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幾日寒風料峭,清冷的小尖風刮在臉色同刀割一般,天氣幹燥,口脂變得熱銷起來。
不過天氣越冷,梅花開得越是燦爛。婉娘征得幾個大戶人家同意,帶了文清沫兒去四處采梅,專挑那些含苞待放的紅梅,一朵朵摘了,放在熱砂鍋裏烘焙成半幹,再擰出花汁,與淘淨的上等紅藍花汁混合,配上丁香、藿香等,用秋天新收的上好潔淨棉花裹好,然後投入事先已燒至微燙的酒中,以熱酒吸收棉中的香料之味。過三日三夜,取出棉花和香料,將除去膻味的羊脂放入酒中,旺火大燒,直至水分蒸發完畢,紅色滲出。此時將宮製錦帛剪成二指寬一寸來長的片,整齊碼入小方瓷瓶,趁紅色羊脂膏未凝固之時以清油調入,攪拌均勻,倒入瓷瓶內,待其自然冷卻,便凝成了細膩嬌豔的紅色口脂。使用時,隻需拈其一片浸透了顏色的錦帛,以唇抿之,便可起到修飾潤唇之功效。
說著容易,做起來卻十分麻煩,尤其是火候把握,必須很有耐心才行。沫兒偷懶,找了個自以為最輕巧的活兒:剪錦帛。比照婉娘剪下來的大小,二十片為一盒,一炷香工夫,剪了好幾盒,但是食指磨出了一個黃豆大的水泡,又痛又癢。
沫兒丟了剪子,舉著食指殺豬般長嚎,聽聲音不像是磨了個水泡,倒像是爪子被剁掉了一般。婉娘又好氣又好笑,道:“瞧你那輕巧樣兒!”
沫兒哭喪著臉:“你來試試,抓心撓肝的,我恨不得把這個手指頭給剁了!”婉娘忽然側頭聽了一下,笑道:“好吧,不用你做事了。有人來,你去接待下。”沫兒巴不得婉娘如此說,一蹦三跳地去開了門。卻是那日所見到的朱公子,帶著書童,恭順謙和地站在門口,一見沫兒,彬彬有禮道:“請問此處可是聞香榭?”
沫兒慌忙請了進來,道:“正是,公子請進。我們這裏有男子陳皮露、牡丹粉、白玉膏,還有防止口唇皴裂的各類口脂,公子想要哪一種?”
朱公子微微躬身,靦腆道:“小生先觀瞻一番。”
沫兒領他來到中堂,由著他看去,自己圍著火爐研究手上的水泡。朱公子看了良久,問道:“請問貴處可否定做?”
沫兒老成道:“公子好眼力!我們這裏專門定做優質香粉,您想要什麽樣兒的?”
朱公子取了一瓶防治凍瘡的白玉膏,沉吟不語。沫兒偷眼望著,覺得朱公子對香粉似乎頗有造詣,那些擺在貨架下方的普通脂粉,他打眼一看便放下,若是拿起一瓶好的,便會仔細觀看,並放在鼻子下嗅了又嗅。
沫兒突然想到,這人該不會是同行,來偷師學藝的吧?轉而一想,那天聽紅袖說他剛中了進士,應該不會如此不堪,但還是留了個心眼,熱嗬嗬問道:“公子哪裏人?”
朱公子倒不設防,大大方方道:“小生揚州人。”
他似乎意識到沫兒心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道:“小生家裏世代做香料生意,所以看到如此物件,總習慣性分辨下原料。”沫兒見朱公子談吐文雅,雖然輕聲細語,但同那日相比,要大方自然許多。
正說著,婉娘走了進來,笑道:“請問公子想要哪款香粉?”
朱公子瞬間緊張,低頭施禮道:“小生……想要口脂。”衣袖一帶,差點將貨架上一瓶桃麵粉打落。沫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婉娘道:“聞香榭裏口脂種類甚多,女子用的有豔陽春、梅花嬌、心花紅、聖檀心、半邊嬌,男子有瑩潤珠和豐澤露,不知公子想要哪一種?”
朱公子不敢抬頭,臉紅了一紅,道:“小生想要一款女子用口脂,請推薦……如今冬日幹燥,最容易唇部幹裂流血……”後麵兩句,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了。
沫兒忍不住道:“朱公子不必緊張。”
朱公子鼻尖上冒出汗來,道:“小生沒有緊張。”
婉娘笑道:“如此,就定個半邊嬌如何?油性稍大,顏色也正,送給心上人最合適。”
婉娘說完,交代沫兒好生招待客人,自己又去廚房盯著梅花烘製。婉娘一走,朱公子馬上放鬆了下來,慢慢地詢問關於半邊嬌的情況。
沫兒見他這樣子,竟然是個一見女子就慌張的主兒,不禁覺得好笑。
送走了朱公子,婉娘捧著一大錠銀子眉開眼笑道:“沒想到朱公子一副迂腐小書生樣兒,出手倒挺闊綽。看來這款半邊嬌,要好好做才是。”
文清猜測道:“他肯定是送給安小姐的。”
沫兒卻道:“安小姐嘴唇紅潤,沒有皴裂流血。他家在揚州,可能是想從洛陽帶些禮物送給他老娘呢。”
晚上黃三做了紅燒肉,沫兒貪嘴,吃得太飽,第二天天還未亮,肚子裏便翻騰起來,隻好不情願地爬起來去茅廁。一會兒工夫隻凍得手腳冰冷,縮著身子趕緊回去,卻聽大門響了。
天色尚早,周圍灰蒙蒙一片。沫兒揉揉眼睛,見黃三從濃厚的霧氣中走進來,手裏提個紅色盒子。
沫兒剛把肚子清空了,見黃三手裏的東西,馬上聯想到好吃的,一蹦三跳過去叫道:“三哥,你去買什麽了?”伸頭去看盒子。
黃三沒想到沫兒起這麽早,憨厚一笑,摸了摸他的頭,打開盒子給他看,意思是沒好吃的。沫兒見盒子裏放了個皺巴巴的血奴果,好奇道:“從哪裏來的這東西?”
剛說完就意識到自己錯了。這肯定還是以前的那顆,婉娘說要送給什麽人的,一直沒送出去,果子放了多日,所以皺巴巴的。
黃三未予回答,皺著眉指指沫兒的光腳丫,又指指房間,示意他趕緊回去。沫兒這才覺得腳趾頭都麻木了,一連打了三四個噴嚏,唯恐長凍瘡,連忙回房,在被窩裏蜷縮了好久,才慢慢暖和起來。
迷迷糊糊中,沫兒聽到婉娘和黃三在中堂說話。婉娘似乎問道:“找到了沒?”黃三當然是打了手勢,婉娘接著歎道:“唉,他會去哪裏呢?真叫人擔心。”
沫兒披著被子偎坐在**。婉娘和黃三在找誰呢?
一連幾日,也不見婉娘做朱公子訂製的半邊嬌。婉娘每日吃過早飯便出門,一直到中午才回來。文清沫兒見她神色凝重,也不敢搗亂,乖乖吃飯做事。
可是生意莫名其妙地冷清了下來,原本一天要接送多批客人,如今竟然門可羅雀,有時一天都沒有一個客人。沫兒和文清都有些喪氣,做事也打不起精神來。
轉眼到了臘月十三。婉娘今日又不在家,黃三下午去進貨,留文清沫兒看家。
沫兒百無聊賴,踢了一腳地上裝滿花瓣的大籮,悶悶道:“真沒意思。婉娘和三哥上街,也不說帶上我們。”
文清笑笑,仍然耐心地挑揀花瓣。
沫兒穿了件夾紗小襖,四肢伸展地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有氣無力道:“再這麽憋著,我要死了。”突然聽到外麵隱隱約約傳來叫賣糖栗子的聲音,頓時來了興致,一骨碌爬起來道:“我去買板栗!”蹬蹬蹬跑上樓。
等沫兒拿了錢,穿好外套鞋子躥出門外,賣糖栗子的早沒影兒了。
沫兒不甘心,順著街道追了過去。街口倒有一家賣栗子的,可是個頭又小炒得又糊;依稀記起銅駝巷那邊有一家的糖炒栗子十分有名,便朝洛水方向走去。
街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沫兒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溜兒小跑,冷不丁肩頭被一隻大手抓住,一個聲音暴喝道:“小兔崽子,往哪裏跑?”
回頭一看,一個黑壯捕快,滿臉亂蓬蓬的絡腮胡子,左手抓著他,右手按在腰刀刀柄上,正凶神惡煞地盯著他,旁邊站著一個黃皮瘦子捕快,狐疑地上下打量。沫兒有些發懵,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溜溜看了一眼絡腮胡子按在腰刀上的手,哭喪著臉道:“官爺,小的做錯什麽了?”
旁邊黃皮眯眼打量了片刻,疑惑道:“不是這個吧?貌似比這個高些。”
絡腮胡子將信將疑鬆開了沫兒肩膀,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瞪著他,道:“小東西,說,前天晚上去哪兒了?”
沫兒不敢逞強,老實答道:“哪裏也沒去,就在家裏。”
絡腮胡子一聲大吼:“家住在哪兒的?老家哪裏人?來洛陽多久了?跟誰來的?”
沫兒一頭霧水。再打量四周,見街道上捕快明顯比以往多,不知道前晚發生了什麽事。正想著如何裝可憐脫身,恰巧胡屠夫推著兩扇豬肉走過,探頭看了一眼,道:“這不是聞香榭的小夥計嗎?”
兩捕快見有人認識沫兒,態度緩和了些,絡腮胡子招呼圍觀的人道:“官爺問個話,都散了都散了!”黃皮俯下身來,比劃道:“小娃子,你的朋友中,有沒有比你高一點、瘦一點的?”
沫兒搖搖頭,正要回答,老四過來了,一見沫兒,拍拍沫兒的頭,對絡腮胡子和黃皮笑道:“找錯人啦。這是聞香榭的小夥計,我敢擔保,絕對不是他。”看樣子老四是這兩個捕快的上司,絡腮胡子和黃皮連忙行禮。老四又交待了兩人幾句,指使他們去了另一條街道。
沫兒伸著脖子看兩人的背影,好奇道:“發生什麽事兒了?”從幽冥香那件事之後,沫兒就沒見過老四,隻聽說他做了鋪頭,公務繁忙,中間差人給聞香榭送過幾次東西,自己也沒露麵。
老四拉著沫兒站到街邊,用力揉了揉鼻子,道:“前晚出了件麻煩事。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我晚上去拜訪婉娘。”
沫兒見老四小瞧他,十分不服氣,追問道:“誰說我不懂?這麽多捕快上街,肯定有什麽不尋常的事兒。”
老四看沫兒一臉固執,無奈道:“前天晚上停屍房的屍體丟了。”
位於宣範坊的河南府衙,刑司屬下有一個很大的停屍房,分成兩大間,一個是普通的驗屍間,裏麵放的是監獄犯人的屍身或者無人認領的屍體,一般放置個七天之後,無人認領就會拉出城外掩埋;另一個幹淨些,有人負責打掃,專門寄存那些客死洛陽、暫時來不及拉回原籍安葬,或者想葉落歸根的人的屍骨。
幾天前,停屍房送來了一具“熱屍”。所謂熱屍,是指死亡不超過十二個時辰的。死的是個年輕女子,細皮嫩肉,容貌姣好,突發心悸而亡。誰知道今天早上家人來領,屍身卻不翼而飛。
要命的是,這女子的父親是新任命的刑部侍郎劉安明。劉安明原在南方任職,尚未到任,女兒調皮私自先到了洛陽,不幸暴斃。借住的客棧自然不同意放一具屍體在店內,跟隨的丫頭隻好找到刑部,刑部便將其屍身暫時安放在了衙門的停屍房。劉安明今早一到洛陽,便來領女兒的屍首,卻遍尋不見,傷心之餘暴跳如雷,借用新官上任之威,要求徹查此事,並提請刑司查看近期有無類似事件。
這一查不要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兩年來,停屍房丟失的屍體竟然有七具之多,有男有女,全部為熱屍,年齡集中在十二至二十五歲之間。因為丟失時間分散,且是死屍,所以衙門也不怎麽重視。
這兩天,衙門正在追查屍身去處,但因為毫無頭緒,且臨近年關,捕快們隻是在街上訪查,並不敢大動幹戈,驚動百姓。
沫兒有些不以為然,也許這些屍體被盜案之間根本就沒什麽聯係,氣鼓鼓道:“既然沒有線索,剛才那個絡腮胡子抓我幹什麽?”
老四笑道:“哈哈,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今天早上住在停屍房後邊的王老頭來報告說,他前晚起夜,見到有個人影潛入停屍房,他還以為見鬼了,嚇得趕緊回去。據他講,這個人像個半大孩子,身量偏瘦。所以今天大家都留了心,特意盤查些少年男子。”說完,微微歎了口氣,顯然壓力甚大。
沫兒告別了老四,也沒心思再去買糖栗子了,無精打采地回到聞香榭,卻見婉娘已經回來了。
沫兒唯恐婉娘責罵他偷懶,連忙邀功一般將剛才遇到老四的情況告訴一五一十地婉娘。
婉娘卻慢悠悠道:“我早就知道了!先說你,你出去做什麽?”
沫兒做皺眉思考狀,嚴肅道:“你不覺得這事兒很怪嗎?那些屍體偷去做什麽?人死了,更應該尊重些,哪能隨便褻瀆呢?”
婉娘忍不住笑了,道:“那你說說看,可能是什麽人做的?”
沫兒立馬蔫兒了,小聲強嘴道:“人家捕快都不知道,我哪裏知道?”見黃三進貨回來,十分殷勤地上前幫忙,唯恐婉娘嘮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