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姻緣符(一)

關於張發的事情,公蠣未再過問。盡管公蠣不關注刑律,也知道張發這次不可能無罪釋放,與其聽了心裏難受不如不去打聽。

可能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意,公蠣對畢岸感覺親近了許多,雖然畢岸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對阿隼,公蠣更加不敢造次,甚至由原來的頤指氣使變成了諂媚討好,可惜阿隼不領情。

一場綿綿的秋雨,趕走了秋老虎,天氣一下子涼爽了起來。公蠣如今雖然不用冬眠,但一旦天涼,便覺得懶懶的,不太想動。

八月初五,太陽總算露出了笑臉。胖頭忙搬了躺椅,放在門口,招呼著公蠣躺下。

畢岸用從巫琇住處搜羅而來的名貴藥材炮製了一種藥丸,吩咐公蠣每日早晨空腹用黃酒送服。事關生死,公蠣自然乖乖聽命。幾天下來,藥效良好,頭疼胸痛症狀大為減輕,即使痛起來也在可忍受範圍之內。

公蠣這幾日已經想得開了,反正治病這事兒有畢岸惦記,自己擔心也是白費,還是抓緊時間盡情享受為妙。隻是偶爾會想起那個逃走的丁香花女孩,不知道她是否也在遭受這種病痛的折磨,而且——還在不在人世?

公蠣不由生出些自怨自艾之意,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心安理得地接受胖頭的照顧。

剛眯了一會兒,忽然聞到一股丁香花的香味,一陣銀鈴似的笑聲傳來:“嗨,掌櫃的!”

公蠣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卻是裁縫鋪子楊鼓家的女兒楊珠兒。楊珠兒不過十四五歲,穿一件紅色的窄袖胡服,黑色祥雲鑲邊,腳穿一雙黑色小靴,十分醒目。而她的妝容更加誇張,青色眉黛畫得重重的,黑灰色的眼妝濃得一雙眼睛如同煙霧彌漫,偏偏唇妝卻是金色的,右側眉梢畫著一個同色的小蝴蝶,配上一個時下最流行的高髻,在人群之中顯得尤為另類。

她身上雖然帶著一股淡淡的丁香花香味,但公蠣的鼻子很快分辨出,她並不是那個逃走的女孩。

公蠣有些失望。他這些天心情不好,連妓院都好久沒去了,看到楊珠兒的裝扮,惡意地想,不知道妓院是不是也流行這種煙熏妝了。心裏想著,臉上不由帶出一絲色迷迷的笑。

楊珠兒看到他的眼神,一揚脖子,挑釁道:“掌櫃的在不?”

公蠣忙正襟危坐:“在下就是。”

對麵茶館正在收拾的李婆婆,早已探出半個身子,待看清她的裝扮,撇著嘴高聲叫道:“喲,珠兒回來了?去哪裏野了幾天?”

楊珠兒眼睛抬都不抬,道:“管你何事?”李婆婆吃了個沒趣,摔摔打打地走開了,一邊搽桌子一邊斜眼看著這邊的動靜。

楊珠兒歪頭打量著公蠣,皺眉道:“我找畢掌櫃。”

公蠣硬邦邦道:“畢掌櫃不在!”

胖頭聽到說話聲,忙走出來,一見楊珠兒,愣了一下,道:“你這眼窩咋的啦?被人打了?”他長期守在店裏,同楊珠兒打過幾次交道,相對熟悉些。

楊珠兒也不生氣,大大咧咧道:“瞧你老土的,這是最流行的宮廷煙熏妝。”

胖頭傻嗬嗬笑道:“哦,對,像是從煙囪裏鑽出來的。”

正說著,畢岸出來了。楊珠兒一見,一下貼了上去,笑嘻嘻道:“畢掌櫃!”

畢岸看了好幾眼才認出她來,道:“珠兒姑娘好。”說完轉身就要走,卻被楊珠兒一把拉住:“畢掌櫃,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畢岸甩了幾下,未能甩開,便站立不動聽她說。

楊珠兒仰起臉,大聲道:“我喜歡你!你能不能娶了我?”

公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不僅公蠣,幾乎一條街的人都朝著忘塵閣看了過來,胖頭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畢岸愣了一下,冷冷道:“姑娘去其他地方玩兒吧。”推開她快步走了。

楊珠兒在他身後跳著叫道:“我說的是真的!”

畢岸頭也不回。楊珠兒將手攏起,衝著他的背影叫道:“我是不會放棄的!”

公蠣捧著肚皮,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李婆婆嗑著瓜子斜靠在門框上,嘴巴撇得幾乎到了耳朵;酒館的鰥夫柳大摸著下巴,一邊皺眉搖頭,一邊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笑;連小妖和小花都從流雲飛渡裏探出頭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唯獨她的母親高氏,低著頭慌忙閃進了鋪子裏,再也沒出來。

楊珠兒神態自若,甩了甩頭,問公蠣:“畢掌櫃什麽時候回來?我等著他。”

公蠣油腔滑調道:“他可能會來吃飯,也可能不回來吃飯;可能晚上回來,也可能中午回來;可能三五天都不回來……”

楊珠兒打斷道:“說了等於沒說。行,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明天再來。”

李婆婆遠遠笑道:“喲,珠兒想嫁人啦?好眼光,咱這條街上,想嫁給畢掌櫃的人多的是呢。下手可要趁早。”眼睛卻瞄著流雲飛渡。

小妖小花扭身回了鋪子。

楊珠兒站定,故作吃驚道:“真的嗎?不會是你吧,李婆婆?你男人死得早,我看你每天盯著畢掌櫃,你不會也想嫁給他吧?”

李婆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朝地上地啐了一口,小聲罵道:“小妖精!”惡狠狠摔門進去了。

楊珠兒搖晃著身體,得意洋洋地哼著小曲兒,走過自家的裁縫鋪子,遲疑了一下,目不斜視地走了。

傍晚時分,畢岸前腳剛到家,楊珠兒後腳又跟了來。

她換了發型,頂著雞窩一樣的一頭亂發,昂首挺胸,雄赳赳氣昂昂地闖了進來,大聲道:“畢掌櫃,你考慮好了嗎?”

畢岸看也不看她,冷冷道:“這裏是當鋪,你若是有東西當就找財叔去,不當請離開。”

楊珠兒吊兒郎當抖著左腿道:“我就找你。”

胖頭見畢岸臉顯厭煩之色,忙過來拉她:“小姑奶奶,你這是搭錯了哪根筋?”

楊珠兒甩開胖頭:“我是不是發神經,我是認真的!”那些好事的街坊早被吸引了過來,一個個手上裝作在忙,眼睛都往這邊瞟。

畢岸有些惱火,皺眉道:“珠兒姑娘既然無事,胖頭,送客。”

胖頭一聽,推著珠兒便往外推。珠兒一邊掙脫,一邊急道:“誰說我無事?我……我有東西要當。”

畢岸轉身回了房。珠兒要跟著去,卻被胖頭攔住了:“當東西在堂口就行。”

珠兒盯著畢岸的背景,磨磨蹭蹭地從懷裏淘出一個東西來,“給!”

原來是一張黃裱符,上麵龍飛鳳舞寫了四行字,胖頭磕磕絆絆念道:“綠楊飛……水……岸……”公蠣湊過頭搶著念道:“綠楊飛舞水逐岸,一夜東風柳枝軟。散盡陰霾迎豔陽,從此心中無牽絆……這是什麽?”

珠兒一把奪過,重新折了起來,叉腰質問道:“當不當?”

胖頭為難地撓頭:“第一次見有人當這玩意兒的。你要當多少?”

珠兒道:“三文錢!”

胖頭嗬嗬傻笑道:“三文錢哪值得費事一當?我送給你好了。”

珠兒伸著脖子往後院看:“不行,我就要當。”

公蠣默念著剛才的那幾句狗屁不通的符文,冷不丁道:“你這個,是從廟裏求的姻緣符吧?”

珠兒嘻嘻哈哈道:“正是正是,龍掌櫃好聰明。”

公蠣撫掌笑道:“怪不得,怪不得。”

珠兒眉開眼笑道:“龍掌櫃你瞧,不是我強人所難,這是天意。”

胖頭聽得莫名其妙,追問道:“什麽天意?”

公蠣同楊珠兒相視一笑,凸生出幾分親切之感。

原來楊珠兒七月七去廟裏拜神,順便求了一張姻緣符,解符的大和尚說,她隻要找到自己的貴人,從此便可逢凶化吉,一世無憂,而且指點說,貴人就在她家方圓一裏之內。

楊珠兒將這張符在身上揣了快一個月,也未慘透著其中的貴人是指誰。這兩日與人閑聊時,突然聽說忘塵閣的畢掌櫃單名一個岸字,再看第一句“綠楊飛舞水逐岸”,意思可不就是楊珠兒追求畢岸麽。所以她大早上一打扮就來找畢岸表白來了。

胖頭想了又想,道:“這樣解,怕有些牽強吧?”

公蠣唯恐天下不亂,故意道:“有什麽牽強?我看珠兒姑娘理解沒錯。”

珠兒洋洋得意,歪嘴斜眼地笑。

胖頭為了打發她,不情願地收了她的姻緣符,當價三文錢。楊珠兒抖著腳,大聲道:“收好了啊。半年後贖當,我要天天來視察,看你們保管的怎麽樣。”聲音大到足以讓後堂的畢岸聽到。

畢岸和公蠣都將此事當成了一出鬧劇,並未放在心上。但楊珠兒高攀忘塵閣的畢掌櫃,很快傳遍了整個坊區,不知有多少姑娘小姐羨慕她的勇氣,也不知有多少媳婦太婆嘲笑她的自不量力,並順帶鄙視她的行為不端。

李婆婆便是其中最不遺餘力的一個,幾乎每一個到她茶館裏喝茶的人,都要聽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一遍當時的情景,她會著重在楊珠兒的恬不知恥和畢岸的斷然拒絕上添油加醋,並憤懣地表示,若是畢掌櫃真娶了楊珠兒,她決計不會再讓他跨入她的茶館一步。

有茶客笑著反駁道:“畢掌櫃本來也沒來你這裏喝過幾次茶。”

李婆婆便一臉神秘道:“那是被對麵那個狐媚子勾走了……”話題從此轉到了蘇媚身上。直到小妖忍無可忍,跳出來含沙射影地罵幾句,或者朝著茶館門口潑上幾盆水,才能消停片刻。

而距離不遠的裁縫鋪子,楊鼓和妻子高氏頭低得更加低了,除了買菜進貨,幾乎不肯出門,見到街坊們也躲著走。

公蠣曬著太陽,聽著這種家長裏短,若是不想起自己腦袋裏尚未除去的珠菌絲,簡直覺得這種市井生活還是十分愜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胖頭剛打開一條門縫,楊珠兒又擠了進來。她今日換了妝扮,頭發梳成大大的牛角髻,戴著兩個木質的粗大耳環,臉頰塗了兩片紅彤彤的胭脂,嘴巴猩紅,像從魔幻戲文裏跑出來的小妖怪,還美其名曰“狩獵曬傷妝”。

胖頭見楊珠兒紮著腦袋往畢岸的上房衝去,急得直跺腳:“畢掌櫃還沒起床呢。”

珠兒回嘴道:“就是沒起床才好,要是衣服還沒穿,那就更好了!”正在洗臉的汪三財瞠目結舌地看著楊珠兒,連連搖頭。

畢岸看來也聽到了這句話,飛快從房間走到院中,皺眉道:“你又來做什麽?”

楊珠兒眨著眼道:“我來看看我的姻緣符怎麽樣了,不行嗎?”

畢岸無可奈何,轉身去打水。楊珠兒跟在他身後,笑嘻嘻道:“畢掌櫃,這都一天一夜了,您考慮得怎麽樣了?”

畢岸一見她便頭大,沒了往日的淡定,扭臉看向一邊。胖頭傻頭傻腦問道:“考慮什麽?”

楊珠兒理直氣壯道:“娶我啊。”

畢岸竟然急得跺了一下腳。公蠣躲在門口,暗暗好笑,心想畢岸肯定也是第一次遇到珠兒這樣的女子。

楊珠兒大大方方看著他,道:“我喜歡你,你什麽時候娶我?”

畢岸閃身要走,卻被她攔住了去路,想了想,正色道:“楊小姐,婚姻之事不可兒戲。先不說什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碼要兩情相悅。你年紀還小,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楊珠兒認真道:“那你喜歡什麽樣的?”說著上前去挽畢岸的胳膊。

畢岸後退了一步,大聲道:“姑娘請回,此事絕無可能。”

公蠣從未見畢岸如此狼狽過,在一旁幸災樂禍。

牆頭忽然嚶嚀一聲,原來是蘇媚,提著個花囊掩口而笑。楊珠兒轉開了視線,驚喜道:“蘇姐姐你回來啦。”蘇媚去了外地購買香料,好久不見了。

蘇媚笑道:“珠兒你又調皮了。”說著往畢岸的臉上一瞭,吃吃笑道:“我采些桂花,你們繼續。”

珠兒眼睛看著畢岸,嘴裏回道:“蘇姐姐,我不是調皮,我是認真的。”

畢岸微微皺眉,道:“珠兒你不要胡鬧。回去吧,別讓你爹娘擔心。”

畢岸慌亂之下忘了名字後麵加“姑娘”二字,楊珠兒眼睛一亮,也不叫畢掌櫃了,甜甜道:“謝謝畢岸哥哥!”撲上來在畢岸臉頰上飛快親了一下,咚咚咚跑了。

看到十二個女孩的骸骨都沒讓畢岸如此震驚。畢岸至今沒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捂著臉頰目瞪口呆。待看到公蠣鬼鬼祟祟一副憋著不笑的樣子,蘇媚倚在牆頭前仰後合,更加狼狽不堪,直豎豎地站立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公蠣在後麵學著楊珠兒的聲音,一口一個“畢岸哥哥”,惱得畢岸恨不得回來揍他一頓。

一連幾日,楊珠兒天天來找畢岸,一張嘴便是“何時娶我”,等不到畢岸回答,她倒也幹脆,扭身就走,下次接著再來、再問。

畢岸厲聲嗬斥、柔聲勸解,各種軟的硬的方法都用了,楊珠兒硬是像一張熱的狗皮膏藥,撕都撕不下來,一副死纏爛打的樣子。畢岸被纏得心煩,說外出有事,一連好幾天都沒回家。楊珠兒情知畢岸不在,也照樣每日一個新妝扮,早晚都來忘塵閣等候一會兒。見不到畢岸,她也不急不惱,不吵不鬧,手腳麻利地幫著胖頭懸掛招牌、打掃衛生,同公蠣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隻要不涉及她個人或與她父母有關的問題,相處還算融洽。

不知是不是因為楊珠兒身上有淡淡丁香花的緣故,公蠣除了對她的妝扮有些不認可外,並不像汪三財和李婆婆那樣處處看她不順眼。幾天接觸下來,公蠣發現,她並不是表麵看起來那樣乖張輕浮,更不是像李婆婆說的舉止**、頭腦簡單,相反她敏感而聰明,對自己所做的事、要說的話了然於胸。比如,她對李婆婆的冷嘲熱諷大多情況下熟視無睹,但一旦開口便能將李婆婆噎得啞口無言。

還有對待不懷好意者的態度。街尾巷子裏賣燒餅的張大麻子,素來喜歡在女人麵前說些不三不四的葷話。有一次,他見楊珠兒等畢岸,假意過來串門,擺手道:“珠兒,來,我知道畢掌櫃喜歡什麽樣的類型。”

楊珠兒理也不理。張大麻子卻不知深淺,竟然**笑著伸手往她胸部摸去,笑嘻嘻道:“他喜歡奶子大的,像你這個小葡萄麽……”

未等他說完,楊珠兒一把打開他的手,高聲叫道:“張叔你做什麽?您比我娘年齡都大呢,怎麽能這樣?”楊珠兒嚴辭厲色,聲音大,底氣足,這一嗓子幾乎一條街都聽得到。

一句“張叔”示意把他擺在了長輩的位置,張大麻子當眾鬧了個大紅臉,以後再也不敢言語之間調戲楊珠兒。

憑心說,楊珠兒若不是打扮怪異,樣子還是不錯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天生一個美人胚子。公蠣和胖頭親眼見過那個同她年齡差不多的少年躲在街角,隻為看她走過,而且看衣著打扮,那少年家境也是不錯的。

因此公蠣便覺得納悶,以楊珠兒的聰明和模樣,嫁不進豪門大院,嫁個家境殷實年齡相仿的好人家是沒有問題的。她為何要打扮得如此怪異誇張,纏著對她並無感情的畢岸呢?

不過看到珠兒對畢岸的態度,公蠣幸災樂禍之餘還有幾分羨慕和嫉妒。他想,若是真有這麽一個俗世女子纏著要嫁給自己,對自己死心塌地,好像也挺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