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亥時末,閉門鼓敲過。畢岸原意,讓胖頭和汪三財留守,三人出去即可,但公蠣斷然拒絕,非要拉著胖頭一起。畢岸、公蠣、胖頭三人在阿隼的帶領下悄悄摸出門去。為了避免碰上宵禁的士兵,專揀偏僻的小巷子走,先是一路向北走了好幾個街區,接著轉東,走了大半個時辰,才來到一處偏僻的大宅子前。

門洞漆黑,一個燈籠也未掛,兩尊巨大的石獅肢體殘破,在黑暗中像是兩個陰沉矗立的夜叉。胖頭抹了一把汗,小聲道:“這是哪裏?”

阿隼回頭一瞥,沉聲道:“別說話,對方人多,不要驚動了他們。”他的兩隻眼睛竟然如餓狼一般,發出綠油油的光。

公蠣又是心驚又是膽怯,心想這阿隼少年老成,沉默寡言,似乎身負異術,不知道是什麽來曆,今晚貿然答應和他們一起行動,可要小心為妙。想到此處,他偷偷拉一拉胖頭,做出一個“累壞了”的表情,故意落在後頭。

阿隼帶路,來到前麵一處荒草掩映的角門處。待公蠣和胖頭磨磨蹭蹭地趕到,門前隻剩下了畢岸一人。

畢岸背著手,氣定神閑,仰臉望著天上的星星。公蠣正想問阿隼去哪裏了,隻聽裏麵嘩啦一聲,角門打開,阿隼探出頭來:“快進來!”

原來阿隼不知何時進了裏麵。

二人不敢多話,跟著畢岸走進園子。園子看來荒蕪良久,濃密不透風的荒草足有一人多深,將小徑遮得嚴嚴實實。如今六月末,天上無月,漆黑一片,公蠣倒無所謂,胖頭如同瞎子一般在裏麵**亂撞,不時踩到公蠣的腳。又正是酷夏,隻覺得蠓蟲撲麵,悶熱之極,一會兒便滿頭大汗。

走過好長一段,又穿過一片竹林,前方豁然開朗,一個半畝大的池塘出現在麵前。池塘對麵,影影綽綽可看到一處房間,裏麵透出微弱的燈光來。

阿隼低聲道:“就在這裏。那房子是竹房,架空放在水麵上的,四麵臨水,隻能從此處潛入。”

畢岸微微點頭,向後看了一眼,道:“胖頭斷後,在此守著。公蠣跟我來。”說完輕手輕腳鑽入水中,朝房子遊去。

公蠣有意顯擺,脫了上衣朝胖頭一丟,偷偷顯出尾巴,身體劃出一個優美的曲線,快速遊動,很快超過了畢岸。

水並不深,但因為不能發出響動,隻能潛行。公蠣故意展現自己良好的遊泳技巧,在水中如滑翔一般,不泛起一點水花,在水裏轉著圈兒暢遊。不料有些忘形了,折到另一側,尾巴掃到一塊石頭上,碰得生疼。回頭一看,是掩埋在水裏的漢白玉小型燈塔,看上去有些麵熟。

公蠣將身體盤起來,繞在燈塔上,尾巴探到平整的塘底,突然想起來,這不是金穀園的下沉舞池麽,何時變成了池塘?

不過已經顧不上多想,看畢岸已經遊到竹樓下麵,公蠣忙變回人形跟上,順著下麵的竹架爬了上去。

出乎意料,房間裏空無一人,一些紅色舞衣散亂在白木小**,靠近門邊的竹桌上亂七八糟丟落下一些胭脂水粉、花露手帕,看起來像是匆匆離開,未來得及收拾。

沒看到什麽**場麵,公蠣有些遺憾。畢岸卻十分驚愕,一邊傾耳細聽周圍的動靜,一邊皺眉思索。公蠣發了一會兒呆,想起上次見到的畫麵,心裏有些犯怵,正想勸畢岸回去,卻見他遊到房門一側,跨上台階,推門走了進去。

阿隼那小子神出鬼沒的,又不知去了哪裏。公蠣跟著畢岸,小心翼翼地進了房。一股濃鬱的女人體香撲麵而來,但味道同上次的明顯不同,顯然不是一批人。

公蠣側著身子站在門口,隨手拿起桌子上一瓶用了一半的胭脂,放在鼻子下嗅個不停。

十二個狹窄的白色木床,十二件紅色舞衣,牆壁上還掛著笛子、琵琶等樂器,怎麽看,都隻是一個尋常教坊。畢岸繞著走了一圈,喃喃道:“奇怪,難道有人走漏了風聲,他們臨時更換了場地?”

公蠣將一麵精致銅鏡偷偷塞進自己的荷包,接口道:“對啊對啊,誰會那麽傻,害人總在這一個地方。我們走吧。”

畢岸馬上便抓住了他話中的破綻,道:“總在一個地方?這麽說,他們已經不止一次這裏害過人了?”

公蠣一向隻求安逸,不想多事,自知失言,支吾道:“我就隨口這麽一說……”

畢岸看了他一眼,並不追問,俯身一件件地查看小床。

這些床的造型很是奇怪,一頭稍寬,一頭稍窄,白森森的床沿高出床麵三寸,像是個被削去上半部的棺材板兒。公蠣上次已經留意到,隻是未放在心上。

畢岸拎起一件舞衣,翻看了一陣,臉色越來越陰沉,命令公蠣將燭台拿過來。

趁著燈光,畢岸小心地用鑷子從床頭縫隙中撥弄了一番,慢慢鉗出一個顆粒狀的東西來,殷紅色,如同砂礫一般。

公蠣腦子突然變得靈光起來:“這是……未成形的血珍珠!”

同時引起公蠣注意的,還有畢岸剛剛放下的紅舞衣。剛才離得遠,如今站得近了,分明嗅到一股熟悉的丁香花味道,雖然極淡,但清雅悠長,正是公蠣所魂牽夢縈的體香。

難道那個逃走的丁香花女孩兒又被抓回來了?公蠣的眼睛滴溜溜地朝竹房的四周看去,心裏暗暗祈禱女孩兒這次能逃過一劫。

畢岸又找到幾顆珍珠砂,用白棉紗小心地裹起來放入懷中,長出了一口氣,道:“我們來晚了。走吧。”

公蠣拿起舞衣,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帶出些許陶醉的表情,畢岸皺眉看了他一眼,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房間,遊到最近的岸邊,準備繞回到來路上去。

一下子陷入黑暗,公蠣有些不習慣,唯有聳著鼻子來辨認路徑。這是一條小竹徑,石上青苔又濕又滑,依稀便是那晚撿到血珍珠的地方。

公蠣越是竭力想忘掉那晚的景象,越是在腦海裏不斷重複,一個走神,腳下一滑,撲在一棵枯死的竹子上,發出嘩啦一陣響,畢岸低聲喝道:“輕點!”

公蠣大怒,跳起來叫道:“你給我摔一個輕點的看看?”又覺得手掌火辣辣地疼,氣惱地拿出火折子,自行點著。

畢岸伸手製止,被公蠣一把打開:“又沒有人,你緊張個鬼啊?”看著自己嬌嫩的手掌被劃了一道細細的口子,滲出小小的血珠子,臉都抽搐了。畢岸無奈,隻好隨他去。

火光中,地麵縫隙裏突然金光一閃。畢岸一個箭步上前撿了起來。原來是一隻折斷的金絲蝶紋首飾,指甲大小,上麵鑲嵌著翠藍的琺琅,下麵墜著一串兒翠玉珠子,耳墜子不像耳墜子,項鏈不像項鏈的,不知是個什麽東西。

畢岸正對著燈光細細查看,公蠣瞟了一眼,道:“這不是隔壁**老板娘頭上戴的那個步搖嗎,怎麽斷了一枝?可惜了。”說完自己也愣了,撓頭道:“這個……也可能是別人的,我不過是見她帶過這麽個金絲點翠蝶紋步搖。”

畢岸突然低聲道:“不好!”疾步快跑,瞬間不見了蹤影。

周圍不知何時冒出無數點綠瑩瑩鬼火,慢慢朝著公蠣圍攏過來。公蠣連滾帶爬,在竹林中穿行良久,終於繞回到胖頭身邊,帶著被蚊蟲咬得滿身包的胖頭回到了當鋪,將這個不仗義的畢岸和玩失蹤的阿隼罵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