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公蠣飄飛在空中,騰雲駕霧一般,飛得輕鬆愜意,眼睛的餘光可清晰地看到身下的樹木、山脊飛快地後退,那些如同玩具盒子一樣大小的民居和黃豆大的在城牆上巡邏的士兵,顯得渺小而可愛。

我又在做夢了。公蠣想。他常常做這樣的夢,夢到自己能夠像小鳥一樣飛翔,站在高高的雲端,俯瞰眾生。

做夢也好,隻希望不要這麽快醒來。

呼呼的風輕拂著身上鋼鐵一般的鱗甲,毛孔張開,四肢舒展。公蠣吐出一口濁氣,興奮地在空中打了一個翻轉,肆意觀看洛河的粼粼波光,以及街道燈籠如螢火蟲一樣的斑斑點點。

公蠣玩心大起,一個俯衝飛至敦厚坊上空。忘塵閣門前的燈籠似要換了,比其他店鋪的光線都要暗淡;隔著屋頂能夠聽到胖頭一邊吧嗒著嘴巴一邊用力地翻身,晃得床板咯吱咯吱響。

公蠣看到自己的房間。房間裏通紅一片,難道剛才睡的時候忘記吹滅蠟燭了?小心別釀成火災。

夢要醒了,夢要醒了。公蠣嘴裏戀戀不舍地念叨著,已經做好準備要摸到軟軟暖暖的被子,看到已經即將燃盡的燈頭了。

所幸飛翔的夢又繼續了。公蠣飛過洛陽城,掠過高高的邙嶺。

出了城,頓時感覺到光線的昏暗。雖然不影響公蠣的視線,但他卻不喜歡這種陰沉沉的感覺,壓抑而無助,但公蠣卻舍不得這種飛翔的感覺,掙紮著不願醒來。

山野一處空地,一條小水蛇高昂著頭,悄無聲息地在草叢中遊走。如此遠的距離,公蠣仍清晰地看到它的模樣:蛇頭碧青,橄欖色的身體上布滿均勻細膩的鱗片,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微光。

小水蛇仍在奮力地滑行。公蠣很想在它麵前炫耀一下,但在夢中似乎無法發出聲音,隻好在心底暗暗同它打了一個招呼,盤旋著繞過一個山坳。

山坳那邊豁然開朗,八個大火爐分兩行排開,發出紅亮的光。火爐上麵燉著一口大鍋,前麵豎著一根大字形的木柱;兩排火爐後麵,是一個三尺高的石台,背靠山脊,旁邊是個山洞,依稀透出燈光,並聽到人的竊竊私語聲。

莫非這裏在搭台唱戲?公蠣剛好飛的累了,便落在一處高高的山石上,對麵景象一覽無餘。

小水蛇竟然也遊了過來。他似乎感受到了火光的溫暖,慢慢伸了一個懶腰,將身體盤曲在山石腳下一處濃密的草叢中,沉沉睡去。

烏雲退開,圓盤一般的月亮當空照耀,撒下一地銀光。隨著一陣梆子聲響,幾個身著五彩戲服、戴著福娃娃麵具的人,各抱著一個小女孩從石台一側的山洞中走出來,最後一個清瘦男子卻空著手,著裝也與其他人不同:他戴一張咧嘴大笑的昆侖奴麵具,穿一件巨大的黑袍,卻在背後繡了個銀色骷髏,在月光下十分顯眼。

鑼鼓齊響,火光跳動起來,照得周圍如同白晝。幾個人放下孩子退回到山洞中,隻留下一個帶頭的精壯男子,朝衣著銀骷髏的男子躬身道:“六個,還有兩個,馬上便送來。”

銀骷髏似有不滿,沉聲道:“怎麽回事?”他的聲音低而沙啞,聽起來像是嗓子被捏住了一般,異常怪異。

精壯男子陪著小心道:“恭喜少主,淘到了一對寶貝。羅家的這對娃娃異常聰明,那鬼心眼子叫一個多,今天中午竟然又給她們逃脫了。不過下午傳來消息,說已經擒到,現下應該馬上就到了。”

銀骷髏哼了一聲,道:“一個大男人,還鬥不過個七歲的娃娃?叫人笑話。”說著不再搭理精壯男子,兀自繞著孩子們走了一圈。

六個孩子每人額頭上打著一個數字,從一到六,都是六七歲的樣子,剛好三對,很明顯是三對雙胞胎,因為長得一模一樣。每對都長得甚是可人疼,眉清目秀,粉臉紅唇,粉雕玉琢一般,隻是他們呆板沉悶,明明會睜眼眨眼,卻麵無表情,乖乖地席地而坐,默然不響;穿著同男子一樣的黑色長袍,背部繡有銀色骷髏,更顯得老氣橫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兩個黑影從山坳入口處快步跑來,將肩上扛的一個麻袋放下,氣喘籲籲道:“龍爺,三個。”

銀骷髏哼了一聲。精壯男子低聲喝道:“怎麽是三個?”

一個馬臉大漢諂笑道:“我們原以為羅家丫頭不錯,沒想到碰上個更好的,不過不是雙胞胎,我們順便給帶過來,給您選選看。”

精壯男子忙將麻袋解開,果然拉出三個小女孩來,推到銀骷髏跟前。

三個小女孩神智卻是清醒的,隻是手腳被縛,嘴巴被堵,說不出話來。其中兩個眉眼相似的,額上分別寫著“七”和“八”,應該是他們口中的羅氏雙胞胎,另一個額頭光潔,並未寫數字。

銀骷髏示意解開她們。馬臉大漢為難道:“龍爺,直接打暈吧?這幾個小東西可是個人精兒……”

精壯男子喝道:“按龍爺的話來!廢話哪那麽多!”

馬臉大漢不情願地去了繩子和綁嘴的布條。繩子綁得並不緊,雙胞胎中,寫七號的那個自己活動了下手腳,馬上轉身去幫妹妹八號,一臉警備之色。而另一個未做標記的小女孩更為活潑,嘟起嘴巴,仰臉看著銀骷髏,嬌嗔道:“你們把我的手腳都弄疼啦。你看,”她伸出肥嘟嘟的小胳膊,“吹吹。”

她的眼睛純淨無邪,沒有一絲懼意,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銀骷髏愣了下,僵硬地俯下身子,在她胳膊上吹了一下。她跳了起來,笑道:“不疼啦。”

八號抽搭搭哭起來,七號低聲安慰她。小女孩眨著明亮的大眼睛,拎起裙子轉了一圈,道:“啊呀,這裏地方真大。我們來這裏捉迷藏嗎?”

銀骷髏笑了,道:“是。”

小女孩並不怕生,拉著七號搖擺道:“姐姐姐姐,我們捉迷藏吧?讓麵具叔叔找,好不好?”

七號摟緊妹妹,用稚嫩卻極為堅決的聲音道:“他們全都是壞人。”她轉向銀骷髏,道:“你放了我妹妹,我什麽都聽你的。”

銀骷髏桀桀而笑,山中的夜梟被驚動,發出一連串哭泣似的鳴叫。

草叢中的小水蛇昂起頭來,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

幾個麵具人魚貫而出,分別抱起一至六號,將她們敷在大字形的柱子上。

七號小女孩挺起小胸脯,驚恐地看著麵具人將爐火上麵放上大鍋,倒入金黃色的桐油,將八號小女孩抱得更緊。另一個小女孩似乎沒有感覺到危險,繞著火爐蹦蹦跳跳,拍手笑道:“這是要煮東西吃嗎?”

還剩下兩根柱子空著。銀骷髏背著手,繞著三個孩子陰森森地笑。八號低聲道:“姐姐我怕,我要回家!”

七號輕撫著她的背,抬頭看著銀骷髏麵具下的眼睛,極其冷靜地說道:“我妹妹皮膚不好,碰傷就會留下瘢痕,背部有疤,不合用。”她的口吻,完全不像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旁邊馬臉漢子嚇得連忙擺手:“龍爺,我真什麽也沒說,這小丫頭鬼靈精,可能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銀骷髏眼神示意。精壯男子上前,一把撕開了八號背部的衣衫。

八號背部,果然有兩塊成人指甲大的瘢痕結節,比其他地方的皮膚顏色深些。馬臉漢子看了仍在一旁圍著火爐歡欣跳躍的另一個小女孩,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龍爺,這個誤打誤撞,您看剛剛好呢。”

小女孩回過頭來,咯咯笑道:“你說我嗎?”

銀骷髏玩味地看著小女孩純淨的眼神,道:“這個小玩具,我要留著。”

梆子聲越來越急,月亮漸漸發紅,看起來比剛才更亮了些,但山上的景象反而呈現出一層毛茸茸的邊來,如同眼睛累時看東西帶著的重影兒。

精壯男子低聲提醒道:“龍爺,時辰快到了。”銀骷髏俯身看著七號,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獰笑道:“這兩個丫頭,我都喜歡,怎麽辦?”

七號的眼睛閃了一下,卻沒躲開。銀骷髏鬆開了手,道:“這樣吧,我給你個機會,你有一次選擇。”他點了一下八號,陰鷙的眼睛露出一絲惡狠狠的笑意來,“你和妹妹,隻能活一個。”

他眼睛看向已經冒著熱氣嗞嗞響的桐油,壓低聲音道:“另外那個會服用我特製的藥粉,變成像她們那樣,不知道疼痛。然後呢,綁在那根柱子上,慢慢地,慢慢地,用刀割開頭皮,再將燒熱的桐油從頭皮中灌進去……”他的手摸向七號的額頭,“放心,不會出很多血的。都是些小女娃兒,我怎麽舍得讓你們疼呢。不是很疼,不過你的意識很清醒,能夠慢慢感受到皮膚同身體剝離的感覺……”

旁邊的精壯男子打了個寒噤。如同傳染一般,公蠣也抖了起來,想也不想一躍而起,隻求盡快飛離,但卻隻是無聲地撲騰了幾下,照樣落在山石上。

做夢也這麽倒黴!偏偏這個時候不會飛了。

七號的小臉越來越蒼白,下唇被咬出血來。八號躲在姐姐的懷裏,緊緊地閉著雙眼,微微顫動的眼睫毛顯示她並未睡著。

銀骷髏似乎覺得很滿意,回頭道:“叫老丁。”精壯男子如釋重負,忙退回山洞。接著一個又矮又壯的男子弓著腰走了出來,仍然戴著麵具,手裏恭恭敬敬捧著一個托盤,上麵搭著紅布,默然立在一旁。

銀骷髏抬頭看看天上越來越紅的毛月亮,陰森森道:“動手。”

老丁木然地朝著額上寫著一號的小女孩走去。放下手中的托盤,朝月亮磕了個頭,嘴裏念叨了幾句,從紅布下拿出兩件銀製工具來:一柄小刀,一個銀勺。

刀落下去,不深不淺,剛好劃開表皮又不深及肌肉,一些細碎的血珠滲出來,形成淡淡一條紅線。

老丁的動作吸引了那個活潑的小女孩,她瞪大眼睛看了看,欣喜道:“伯伯你做什麽?給姐姐化妝嗎?我也要我也要!”

老丁垂著眼睛,一言不發。馬臉男子忙走過來將小女孩拎開,恐嚇道:“站一邊兒去!不許說話!”

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情願地扭動身子,乖乖地站在一旁觀看。

銀骷髏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繼續回頭同七號道:“你看,就是這樣,也沒有太多痛苦。小女孩皮膚薄,最多不過半個時辰,皮就剝下來啦。”

薄薄的銀刀已經將一號額上的皮膚剝出一道二指深的口子。一號在扭動,卻因四肢被牢牢綁在木架上,無法掙脫。銀骷髏輕描淡寫道:“整張人皮被剝下來之後,還能再活七天。若你吃得下東西,山珍海味任你挑選。”

七號的牙齒開始打顫,同公蠣一樣。

銀骷髏俯身看著她,柔聲道:“我沒什麽耐心,今晚算是個例外。我再說一遍,你和妹妹,隻能選擇一個活著。我數三下,你若不選,便視為放棄,兩個人,七號和八號。”他瞄一眼空著的最後兩根柱子。

公蠣今晚的視力異常好,可以清晰地看到七號的小臉由白變紅,由紅變青。

八號抖抖索索從姐姐的懷抱裏探出頭來,如小貓一樣輕聲叫道:“姐姐。”她在姐姐的臉上吻了一下,忽然握起粉嫩的小拳頭給了銀骷髏一拳,稚聲稚氣道:“不許欺負我姐姐!”

銀骷髏笑了起來,道:“好一個姐妹情深。我要數了哦。一。”他聲音溫柔而平靜,像個和善的長輩。

幾個孩子的頭皮已經被割開,老丁正在把手放在油鍋的上方,感知溫度。

“二。”

一個麵具人扯開一號的額頭頭皮,老丁舀起桐油,緩慢而均勻地注入頭皮內。一號額頭鼓起一個大包,然後慢慢消退,皮膚的剝離麵積漸大。

八號摸著姐姐的臉,叫道:“姐姐你怎麽啦?”七號瞳孔放大,臉部扭曲,嘴唇抖動著說不出話來。

草叢中的小水蛇不安地扭動著身體,可公蠣卻動不了,七號的恐懼如山一樣向他壓來,讓他窒息。

銀骷髏伸出第三根手指。八號撲過去踢打他:“你這個壞蛋!”七號淚流滿麵,嘴巴囁嚅,朝銀骷髏眨了眨眼。

銀骷髏仰天而笑,道:“八號不合用,丟棄。”嚇得老丁一個哆嗦,差點把銀勺掉進油鍋裏。

月色血紅。兩個麵具人無聲而出,抓起八號,塞上嘴巴,丟向山石旁的懸崖。

公蠣無力地拍打著身體,徒勞地看著小女孩跌落。說時遲那時快,卻見草叢中的小水蛇箭一般射出,纏住了八號小女孩的一隻手臂。

七號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壓抑著不讓自己尖叫,隻是喃喃地重複著一個名字:“小妖……小妖……”

小妖?誰是小妖?公蠣轉回頭來。

小水蛇過於用力,帶動一塊石頭滾下懸崖,乒乒砰砰的聲音,同一個小女孩滾下山崖的聲音並無不同。

七號捂住了耳朵。

銀骷髏的三根手指仍然舉著,眼裏帶著笑,卻分明是個惡魔。

“我……求你讓我活著……我會做很多事……”七號艱難地說著,聲音如同蚊子一般細小。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而下唇的血跡更是紅得刺眼。

法門。公蠣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法門!哪裏是法門?公蠣費力地扭動著身體從山石上下來。

八號終於被小水蛇從懸崖下拽了回來,一人一蛇伏在一塊凸起的石頭後麵。但她依然昏迷,隻是嘴巴微動,無聲地叫著姐姐。

公蠣很是煩躁,他覺得這個夢做得夠長了,隻希望能夠盡快醒來。

法門。快去找法門!

總有一個聲音在腦子裏揮之不去,真討厭。公蠣打起精神,朝銀骷髏遊去。一號還有二號柱子……不不,堅決不能朝那邊看。

公蠣在草叢中無聲地滑動。在睡夢中是不可能聞到氣味的,但公蠣分明覺得那種混合了桐油的血腥味,濃烈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誰替代了七號和八號?

老丁端著托盤上了石台,孩童的皮膚在托盤中發出瑩潤細膩的光澤。銀骷髏站在石台正中,張開黑袍,背部的骷髏在紅色的月亮下閃光。

台下不知何時圍了許多人,福娃娃麵具詭異的笑臉後麵,是一雙雙狼一般的眼睛,在月色中發出點點幽光。

月亮的中部越來越暗,隻剩下一圈紅色的光暈。周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帶著一種血色一般的殷紅。

哦,天狗吃月亮了。

公蠣順著縫隙爬上石台。

石台上,八張已經處理的人皮,薄如蟬翼,放置在八個玉製的小鼓上。鼓身在紅月亮的映射下,呈現深淺不一的紅色,如同滴血。而其正中,有一個臉盤大一個光圈,紅色邊緣,黑色內裏,如同天上的月亮。

砸上去,砸上去。

公蠣咬緊牙關,尾巴圈起一個尖尖的石塊,朝石台正中投擲了過去。

粉塵四射,石台暗淡了下去,可是很快又恢複原樣。銀骷髏跳起了舞,不僅他,台下那些戴著麵具的人,共同在月光下跳著怪異的舞蹈。

公蠣忽然暴怒起來。石台本是靠山而建,公蠣一個箭步竄上後麵的山壁,瘋狂地卷起石頭一個接一個往下砸去,到了最後,直接拿尾巴橫掃,轟隆隆一聲響,傾斜而下的石塊裹著草木泥土滑了下去,瞬間將石台掩蓋了大半。

一個麵具人叫了起來:“山體滑坡了!”

無人理會,銀骷髏同那些人依然瘋狂地跳舞。

公蠣手足無措地看著這群癲狂的人類。

月亮的紅光漸漸褪去,一點一點恢複原狀,銀盤一般傾灑著如水的光芒。銀骷髏忽然停止舞動,朝公蠣藏匿的地方看過來。

快逃。

公蠣一陣驚慌,扭轉身體朝來時的方向逃了過去,卻覺得身體一緊,被一個樹杈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昆侖奴麵具下,一雙發紅的眼睛,朝公蠣湊過來。

這倒黴的夢怎麽這麽長!

公蠣徒勞地扭動身體。一瞬間,他覺得銀骷髏的表情分明想要一口咬死他。

萬分危急之時,伴隨著一聲高亢的鳴叫,公蠣騰空而起—— 一隻鷹抓住了他。

未等他晃過神來,那隻鷹鬆開了利爪,公蠣重重落下。不偏不倚,剛好砸在那條小水蛇身上。

這是怎麽啦?怎麽同小水蛇融為一體了?

公蠣驚愕地看向小水蛇。恍惚間,他突然想起,那條小水蛇,正是自己!

旁邊緊緊拉住自己無聲而泣的,是七歲的小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