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接著的幾天風平浪靜,公蠣去流雲飛渡的次數又勤了些,但同蘇媚的關係卻無任何進展。

這日一早,公蠣一起床,顧不上打理自己的當鋪,便跑去隔壁幫忙開張,不料今日蘇媚一早出城采花,未在店裏,白白出了力不說,還換了小妖好一頓白眼,說他笨手笨腳撒了花露,又沒有眼力見兒,不知道先後順序,隻會越幫越忙。

公蠣一肚子火氣回到當鋪,心想畢岸昨晚也不在,定是同蘇媚一起出去鬼混了,心裏正在不忿,見汪三財拿出那件錦鱗袍掛在店鋪售賣貨物的貨架上。原來這件當物已經到期,當主王秀才沒來贖當,當物便算是歸當鋪所有了。

胖頭細心地將折疊的皺褶一點點拉平,喜滋滋道:“這件衣服要賣了,我們是不是賺了?”

公蠣沒好氣道:“一件破衣服,能值多少錢?”見早餐是小米粥配鹹菜,實在難以下咽,便去街上尋小吃去。剛走到磁河邊,見有兩人拉拉扯扯,正在爭吵。

竟然是王俊賢和蘇青。蘇青在前麵掩麵而泣,王俊賢亦步亦趨繞著她兜圈子。公蠣頓時來了興致,裝做路人,不遠不近地跟著。

王俊賢拉住蘇青在相對偏僻的一棵大槐樹下站定,長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道:“青兒,我娘她隻是有些不懂人情世故,有口無心,你是知道的……她一個老人家,你同她計較什麽?”說著心疼地想幫蘇青擦眼淚。

蘇青躲閃著,低聲道:“是,每次你都這麽說。”

王俊賢沉默半晌,道:“……她是我娘,我實在沒辦法……”

話音未落,隻聽王婆大聲叫著俊賢的名字,追了過來。蘇青一看,轉身便走,被俊賢一把拉住,乞求道:“青兒,你看在我的麵子上,給娘賠個禮好不好?”

蘇青氣得渾身顫抖,道:“你娘不可理喻,你也不講理了麽?她說我是妖怪,要休了我,我賠禮,豈不承認自己是妖怪?”

王俊賢左右為難,道:“青兒,不管我娘怎麽對你,我對你的心天地可鑒。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麵子上,先賠個禮,說前日態度差了,給娘一個台階下,我們先回家再說,好不好?”

原來三日前,王婆趁俊賢不在家,逼問蘇青蛇精一事,並一口咬定蘇青偷吃了醃肉。蘇青忍無可忍,離家來到城裏。今日俊賢方才找到她。

其實在王婆的灌輸下,俊賢心底也懷疑蘇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特別是她的身世,蘇青一直諱莫如深。但要說蘇青是蛇精,卻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當年娶了蘇青,指望著琴瑟和鳴、舉案齊眉,沒想到家裏戰火不斷,偏偏又是讓人說不清楚的家務事,俊賢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實在頭疼,不能指責母親無理取鬧,隻有懇求蘇青委曲求全。

蘇青咬著嘴唇,失望地看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王婆跑得氣喘籲籲,埋怨道:“賢兒,你早餐還沒吃。小心過會兒頭暈。”

俊賢道:“娘,我出來陪蘇青散散心,你又追來做什麽?”說著拉過躲在身後的蘇青,示意她行禮。

王婆仿佛突然看到蘇青一般,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哼道:“你也在啊。我還以為你去找了你遠房哥哥呢。”

俊賢連忙拉扯王婆的衣袖,並朝她遞眼色。王婆強硬道:“幹什麽,我正想問問她,她爹娘怎麽教她的,婆婆講兩句,就往外跑,這是哪門子的家教?”

如此夾槍帶棒的,連蘇青的雙親都捎帶上了。蘇青雙眉一挑,便要發火。俊賢忙打圓場,大聲喝止:“娘!一點小事,您至於嗎?”

王婆臉上顯出極其委屈的神態:“你……你也敢吼娘了是吧?”俊賢的氣焰頓時滅了,小聲道:“娘,就一塊醃肉,你和蘇青能不能消停點?”

王婆和蘇青異口同聲將槍頭對準了俊賢:“隻是醃肉的問題麽?”

俊賢哭笑不得。蘇青一臉倔強,王婆又抹起了眼淚,數落俊賢成親後如何不孝。

俊賢唯恐引來眾人圍觀,哀求道:“青兒,求求你,就服個軟行不行?想當初……”

王婆接過話茬,刻薄道:“想當初我就不同意你娶個來曆不明的女子,誰知道之前幹什麽營生!沒人要的爛貨!死乞白賴進了我家門,還指望我看得起?”

蘇青的臉霎時間變得極其蒼白,搖搖晃晃差一點跌倒。但俊賢仍然隻是抱怨地叫了娘,一句喝止的話也不敢講,唯恐在眾人麵前落下個不孝的罪名。王婆見蘇青無言以對,更加得意,高聲道:“你說你沒偷吃那塊醃肉,醃肉罐上壓的石板還蓋得好好的,不是你偷吃,還會有誰?還有那天晚上,你使了什麽妖法,將道長的羅盤都打碎了?”

公蠣一聽“醃肉”、“道長”什麽的,頓時心虛。沒想到自己一時貪嘴和惡作劇,竟然害得他們一家反目成仇。欲要站出來認錯,又覺得如今這個場麵隻能添亂,頓時遲疑不決。

蘇青看向俊賢,眼裏滿是無助。而俊賢正無地自容,一雙眼睛不知看往何處,並未同她對視。

圍觀者有長者勸道:“家和萬事興。有什麽事回家慢慢講。”公蠣也忙躲在人群後附和道:“正是,一點小事,原不值當。”

王婆見兒子痛苦,有些心軟,想還是見好就收,便撩起衣襟擦了淚水,歎道:“算了算了,都怨為娘的較真。我們回去吧。”蹣跚著上去挽住了俊賢的手臂。

公蠣鬆了一口氣,俊賢如逢大赦,忙拉了蘇青,欣喜道:“我們回家。”不料蘇青用力甩開他,看著王婆的臉,一字一句道:“醃肉是我偷吃的。王俊賢,你休了我吧。當初我拋棄一切跟你,原是我賤。”

王俊賢一愣,抓住蘇青搖晃起來:“青兒,青兒……”

王婆手舞足蹈起來:“看看,我說吧,自己承認了!那塊醃肉,果然是你偷嘴吃!死活不認的,今天怎麽認了?見到老相好找到下家了?”

蘇青推開俊賢,冷冷道:“是。”王俊賢頭上冒出顆顆汗珠,叫道:“不是這樣,青兒,你不能這樣……”

王婆一把拉過兒子,喝道:“虧你還是個秀才呢,能不能有點出息?!”

王俊賢失魂落魄地圍著蘇青,一遍遍地重複:“娘說的是真的?娘說的是真的麽?”

蘇青的臉冷得像石頭:“不錯,醃肉是我偷吃的,我是個得道的妖怪,嫁你之前,我是個隱瞞身份的娼妓,這幾日來城裏就是為了找老相好。你滿意了?”

王婆喜不自勝,推搡著站立不穩的兒子:“聽聽,信了吧?這可是她自己說出來,我可沒逼她。”王俊賢大吼一聲,額上青筋蹦起,高高舉起了手。

蘇青一眼不眨地看著他,流出兩行清淚。

俊賢的手軟軟地落下來,幽怨地看著蘇青。王婆恨得咬牙,推著俊賢,在一旁小聲鼓動:“打啊打啊!你這個沒出息的……”見俊賢不為所動,自己突然出手,打了蘇青一記響亮的耳光。

王婆帶著獨子能走到今天,當年也是膽有識的。她一輩子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王俊賢身上,兒子長得俊秀又有才華,決不能毀在一個沒家沒勢的女子手裏。所以王俊賢越是喜歡蘇青,她便越討厭蘇青。

那晚上她胡亂找了個假冒的道士來,故意說些有影兒沒影兒的事,不過是想托別人之口說蘇青不正常,好叫兒子慢慢疏離她,誰知道那晚怪事連連,拂塵羅盤損壞,道士也被嚇跑了,她更加認定,蘇青即便不是妖怪,也定然會使妖術,她接近俊賢自然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蘇青的臉上瞬間出現五個手指印。俊賢瞠目結舌,早已不知道如何應對。

王婆看著蘇青臉上紅腫起來,心下十分痛快,咬牙切齒道:“小賤人!偷人的賤貨!呸!”一口唾沫唾在蘇青臉上。

蘇青忽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撲上來生生將王婆臉上撓出五條血道子。婆媳兩個瞬間扭打在一起,擰撓抓咬,就地打滾,整個一個潑婦打架。一時間塵土撲麵,磚石亂飛,圍觀者個個躲閃不及,反而不好拉架,更有人趁機起哄,連聲加油鼓勁,不過年輕人多向著蘇青,年紀大的卻偏向王婆多些。

公蠣本想幫下蘇青,但如今光天化日,場麵混亂,不好使用法術。蘇青到底年輕些,還是占了上風,雙腿跪在王婆身上,壓得她一動不能動。王婆掙紮了幾下,衝著旁邊正束手無策的王俊賢吼道:“你要看著這賤人將你娘活活打死嗎?”俊賢急紅了眼,一聲大吼,搬起一塊大石頭,高高舉起。

周圍人一片驚呼,已有膽小者捂住了眼睛。

隻聽王婆和蘇青同時叫了起來:“賢兒!”“相公!”俊賢軟綿綿地躺倒在地上,鮮血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浸染了大片衣衫。那塊石頭,他終究未舍得砸向蘇青,而是狠狠地砸在了自己頭上。

蘇青放開王婆,撲過來抱住他,哭泣道:“相公……我一心一意同你過日子……”王婆過來爭奪,但俊賢被蘇青抱得緊緊的,隻好撕下衣襟將俊賢的頭包住,滿臉恨意地瞪著蘇青。

蘇青的眼淚撲簌簌滴落下來:“原是我天真……隻想和你相依相伴……”扭頭瞄到一旁幾乎發瘋的王婆,哽咽難言。

公蠣最怕見血,更不敢上前,隻盼著兩人趕緊和好,自己改日定然登門道歉。

有人嚷嚷著趕緊叫郎中。蘇青慘然一笑,道:“不用了,他的傷不礙事。”王婆發瘋一般在背後踢打蘇青,叫道:“你說不礙事就不礙事了?”

有人勸阻,卻被王婆一陣瘋狂廝打趕了回去。

蘇青理也不理王婆,用衣袖細心地將俊賢臉上的血擦拭幹淨,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苦笑道:“你說最愛我,可終究排在你娘後麵。”

俊賢依然昏迷不醒。蘇青幽幽歎了口氣,道“……從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兩不相欠罷!”說著從懷裏拿出一支銀針,朝著俊賢的人中穴紮去,看樣子要給俊賢急救。

站在身後的王婆卻以為蘇青要害兒子,一聲狂叫,從懷裏拿出一把剪刀,朝著蘇青的背心捅去。

變故幾乎就在一瞬之間,圍觀者誰也未想到,會突然出現這麽一種結局,幾人一驚而散。

公蠣離得稍遠,正在琢磨日後如何去找王家道歉之事,並未看見怎麽回事,隻見前麵圍觀者潮水一般往後退去,嘴裏叫道:“殺人了!”

圍觀的人四散而逃,叫人的叫人,報官的報官。公蠣滿頭虛汗,手腳酸軟,一步一挪地來到三人跟前。

王婆呆呆地站著,鮮血滴滴答答從她的雙手、剪刀滴在地麵上,破碎成無數的小血珠。蘇青的背部血汙一片,慘不忍睹。

公蠣一陣眩暈。斑駁的樹影下,不見蘇青,隻有尾奄奄一息的青額錦鯉,擁著王俊賢吐出一顆散發著異彩的紅色珠子,落在俊賢的胸口,消失不見。

有人驚叫道:“那位小娘子不行了!”公蠣回過神來,定睛一看,蘇青麵如金紙,猛然一大口鮮血吐在王俊賢的胸前,美目微睜,一縷香魂隨風飄散。

而俊賢頭上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平複,隻留下些半幹的血漬。

公蠣茫然地看著蘇青蒼白的臉頰,忽然腦袋一陣劇痛,一頭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