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輝灑在洛水水麵上,映得整個水麵猶如一塊閃光的銀緞。

胖頭正狼吞虎咽地啃著手裏的燒餅,公蠣半坐半臥在河畔的草叢裏,百無聊賴地丟著石子兒,一下一下地去打桐樹上剛結的桐鈴兒。

天色漸暗,晚霞隻剩下遠處的一抹殘紅。公蠣一手摩挲著螭吻珮,突然道:“胖頭,你有什麽打算?”

胖頭將最後一口燒餅塞進嘴巴,含糊道:“先遊個泳,然後睡覺。”

公蠣將石子兒朝胖頭丟去:“我說的是將來!將來!”

胖頭滿意地打了個飽嗝,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賺點錢,先去找妹妹,再討個老婆,生一堆娃兒。”

胖頭真名叫什麽,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剛進城那會兒,公蠣手頭還有些閑錢,有一日剛吃完飯又忍不住買了隻軒轅樓的燒雞,隻啃了雞腿便吃不下了,走到南市見一個胖子蹲在地上曬太陽,就丟了過去,胖子也不嫌棄,一來二去,兩人便認識了。

胖頭父母早亡,唯一的妹妹也在幼年時送了人,家徒四壁,隻有一身蠻力,以在市場裏給人搬運裝卸度日。他腦子不大靈光,以公蠣的話說,是個“隻長肥膘不長心眼”的貨,一根筋,不知怎麽就認定了公蠣,死活跟著他混,任他打罵都不走,偏偏飯量又大得驚人,害得公蠣平白無故多養了一個飯桶,所以才導致了如今的嚴重拮據。

公蠣鄙夷地哼了一聲:“沒出息。”

胖頭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擺出一個武打的架勢,肚皮的贅肉一顫一顫:“除暴安良,行俠仗義!”

公蠣嗤之以鼻,從懷裏拿出小銅鏡,對著鏡子做出各種冷峻魅惑的表情:“知道潘安擲果盈車的典故嗎?”

胖頭搖搖頭。公蠣拖長聲音吟誦道:“安仁至美,妙齡隨車,吾之終生所求也!”

胖頭哪裏聽得懂這些拽文掉袋的話,怔怔的毫無反應。公蠣故作深沉,一字一頓道:“我的夢想,是媲美潘安!”

胖頭將地上掉的燒餅屑撿起丟進嘴巴裏:“不能糟蹋糧食——潘安是誰啊?”

公蠣道:“天下第一美男子!”

胖頭哦了一聲,傻傻地道:“像今天見的那個一樣?”

公蠣滿心嫉妒,道:“不,比那個還要美,美到男的女的見了都喜歡。”

胖頭皺眉想了一會兒,估計很難想象這個“男女都喜歡”的美到底是個什麽樣子,茫然道:“沒見過。”

公蠣忍不住長籲短歎起來。胖頭忙安慰道:“其實老大,你長得也不錯,比我好看多了。”

公蠣心情舒坦了些,不屑道:“呸,同你比……”

胖頭啃著手指甲,溜溜地看著公蠣的臉,小聲道:“不過要趕上那個潘什麽安,估計比較難。”

公蠣氣急,給了胖頭一拳:“咦,你個死胖子,一身肥膘,還敢嫌棄我難看?”

胖頭抖了抖自己肥碩的肚子,嘟囔道:“胖是一陣子,醜是一輩子。再說了,父母生我是這樣,我就得這樣,我對自己長相又沒有不滿,我也不想長得超過那個什麽安。”

公蠣揪住胖頭的前襟:“你再說一遍?”

胖頭的肥臉上顯出討好的表情:“老大我們明天怎麽辦?”

公蠣頓時泄了氣,煩躁道:“明天再說!坑蒙拐騙,吃喝嫖賭,什麽都行!”

若是不用考慮其他,每日裏混個肚子溜圓,四處閑逛,這種生活也算愜意。可是正如胖頭偶爾摸著鋥亮的腦門故作深沉時所講,“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除了公蠣對容貌的強烈渴望,如今麵臨的最為重要的問題是:住宿。

公蠣本來不願意同胖頭走得太近,說實話,他不怎麽瞧得起胖頭。但是胖頭對他卻是掏心掏肺,非要拖著他住自己家裏,說可以省下一大筆住店的錢。

胖頭家是兩間土坯房,前些日的一場暴雨,將其中一間的房頂衝塌,隻剩下一間,門梁子又壞了。

那個大門早朽掉了半邊,形同虛設,可是沒了門,總覺得這不像是一個家。因此胖頭每天回去,一看到門梁子便唉聲歎氣,後悔今天不該多吃一個燒餅,又少存了幾文修房子的錢,那張苦瓜臉,公蠣看著就煩。

今日也同樣,還未走到巷子口,胖頭的臉已經皺得像個蔫了的倭瓜。公蠣哄他道:“這事我惦記著呢,等賺了大錢……”心裏暗自嘀咕,要不要找個當鋪當掉這塊螭吻珮或者賣掉那顆撿來的血珍珠,應付一段時日。

胖頭忽然欣喜若狂,猛朝公蠣拍了一掌:“老大你真好!”

公蠣抬頭一看,原來門梁子已經修好了,不僅門梁子煥然一新,下麵還換了兩個新門檻,朽掉的半邊門也被換上了新門板。

胖頭興奮地將門推開關上,關上又推開:“這個匠人的手藝不錯,一點聲音都沒有。”

公蠣瞠目道:“我沒請匠人來。誰會這麽好心?”

胖頭隻顧高興,根本沒聽公蠣的話,吊在門梁上打起了秋千。

不過修房子的事情解決了,公蠣也很開心,連連提醒胖頭:“快下來!你那個體重,小心把新修好的門梁再給掰下來!”

天色不早,兩人折騰了一天,簡單洗漱,倒頭便睡。

但公蠣睡得極不踏實,心緒不寧,煩躁多夢,連一向鼾聲震天的胖頭,也輾轉反側,胡亂盤騰,好幾次差點將公蠣踹下床來。

午夜時分,公蠣終於沉沉睡去,卻做了噩夢。

七個帶著鬼臉麵具的白衣人,順著門梁子一躍而下,繞著公蠣和胖頭跳起了舞。公蠣先還饒有興趣地看著,但隨著白衣人的舞蹈越來越急,猶如一個白色鐵桶一般將兩個人圍得水泄不通,漸漸感覺呼吸緊迫,身體僵直。

公蠣張嘴欲叫,卻說不出話來,依稀看到胖頭眼睛睜得溜圓,嘴巴微張,一臉傻相。

公蠣清楚地感覺到是在做夢,卻無法醒過來。

胖頭翻起了白眼。正當公蠣幾乎要昏厥過去的時候,白衣人停了下來,公蠣心頭一鬆,大口大口地喘氣,但四肢仍被緊緊壓住,動彈不得。

帶頭的白衣人俯身湊近公蠣。他戴著厚厚的麵具,看不到臉上的表情,但公蠣分明覺得他在詭笑。

他慢慢伸出手來。公蠣驚恐地發現,他的手是紅色的,**出來的皮膚上長著血紅色的苔蘚,中間夾雜著毛發一樣的菌絲微微抖動,依稀可看到下麵發黑的皮肉,惡心而恐怖。

公蠣的心一陣陣收縮,忙閉上眼睛給自己打氣:這是做夢,很快就醒了。但是看到白衣人又黑又長的指甲朝自己胸口插來,還是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公蠣才醒了過來,一看胖頭,四腳八叉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公蠣頭昏腦脹,踹了一腳胖頭:“喂,太陽照到屁股了!”

胖頭一骨碌爬起來,愣了片刻,朝自己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這才拍著胸脯道:“昨晚嚇死我了,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鬼壓床!”

公蠣哼哼道:“定是昨天太累了。我也做噩夢了。”

胖頭呆坐了一會兒,忽然伸手道:“老大,給我看看你祖傳的玉佩。我昨晚夢到上麵的龍會噴火呢!”

公蠣將他的手打開,道:“胡說!”

胖頭模擬著抓人的動作,道:“昨晚鬼壓床,我看到那個領頭的白鬼用血手抓你,長著這麽長的黑指甲……還沒碰到你,玉佩上的龍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呼,噴出一團白光,然後白鬼就著火了,其他那幾個白小鬼,就嚇得都跳上門梁子飄走啦……”

胖頭連比劃帶說,詳細描述了一遍。他的所謂鬼壓床,同公蠣的噩夢一模一樣,不過多了公蠣暈過去之後的情景。

溫潤細膩的螭吻珮,握在手裏很是舒服。公蠣心中一動,覺得這種感覺好生熟悉,好像它就是自己的東西一般。

胖頭又是害怕又是興奮,顛三倒四道:“嘿嘿,昨晚太刺激了。我翻著白眼裝死,騙過了那些鬼……玉佩上的無角龍噴火,把白鬼點著啦,不過火一點都不熱……我猛撲過去,一下子把他壓死了,哈哈……今晚他們要是再來,我就捉一隻,看看鬼在白天是什麽樣子……”

公蠣的臉色變了。

胖頭剛睡過的地麵上,壓著半個白紙人和一些燃燒過的灰燼。

——這塊螭吻珮,看來同自己有緣,還是留著吧。倒是那顆血珍珠,要好好盤算一下,如何帶來更大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