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無心鏡 (一)

公蠣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畢岸、胖頭,連那個整天擺著一張臭臉的阿隼,都在他的房間裏。

公蠣疑惑地動了動,道:“你們……”

胖頭飛快地端上洗臉水,然後開始跑上跑下:一大盤燒雞,一隻大蹄髈,一條烤羊腿,還有一碟全福樓的點心,熱氣騰騰的,看來是一直燉在爐上,單等公蠣醒來。

阿隼將一杯茶重重地放在他的床頭,喝道:“起來喝茶!”

公蠣渾身酸疼,撐著腰坐起來,嘟囔了一句:“這是關心人呢還是要挾人呢。”阿隼哈哈一笑,朝公蠣肩頭一拍,道:“龍掌櫃你慢慢吃,我今天保證不跟你搶。”

他的手重,一下子又把公蠣給拍倒在**。公蠣岔了氣,掙紮了好久爬不起來。

阿隼打趣了他幾句,回頭同畢岸低語道:“已經查到。據洛陽縣誌記載,高宗乾封元年十一月,月食之夜,邙嶺黑月崖山體滑坡。距今剛好十年。”

畢岸頷首道:“甚好。你忙去吧。”阿隼看了一眼公蠣,轉身出去了。

公蠣直挺挺躺在**,叫道:“我這是怎麽了?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胖頭忙過來攙扶。

畢岸抱胸而立,目光散漫地看向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公蠣在胖頭的侍候下洗了把臉,抓過羊腿便啃。吃了一半,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我的玉鼓呢,第八個來了沒?小妖怎麽樣了?”

畢岸回過頭來,道:“小妖早早已經醒了,她的夢遊應該不會再複發了。”

公蠣撕下一大塊蹄髈塞進嘴裏,欣喜若狂道:“那就好,那就好。玉鼓呢,趕緊給我看看我的大明宮。”

胖頭從牆角提出一個破舊的包袱來,裏麵傳出清脆的碰撞聲。

公蠣撲過去心疼地抱住:“我這麽嬌貴的東西,怎麽能隨便丟,碰壞了可怎麽辦?”

胖頭嘿嘿笑道:“我看一堆碎磚爛瓦的,能值多少?!”

公蠣喜滋滋道:“胡說八道,我跟你說,你娶媳婦的錢,可都在這裏了呢。”一邊說一邊小心地解開了包袱,頓時愣住了。

花紋沒錯,但原來晶瑩剔透的天山陰玉,變成了黑灰色,瓦片一般粗糙,鼓麵皺皺巴巴,如同用過的草紙。最關鍵的是,沒有一個完整,全部都是打爛的!

公蠣大怒,一雙油哄哄的手抓住了畢岸的領口:“我的窨讖鼓呢?你藏哪兒了?”

畢岸拂開他的手,淡淡道:“你昨晚夢遊,自己把它打碎了。”

公蠣暴跳如雷:“放屁!我怎麽舍得打碎!定是你把它昧起來了!快還給我!”胖頭惶惑地看著兩人撕扯,不知道該幫誰。

畢岸無可奈何道:“你清點一下,八個,不多不少。”

公蠣氣呼呼將碎片抖摟出來,簡單拚了一下。果然是八個,雕工花紋也完全沒錯,正是窨讖鼓的樣子。公蠣吼道:“玉呢,怎麽都成瓦片了?你使的什麽障眼法?”

畢岸臉上一沉,一道精光從眼中射出。公蠣頓時慫了,聲音低了下來,嘟囔道:“怎麽會變成這樣的?”

畢岸冷冷道:“窨讖鼓被破了法門,精氣散盡,原來用來吸收精氣的天山陰玉自然成了瓦片。”

胖頭在一旁小聲道:“老大,這怪不得畢掌櫃。這些東西真是你自己打碎的。你昨晚夢遊,爬到櫃子頂上,使勁兒丟東西,把這些小鼓砸了個稀巴爛……”他心疼地看著一堆破爛兒:“真夠可惜的。”

大明宮,小美人兒,就這麽沒了。公蠣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捧著玉鼓碎片哭了一陣,忽然想起什麽,哽咽著道:“第八個是從哪裏來的?”

畢岸對他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樣子實在不知說什麽好,無可奈何道:“那個小木鼓,是個鼓中鼓,外麵是偽裝的木頭,裏麵便是第八個窨讖鼓。”

公蠣怒道:“你早就知道第八個窨讖鼓就在小木鼓裏,還讓我敲擊!”

畢岸不理會他的質問,道:“第八個小鼓,沒有用人皮。”

公蠣愣了下:“什麽?”

畢岸道:“當年製作這批窨讖鼓時,隻完成七個。”

昨晚的夢境如同畫麵一般掠過公蠣的腦海。血月亮,熱桐油,銀骷髏,還有那些古怪的舞蹈。

公蠣終於不再糾結鼓的事情,想了又想,困惑道:“小妖……小妖的夢遊,和我昨晚的夢……好奇怪的感覺。像是我又回到了修煉前的狀態。”

畢岸沉默片刻,道:“亦真亦假,亦幻亦夢。”

公蠣不懂他說什麽,神態之間更加迷惘。

畢岸道:“這話說來長遠了。上次孩童失蹤案,我遲遲未去解救那些孩子,便是因為我發現大雜院不僅設有剝卦,還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這種力量說強不強,說弱不弱,很是奇怪。若是貿然衝進去將那些孩子解救出來,隻怕他們一輩子都難以恢複神智。”

畢岸看了一眼公蠣,繼續道:“午夜子時,我們破了它的卦陣。你也很清楚,並不是按照陰爻陽爻這麽隨隨便便用綠籬或者什麽東西一擺,便能稱得上卦陣。”

公蠣本來正想問問是否按照卦象陽爻陰爻排法便可設置卦陣,聽了此話“吧嗒”一下閉上了嘴,裝出很內行的樣子,鄭重地點頭道:“對,肯定還有其他的法器。”

畢岸道:“大雜院剝卦的法門,便是那個石碾子。”石碾子在民間一直有“震”的意義,比如哪家生了個兒子,寶貝得很,唯恐早夭,便會放一個石碾在其房間門口,以示可以震得住福氣。

“破了法門之後,石碾子化為一個破鼓。但我卻發現,那種激**的陰氣仍在。”

“後來我們便找到了七個玉鼓。當時我便覺得十分奇怪,因為窨讖鼓應該是八個。所以你說帶回來,我未加攔阻。可是當我看到你從老木匠家裏討來的木鼓後,便知窨讖鼓齊了。”

公蠣總算理順了後來的情況,小聲道:“從我帶回窨讖鼓之後,小妖便一直夢遊跟了來。”

畢岸點頭道:“窨讖鼓屬於黑巫術的一種,手段陰毒,需在月全食之夜,以活著的女童背部皮膚和陰玉為鼓。陰玉可鎖住被剝皮之人的怨念,並吸收天地靈氣,以此增長施法者的功力。小妖能被窨讖鼓吸引,自然是同它有些淵源。”

公蠣想起夢中七歲的小妖,低聲:“她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兩人是製作窨讖鼓的人選之一。隻是當時……”公蠣突然愣住了,說話也結巴起來:“她……她當時被一條小水蛇,啊不,被我給救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猶如一盆漿糊,理不出一絲頭緒。

畢岸看了他一眼,將眼睛轉向那堆碎片道:“小妖那段經曆,可能因為太過驚嚇不願想起,所以這十年來她一直看起來開開心心。可是這次八隻窨讖鼓同時出現,勾起了她心底暗藏的回憶,不過以做夢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公蠣納悶道:“她做夢的時候,隻認得我,她叫我龍哥哥。”公蠣想起她被拋下懸崖的那一瞬間,自己用尾巴勾住了她的腳踝——可是,那條小水蛇,真的是自己嗎?

畢岸道:“窨讖鼓,我也是第一見到。但我曾聽說,這種過於陰毒的法術,不僅世間痛恨,連老天也不容,在製作過程中,總會出現一些異常事件。比如平地響雷,山體滑坡。如同……”頓了一頓,他輕描淡寫道:“如同非人生物要想得道化人,必先渡劫。”

公蠣低下頭,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畢岸道:“我已經查到,洛陽方圓最適合製作窨讖鼓的,隻有黑月崖。剛才阿隼所說你已聽到,十年前,黑月崖在一個天氣晴朗的天狗吞月之夜,無故出現山體滑坡。官府勘查,隻發現一些福娃娃麵具和一些彩色布條。可惜年代久遠,這些物證已經無從找到。”

……公蠣橫掃石壁,巨大的山石落下掩蓋了石台,儀式因幹擾而終止。

不對!公蠣在心裏大叫了一聲。

十年前的縣誌已經記載了山體滑坡,豈不是當時窨讖鼓的法門已經破了,怎麽還能勾起小妖隱藏心底的回憶?若是當時未能破掉,而確實是自己昨晚的功勞,又如何解釋縣誌記錄之說?

這似乎是個難解的死扣。

公蠣心中混沌一片,茫然無措。

畢岸繼續道:“所以這些窨讖鼓,當年隻完成了其中的少量步驟。八個窨讖鼓,隻有七個用了人皮,被偽裝在木鼓裏的那個用的是普通的羊皮。如此一來,功效大打折扣,隻能作為剝卦的一個輔助,而不能單獨作為法器使用。”

公蠣充耳不聞,而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忽然去搬床頭的花梨木方桌。

方桌晃動了一下,用力的這頭被搬起半尺高,另一頭紋絲不動。公蠣力氣不濟,隻好慢慢放手,免得將桌腿兒弄壞。

——昨晚的隻是個夢,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又無任何法力,如今沒有這個本事,十年前更不可能有本事去破壞人家黑巫的施法現場。昨晚夢裏那條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水蛇,隻是個巧合而已。

可是小妖在夢遊時唯一認得的便是自己,又作何解?

公蠣倒很想認為小妖對自己情有獨鍾,可是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絕不可能。

公蠣覺得自己頭都大了,抱著腦袋喃喃道:“若是昨晚不敲響窨讖鼓,而是直接砸掉,又當如何?”

他本想聽聽畢岸的解釋,不料畢岸斷然道:“已然過去的事情,不能假設。”又道:“山體滑坡,便是天意,隻是看這個天意通過誰的手來表現。”

一絲不安,還有莫名其妙的惶恐,劃過公蠣的心頭。

天意之手?誰?是自己嗎?

畢岸的眼睛深邃而犀利,盯著他的眼睛道:“黑巫近些年來泛濫成災,那些巫士草菅人命,手段陰毒,再不阻止,恐怕局勢難以控製。”

公蠣忽然覺得很是煩躁,避開他的目光,拈起一塊糕點丟進嘴巴裏,滿不在乎道:“行了,誰知道昨晚怎麽回事,小妖好了就是,窨讖鼓壞了我也不追究了。我不管對天意還是巫術都不感興趣,隻要有銀錢花著,有好東西吃著,有美景美人兒瞧著,我就知足啦。”推了畢岸出門,大聲叫道:“胖頭,過來吃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