還是燥熱,回房間覺得孤單,想要說話又不知說些什麽,便無聊地在門口晃悠。

胖頭道:“老大你鼻子怎麽了?”

公蠣心虛,道:“什麽怎麽了?”

胖頭道:“你回來這一盞茶工夫,已經摸了十五次……十六次鼻子了!鼻頭紅彤彤的,上火了?——又摸!十七次!”

公蠣這才意識到,忙放下手臂,含糊道:“沒事,可能有些……不舒服。”公蠣的鼻子自從碰到玲瓏的嘴唇,一直在發癢發熱,但又不是感冒那種難受,而是帶著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有幾分心慌,幾分甜蜜,卻難以具體形容。

胖頭走過來湊近了看,擔心道:“我記得你最耐不得冷,隻要氣溫稍降些,就說不想動彈,今天這是怎麽了?”伸手去試探他的額頭。

公蠣一把將他的胖手打開,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上月初我躺在門前曬太陽,過去一群美人兒,你連著說了幾聲好美。那些美人兒,是哪家的姑娘小姐?”

汪三財忍不住哼了一聲。胖頭聽得莫名其妙,道:“天天都有美人兒經過,你說的是哪次?”

公蠣比劃了一下,喪氣道:“算了,你這個豬頭。”

其實公蠣心裏,還惦記著那個散發丁香花香氣的女孩兒。雖然他隻見了她一次,連一句話也沒說上,但心裏卻認定了她一定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就像玲瓏一樣。

公蠣覺得心裏如同一團亂麻,一會兒想著丁香花女孩兒,一會兒又後悔今日一時膽怯,沒有跟著到玲瓏家裏坐坐,如此這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繞著中堂兜起了圈子。

汪三財從賬簿上麵抬起頭來:“龍掌櫃是要出去?不出去的話就回屋躺著吧。你這樣轉來轉去,晃得我頭暈。”

公蠣煩躁道:“躺什麽躺,晚飯還沒吃呢!”

胖頭驚訝道:“你還沒吃?我們已經吃過啦。”往常公蠣隻要手頭有錢,決計不肯在家裏吃的。

汪三財道:“灶房籠屜上還有半個饅頭,您就配上鹹菜湊合一頓算了。”

公蠣一聽便沒了食欲,借機一甩袖子走了出去,遠遠聽到汪三財在身後同胖頭說道:“放心,不用追。龍掌櫃這樣子,定是惦記著哪家姑娘呢。”

公蠣暗罵了一句老狐狸。

走了出來,公蠣反而安心了。如今才剛剛亥時,當鋪日雜店雖已打了烊,但食館酒肆、青樓茶苑卻正生意火爆。公蠣鼻尖的酥麻仍未消退,本想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卻沒什麽胃口,在街上遊**了片刻,一抬頭,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柳枝巷。

天上有雲,遮住了月亮,但今兒十六,光線還算不錯。公蠣心中又是激動又是忐忑,心裏盤算著要找玲瓏說什麽才好:欲要裝作剛好經過這裏,又想著這裏偏僻,看著不像;要說是專程來看望她,可明明一個多時辰之前才分開,且天色已晚,隻怕會以為自己心懷不軌。

公蠣躲在玲瓏家對麵的大樹後,正猶豫著,卻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溜著牆根過來,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無人,便扒著門縫往玲瓏家裏偷看。

公蠣一眼便認出來是小乞丐小武。他對小武不大待見,這小東西年齡小主意卻正,心眼又多,下手又狠,正想上去嚇唬嚇唬她,卻見他如兔子一樣跳起,瞬間逃得不見了蹤影。接著門吱呀一聲輕響,玲瓏竟然慢慢地走出來了,站在樹下左右張望,似在等人。

公蠣激動萬分,忘了小武,在黑暗中正了正衣冠,正準備上前,卻見一個穿著黑色大氅的男子,從對麵方向的巷子口快步走來。看到玲瓏,張開大氅,一把將她裹在懷中,兩人一起進了院子。

公蠣的心如同被針紮了一下,尖利地痛。而更讓公蠣失魂落魄的,是那個黑衣人的背影:腳步穩健,步履從容,像極了柳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