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畢岸不在家,公蠣也不知去哪裏找他。

在房間裏躺了一陣,仍然煩悶不已,但又說不上因為何事煩悶。將近晚飯,公蠣不餓,踱著方步走了出來,走到北市附近找了個不起眼的小酒館,選了個靠窗的座位,望著外麵發呆。

一個身姿挺拔的女子打著一把桃紅繡花陽傘慢慢走了過來,走走停停,似在尋人。公蠣仗著有傘遮住女子視線,肆無忌憚地打量起她來。隻見這女子雖然身著棉衣,卻細腰翹臀,該肥的肥,該瘦的瘦,身材凹凸有致,甚是誘人。公蠣貪婪地看著她從遠至近,暗想不知道臉蛋兒長得配不配如此曼妙的身材,別頂著一張豬頭一樣的臉,可太讓人幻滅了。

正急切地盼望著女子收傘回頭,忽然衣角被人一扯,一個髒兮兮的小破碗伸在了自己麵前。

原來是個瘸腿的小乞丐,衣衫襤褸,滿臉髒汙,臉蛋凍得通紅,嘴唇上吊著兩條清涕,拄著一根木棍,可憐巴巴地望著公蠣。

公蠣隨手將一碟胡豆倒在了他碗裏。本以為小乞丐會感激,誰知道他看了看,竟然又將碗伸了過來,口裏嗚啦嗚啦地叫。

公蠣無奈,從荷包中抓了一小把銅板丟了進去。小乞丐佇立了良久才瘸著腿走開,到下一個酒客處繼續討要。

公蠣惦記著窗外那個女子的長相,便不再理會小乞丐。正在四處尋找女子身影,忽聽“噗通”、“嘩啦”兩聲,回頭一看,小乞丐摔倒在地上,破碗摔成了兩半。一個絡腮胡子男人跳起大聲喝罵道:“光天化日,還有沒有規矩了?你們這裏還是有名的酒樓呢,竟然聽任乞丐進出,還公然偷盜,這生意還要不要做?”後麵卻是對夥計說的。

原來這小乞丐竟然上去抱住客人的腿,看到客人荷包外漏,竟然自己動手去拿人家的銀兩,被人發現一腳踹開。

夥計忙過來打圓場,一看這等情形,忙賠笑道:“客官東西沒丟吧?您別生氣,這是我們失職,我這就趕他出去。”說著拎起小乞丐,一把將其丟了出去,怒罵道:“你們這些遭瘟的小東西,真是越來越沒有王法了!以後再敢靠近我家酒肆百步以內,看我不一腳跺死你!”

小乞丐如同瘋了一般直著嗓子嘶吼,並丟了拐杖,單腳跳著繼續往酒館裏猛衝。夥計一個不防,又給他衝了進來。

小乞丐衝到絡腮男子處,竟然又去抱他的腿、扯他的荷包。

眾人都道這小乞丐真是找死。夥計大怒,一腳將他踹飛了出去,上前又補了兩腳。小乞丐蜷縮在雪地裏抽搐起來。

酒客們議論紛紛,有說酒保打了重的,有說小乞丐惹人討厭的。公蠣卻想起那晚的見聞,不知道這小乞丐是生來殘疾,還是被壞人控製用作斂財的工具,不由生出幾分惻隱之心來。

但想歸想,公蠣卻未動身勸阻。好在夥計也不算太狠,沒有再打,隻罵了一陣,便繼續忙活去了。

待到公蠣酒足飯飽結了賬出來,小乞丐已經挪了位置。一條清晰的爬痕一直拖到對麵樹下,他也不管地麵冰冷,伸長了腿癱坐在地麵上,茫然地看著喧鬧的酒肆,兩行清涕變成了兩條殷紅的鼻血,一張小臉滿是血汙,髒得分不出五官。

公蠣不由放慢了腳步,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問道:“你家是哪裏的?為何乞討?”

小乞丐眼皮翻了一下,並不回答。

公蠣翻了翻荷包,銀子自然是舍不得的,不過找到了七文錢。公蠣將七文錢放在他腳下:“給你買個糕兒吃。以後可別再偷東西了。”

小乞丐忽然嗚啊一聲,撲了出去。公蠣嚇了一跳,忙往後退,回頭一看,原來是絡腮胡子等人結賬出來了。

公蠣一把拉住,低聲喝道:“你這小子怎麽不知好歹,還敢上去糾纏?”

小乞丐撲倒在地上,眼睛看著公蠣,手仍然指著絡腮胡子,嗚咽起來。公蠣狠狠心,從荷包裏摳出一塊三錢左右的碎銀,掂量了幾下,丟進小乞丐的口袋,道:“好,再給你一塊。”

小乞丐盯著絡腮胡子的背影,手腳在地上無力地扒拉。公蠣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站起身來,也不管小乞丐能不能聽得進去,隻管道:“趕緊找個暖和的地方躲著吧,要不就乖乖乞討。闖**江湖混日子,要眼皮活泛腦子機靈,像你這樣可不行。”

一股熟悉的體香傳來,接著便聽到身後一個輕輕柔柔的聲音道:“謝謝龍掌櫃。”

原來剛才那半遮麵的女子正是玲瓏,打著那把半舊的繡花傘。公蠣大喜,激動道:“好巧!沒想到在這裏碰上姑娘。”

玲瓏抿嘴一笑,蹲下身來,柔聲道:“小娟子,你怎麽樣了?”

這小乞丐還是個女孩。公蠣凝神看小娟子的眉心,卻看不出任何端倪來。想來巫琇死後,不會再有人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了吧。

小娟子的眼珠轉了一轉,茫然地看著遠去的人群,一動不動。玲瓏歎了一口氣,將傘罩在小娟子頭上,拿出條粗布手帕,將她臉上的血汙擦拭幹淨,道:“今天冷,早點回去吧。”

玲瓏的眼神安靜恬淡,雖是憐憫,卻不會讓人有任何不適之感。小娟子乖乖地收回目光,點了點頭。

公蠣無話找話道:“這孩子,真可憐。”

玲瓏回頭看了公蠣一眼,亮晶晶的黑眼睛含著一點笑意,看得公蠣不由心跳加速。

玲瓏細心地將小娟子討來的銀錢收拾進口袋,歡快道:“快回去吧,土地廟那邊有人施粥呢。”

公蠣忙將小娟子的拐杖遞過來,仗義道:“玲瓏姑娘住在哪裏?我送你們回去。”

玲瓏道:“謝謝龍掌櫃,不用了。”

公蠣手裏捏著那根一直揣在兜裏的銀簪,手心已經出汗,扯謊道:“不要緊,我剛好順路。”想要上去抱了小娟子快走,可看到她身上又是灰塵,又是血汙,終究還是遲疑了下。

恰巧玲瓏的傘歪倒過來,公蠣忙順手接過,倒免了尷尬。因問道:“聽姑娘口音,不是洛陽人。”

玲瓏道:“小女子原籍長安,因家父意外客死洛陽,我來處理後事,之後便留在洛陽了。”

公蠣對她越發好奇,忍不住道:“姑娘在洛陽作何營生?”

玲瓏咬唇道:“長安那邊,祖業早已衰敗,還好父親之前曾在洛陽置辦了些房產,雖然收入微薄,倒也夠果腹。隻是……剩下我孤身一人,北市附近人又雜亂,遇上那些……不好的事情難免手足無措。”說著臉上騰起一片紅雲,含羞笑道:“瞧我這是怎麽了,好好的,同龍掌櫃說這些做什麽。”

公蠣見她垂頭嬌羞之態,比之剛才的端莊沉靜更為楚楚動人,想她年紀輕輕,卻要獨自麵對社會各種醜惡,忽然生出一種想要保護她的感覺,大聲道:“姑娘以後若有什麽事,隻管指使公蠣便是,在下雖然不才,身家微薄,但願為姑娘效犬馬之勞。”

玲瓏微微側頭,道:“謝謝龍掌櫃。”

公蠣忙道:“你叫我公蠣即可。”

玲瓏又恢複了沉靜之色,感歎道:“我爹爹去世後,差不多大半年我才緩過來。如今已經習慣啦。”她愛憐地看著小娟子,道:“這些孩子們,比我可憐多了。一個個沒爹沒娘的,在外挨打受氣,也沒人心疼。”

公蠣誠摯道:“姑娘年紀輕輕,卻有這份俠骨仁心,在下好生敬佩。”這個是真心話。如此悉心照顧一幫髒兮兮的小乞丐,公蠣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寧願選擇給錢。

玲瓏抿嘴一笑,道:“哪裏能談上什麽俠骨仁心,不過是自己身世孤苦,剛好又住得不遠,看不得他們受罪罷了。可惜憑我一己之力,也做不了什麽。”

小娟子回了土地廟,兩人繼續往柳枝兒巷走去。公蠣終於將銀簪拿了出來:“這個可是你丟的?”

玲瓏接過銀簪,驚呼一聲,眼圈頓時紅了。摩挲著銀簪良久,淚眼蒙矓道:“龍掌櫃見笑了。這個是……是他送給我的……信物……”

後麵幾個字說的如同蚊子哼哼,不用說自然是她的心上人了。公蠣隻好聽著。

玲瓏垂淚道:“他……他也是開當鋪的,我和爹爹本來是投奔他來的,可來了卻發現,他得了急病去世了。不到半月,爹爹也走了。我隻好一個人過日子……”

原來柳枝巷幾處房子便是她家的地產。不過位置不好,房屋簡陋,每個月的租金一共不過幾百文錢,還要接濟那幾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小乞丐。如此環境之下,自然成長快些,所以她雖然同小妖年紀不相上下,卻比小妖要成熟懂事許多,完全是另一種氣質。

公蠣搜腸刮肚,憋出幾句安慰她的話來:“人死不能複生,姑娘你開開心心的,他在天之靈也可安息了,”

玲瓏拭去眼淚,微微笑道:“小女子失態了,龍掌櫃見諒。”

兩人一路閑聊,從洛陽今年的氣候聊到北市碼頭的興盛,從市井流傳的奇聞怪談聊到如何混飽肚子,公蠣更是將當年街頭賣藝的趣事一件件說給她聽。玲瓏聽到胖頭去偷人家的鹵肉,肩上頂著一個顫巍巍的肉叉子時,更是笑得花枝亂顫,少有地顯出幾分少女的活潑來。

公蠣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隻覺得玲瓏集大氣恬淡、善良體貼與調皮可愛於一身,所識女子無一能比——當然,那個散發著丁香花香味的女孩兒除外。

就這麽一段道路,很快便到了柳枝兒巷的巷子口。

玲瓏站住,施了一禮,微笑道:“前麵便是我家,家裏沒準備,我便不邀請龍掌櫃進去坐了。”

公蠣雖然有些不舍,卻不敢強求,道:“也好,姑娘有什麽事,隻管到忘塵閣找我。”

玲瓏忽然扭轉身子,坦然看著他,良久才輕聲道:“好。”

四目相對,公蠣心中莫名一陣激**,怔怔地看著她嬌美的小臉,卻不知說些什麽。

玲瓏垂下眼睛,低聲道:“玲瓏好久沒這麽開心了。謝謝公蠣哥哥。”

一聲“哥哥”,公蠣的心都飛了起來,忍不住想要說陪她進去,玲瓏已經轉身離開。

誰知道天冷路滑,她踩在一塊剛結冰的水漬上,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向後倒來。

公蠣反應迅速,疾步上前張開雙臂抱住了她。不過用力猛了些,鼻子剛好碰到她的嘴唇,柔柔軟軟,難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