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出來的四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雲道長、矮胖子、公蠣和老鐵匠,殘破髒汙的服飾,臉上的血痂子,手裏的工具火把等,全都一模一樣。

矮胖子難以置信,眨巴著眼睛伸手往前摸了一把,嘴裏道:“太他媽邪乎了,怎麽這麽大一麵鏡子……”手摸了空,他臉色一變,笑容僵在了臉上。

看著對麵那個同自己一樣滿臉衰樣的家夥,公蠣艱難地嗓子裏擠出一句話來:“雙麵俑……改頭換麵術之雙麵俑!”

其他七雙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了公蠣。公蠣急道:“其中一個,是假的!”對麵的假公蠣嘴角動了一下,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叫道:“你是假的!”撲過來一把卡住了公蠣脖子。

他顯然有備而來,下手位置又狠又準,正是公蠣的七寸。而那邊,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分別對打起來,每個人都聲稱對方才是假的。

公蠣眼前發黑,勉強噴火,火勢卻極其微弱,碰到他的臉便已經熄滅,隻隱約看到假公蠣臉上細細的纖維狀痕跡。

這些雙麵俑竟然是石棉做的!

——他們的一切舉動,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下;有人早算到了公蠣的火攻,改了之前使用稻草人的習慣!

公蠣要窒息了,他軟綿綿地化回了原形,一條無角的螭龍在地上翻滾。假公蠣誇張地叫道:“快看,這個冒充我的是什麽東西?”

剩餘打鬥的三對仍在鏖戰,手上不停,隻是用眼睛的餘光飛快地掃過來一眼。

公蠣狠命擺動尾巴,但假公蠣順手從背後抽出一個叉子,一下子將他的尾巴卡在了地上。

公蠣動彈不得。假公蠣獰笑道:“好小子,你敢冒充我!”五指哢哢作響,死命掐著公蠣的脖子。

公蠣恍惚起來。眼前的畫麵在旋轉,兩個一模一樣的矮胖子哇哇叫著在地上滾動,已經辨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兩個雲道長打得眼花繚亂,隻看到一團旋轉的人影。兩個老鐵匠的打鬥要沉穩得多,一招一式,穩而有力,其中一個露出弱勢,正朝個公蠣這邊節節敗退。

假公蠣麵如猙獰,因為過分得意,他的臉已經完全變成一個玩偶的樣子,石棉填充材料上呆板的眉眼、猩紅的嘴唇,如戲台上的小醜。它從心窩裏拔出一根長長的銀針來,口裏仍然叫道:“你竟敢假冒我!”惡狠狠朝著公蠣眉心紮下。

公蠣下意識一閉眼睛,恰在此時,弱勢一方的老鐵匠一個踉蹌退到假公蠣身後,而占據優勢的那個高舉鐵錘一錘朝他頭上砸落。

原本無招架之力的那個忽然靈活一閃,鐵錘落下,剛好狠狠地砸在假公蠣的頭上。假公蠣搖晃了一下,腦袋癟進去了半邊,手抖了幾下,銀針掉在了地下。

這一下剛好給公蠣解了圍。他一個鯉魚打挺高高跳起,抓住假公蠣撕扯成了兩半,將石棉纖維丟得滿山洞亂飛,怒氣衝衝叫道:“是誰在搗鬼?出來!”

山洞嗡嗡直響。被壓在地上的矮胖子叫道:“龍老弟快來幫老子一把!”壓著他的那個矮胖子喘著粗氣道:“龍老弟別聽他的,他娘的假冒我!”

公蠣無所適從。兩個老鐵匠又打了過來,難分難解,同樣的沉默寡言、冷眼冷麵,不分仲伯。公蠣正在猶豫,其中一個老鐵匠忽然朝公蠣看了一眼。

他的眼神雖冷,卻帶著一絲關切,公蠣心領神會,飛起一腳朝對麵的老鐵匠踹去。但在躍起的那一瞬間,剛好麵對一窪平靜的水麵,鏡子一般映出背後縫隙中隱藏著的一個人影。

假老鐵匠在兩人的攻擊之下,步步後退,最終一個趔趄踩入紅水之中,馬上“吱吱”冒出一串白氣泡,左腿瞬間化為烏有,並變成一個醜陋的布偶。公蠣一腳將其踹入紅水之中,急急忙忙提醒道:“石棉做的人俑,無法避開紅水!”閃身朝縫隙之中追去。

但縫隙之中空無一人。

人俑同人雖然相像,但打鬥時間久了便能發現蛛絲馬跡,比如它的眼神稍顯呆板,很少與人對視;說的話也是翻來覆去的幾句。矮胖子是個話癆,各種髒話層出不窮,所以很快便分辨出了真假,在老鐵匠和公蠣幫助下,將人俑一腳踹入了紅水之中。

真假雲道長卻沒有那麽好分辨。雲道長向來不正眼看人,鼻孔朝天,人俑學得一模一樣,三人圍著真假雲道長團團轉,愣是看不出有什麽區別,不知道該幫誰。偏偏雲道長最為心高氣傲,照樣麵無表情,一句話不肯多說。

矮胖子怒了,罵道:“該死的牛鼻子,這個時候強得像頭驢!老子不陪了!”轉身去旁邊石壁尋找出口。

公蠣正緊張地看著真假雲道長打架,忽聽矮胖子高興地叫道:“老子發現巫教的蹤跡了!看這是什麽?”將手中撿起的東西遠遠一晃。

其中稍占上風的那個雲道長下意識轉了下頭,被另一個抓住時機一下刺中左臂,鮮血直流。公蠣還未反應過來,隻見老鐵匠飛快躍起,手持鋼釘插在那個未受傷的雲道長眉心。

它癱在地上,化為一個石棉人偶。

雲道長左上臂肌肉外翻,受傷嚴重,但他麵不改色,撕下一塊道袍自己包紮了下,衝老鐵匠道:“多謝。”接著卻又翻著鼻孔冷哼一聲,神色倨傲道:“你不幫忙,我照樣製服得了。”

老鐵匠一言不發轉身走開。倒是矮胖子看不過去了,勃然大怒:“他媽的牛鼻子,你知不知道好歹?你以為我們想救你,老子不過是不想看著你死在麵前汙了眼睛!你要尋死走遠些,看老子攔不攔著你?”

雲道長又發出了他的招牌式冷哼,獨自走到一邊。

矮胖子氣呼呼半天,這才拿出手中的東西,給老鐵匠和公蠣看:“瞧瞧,看老子撿的什麽東西?定是剛才施法的人留下的。還是個娘兒們!”

公蠣探頭一看,頓時激動起來,叫道:“你從哪裏撿的?”

這是一支金絲點翠蝶形步搖,公蠣多少次看著它在蘇媚頭上搖曳生輝,風情萬千。但如今這支蘇媚心愛的步搖已經扭成一團,蝴蝶翅膀也少了一隻。

矮胖子看公蠣的樣子,好奇道:“你認識?”

時間緊急,公蠣顧不上細講,簡短說道:“這是我一個朋友,被巫教擄走囚在這陣裏。我兄弟來救她。我今日來就是要找到他們兩個。”

三人來到發現步搖的地點。這裏有個狹窄的縫隙,因為前麵有條又高又薄的石脊遮擋,剛才時間又緊,所以幾人都不曾留意。

公蠣抬腳便要往裏衝,卻被老鐵匠攔住,道:“等等!”他蹲下來查看。

矮胖子探頭看著,道:“這種步搖雖然名貴,但也不算少見,小兄弟可別認錯了。”

公蠣堅決道:“不會,步搖上正是她身上的香味。”說著臉一紅。

矮胖子哈哈大笑,一拳砸在他肩頭上,道:“這個麽,兄弟的女人還是不要惦記了。回頭哥哥給你介紹好的。”

公蠣麵紅耳赤,搖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老鐵匠忽然站起身來,道:“她被人控製,剛才是被拖走的。”他指著旁邊凸起的石頭。

石頭上掛著一絲幾乎看不見的衣服纖維,地麵之上,還有一些拖曳的痕跡,但若不是老鐵匠指出,公蠣和矮胖子根本不會發現。

公蠣焦急萬分,正要往裏追蹤,雲道長卻提出了異議,稱他們要對付的是巫教,必須在七月十五日午時找到祭壇,如今已經淩晨,哪裏能在這裏費工夫。矮胖子是願意幫公蠣的,但是這條縫隙極其狹窄,以他的身板,要擠過去十分困難。

公蠣咬咬牙道:“不用管我,你們按計劃路線走即可,我必須要找我的朋友去。”

一直神色冷漠的老鐵匠忽然道:“分開行動,死得更快。”說著徑直走在了前麵。

矮胖子叫道:“我跟你們一起!”隻剩下雲道長,糾結了一陣,還是一臉不情願地跟了上去。

縫隙實在太窄,有幾次矮胖子被卡得直翻白眼,常常需要公蠣在前麵拉、雲道長在後麵推,身上的血道子一條挨著一條。雲道長一邊推一邊不忘翻著鼻孔冷哼:“這一身肥膘,誤事!”

好不容易穿過最狹窄的一段,矮胖子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肉,但他天生樂觀,抖著肥碩的肚子得瑟起來:“哎喲,老子這一身柔術不錯啊,這麽小一個洞,都被我鑽過來了!”

再往前走,空氣中開始有一股子刺鼻的硫磺味道,黑灰色的洞壁上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孔洞,部分地方在火把下泛出金銀色光澤。

矮胖子驚叫道:“媽的,這裏竟然有個上好的銀礦!”他摳下一塊石頭拿在火把下細看:“還有金!”

走在前麵的老鐵匠忽然貓起了腰,朝後麵一擺手。眾人等忙屏住呼吸,走了有十丈遠近,可看到前麵洞口隱隱透出亮光。

石壁一側插著一個火把,蘇媚被綁在山洞正中一個石柱上,青絲零亂,臉色蒼白,人事不省,嘴巴被人塞上,藕段一般的手臂上一條條血痕觸目驚心。

公蠣心疼不已,叫道:“蘇姑娘!”抽出雲道長的長劍,鑽出洞口要衝過去砍她的繩子,卻被老鐵匠用力一拉。

公蠣一個站立不穩,腦袋撞在石壁之上,眼前金星直冒,急道:“她就是我說的蘇媚蘇姑娘!”

雲道長鄙夷道:“小心有詐!”矮胖子回了一句:“就你牛鼻子學富五車,別人都是傻瓜好不好?!”

公蠣冷靜下來,攏起手叫道:“蘇姑娘,是我,你等著,我這就來救你!”

蘇媚慢慢睜開眼睛,一見公蠣,滿目驚喜,然後徐徐掃視眾人,眼底透出一絲失望。

公蠣知道她的意思,忙道:“畢岸早來啦,可能他還沒找到這裏。”心裏卻不免有些泛酸。看她周圍並無任何異常,正要抬腳過去,卻見她臉色大變,拚命搖頭。

矮胖子撓撓頭,取下身上佩戴的一塊玉佩,朝著蘇媚扔了過去。

玉佩尚未到蘇媚麵前,猶如被無形的東西攔了一下,在空中四分五裂,然後“劈裏啪啦”掉在地上,每一小塊的邊緣都是整整齊齊,如同切割的一般。

公蠣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老鐵匠打亮了火折子,左看右看良久,調整位置良久,忽然拿出一把剪子,照著一個地方用力剪了下去。公蠣學著他的樣子反複調整視線,發現原來圍繞著柱子,布置著無數根蛛絲一樣的透明細線。

矮胖子瞪大眼睛,吃驚道:“莫非是……銀蠶線?!”

公蠣和矮胖子指認,老鐵匠操剪,極為小心地將那些幾乎難以看到的銀蠶線剪斷。

這些絲線極為堅韌,幸虧老鐵匠的剪刀為玄鐵所製,若是普通剪刀,隻怕碰上之後絲線未斷,剪刀先斷了。

公蠣感激道:“多謝鐵大幫忙。”

老鐵匠一言不發,過了一陣才冷淡道:“非為幫你,是救我自己。”

離蘇媚更近了一步,公蠣看著她憔悴的臉,心疼道:“蘇姑娘,你不要著急,我這幾位朋友,都是一等一的術士,對付這些沒有問題。”

矮胖子忽然拍著大腿恍然大悟道:“哦,我說這位美人兒這麽麵熟呢,原來是流雲飛渡的老板娘!我家女人們用的胭脂水粉都是從你家買的呢。”蘇媚勉強笑了一笑。

矮胖子更加賣力,叫道:“這裏有一條!”接過剪刀親自去剪。

公蠣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再看蘇媚驚恐萬分,身體明顯僵直,心中一驚,忙推開矮胖子,四人一起退回到來時的洞口之中。

雖然看不到,但公蠣分明感覺到空氣在微微震顫。老鐵匠忽然按住公蠣的肩膀,與他一起蹲下,斜指著蘇媚腰部的位置。

幾經調整角度,公蠣終於發現了端倪。

一個足有一尺長的蟲子,掛在蘇媚腰間。它通體銀色,頭部略大,乍看之下像個明晃晃的長銀釘。

公蠣見識過趙婆婆養的銀蠶,不過三寸來長,而這個明顯要大得多。

銀蠶腦袋昂起,似乎在嗅空氣中的味道,然後沿著一根線,爬到剛被剪斷的絲網處,頭部一點一點,重新吐絲編織起來。

矮胖子一臉懵懂,小聲道:“你們看什麽呢?”

公蠣指給他看。矮胖子驚愕道:“就這麽一條小蟲子,吐的絲這麽厲害?”

銀蠶行動迅速,說話的工夫已經將公蠣好不容易剪斷的絲網補好,而且更為致密。

不過幸虧它沒有撲過來撕咬眾人,隻守在網上。公蠣知道,它可是會吸血的,而且口器之中帶有毒素,被咬之人,血會慢慢結成黃白狀的黏稠物,如同漿糊。

但銀蠶有個致命的克星,便是螭龍之血。不管公蠣表麵上如何回避,“螭龍”這個烙印是避不開的。如今時機正好,等銀蠶織好絲網,隻怕又躲在蘇媚身後,再動手就來不及了。

公蠣怕疼,哪怕是被月季刺了一下,他都要哼哼唧唧矯情大半日,可是今日別無選擇。

公蠣站起了身,拿出隨身攜帶的銀柄匕首,閉眼咬牙,朝手心一劃,看準位置朝銀蠶甩去。

大部分血滴在了地上,但還是有一滴落在銀蠶頭上。銀蠶抖動了一下,身體一蜷一伸,緊接著照樣吐絲織網。

老鐵匠和矮胖子看著公蠣,誰也沒有出言阻止。每個人都有一些不顯露人前的看家本領,他們既然能被選中下到金蟾陣中來,便不會如此少見多怪。

出血量不夠。公蠣強忍著疼痛,照著原位更深地劃了一刀,頓時血如泉湧。

公蠣發了瘋,如同彈射紫茉莉種子一般,將血珠子一顆顆彈在銀蠶的身上。

銀蠶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它身上被血擊中的地方,慢慢開始發黑,發脹,它拚命扭動,並掉頭逃跑。

公蠣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他的眼睛冒出紅光,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便是殺了銀蠶救出蘇媚。

銀蠶也發了瘋,它蜷曲扭動了一陣,忽然掙紮著朝蘇媚而去,張嘴便朝著她的臉頰咬去。光線之下,可以看到它口器之中細若牛毛的濃密利齒。

蘇媚花容失色,驚恐萬分。公蠣心中一慌,甩出的血灑了蘇媚一臉,卻未落在銀蠶身上。關鍵時刻,隻見一顆珠子不偏不倚打在銀蠶的腦袋上,用力之大,竟然將銀蠶的腦袋打癟了下去。

原來是老鐵匠揪下了矮胖子手腕上的佛珠。

銀蠶下墜了一下,懸在了半空中,但它依然不死,漸漸順著蠶絲又爬了上來。矮胖子愣了一下,叫道:“我這兒還有,還有!”亂七八糟把手上剩下的各種珠子串子全部扯了下來,塞給老鐵匠。

但再次將珠子打出去,未等碰到銀蠶,已經被縱橫交錯的蠶絲分割成了幾瓣。

除了用公蠣的血,別無他法。

但公蠣的傷口已經發白,隻能滲出一些細碎的血珠子和一些透明的體液,若想要更多的血出來,隻能換個地方割。矮胖子愁眉苦臉,道:“兄弟,這麽割也不是事兒啊。”

公蠣臉色蒼白,咬牙道:“蘇姑娘,你等著。”拔過雲道長的長劍,朝手腕割去。

老鐵匠厲聲喝道:“住手!”一手抓住長劍一手指著銀蠶道:“快看!”

銀蠶已經將近蘇媚胸口,忽然掉轉頭來,開始瘋狂咬食自己身上的黑斑,不大一會兒,自行斷成兩截,落在了地上。尾巴的那段如壁虎尾巴一般跳躍扭動,有頭的一段依然猛往地裏鑽,鑽了一半卻不動了,化為亮閃閃兩段碎銀。

公蠣癱軟在地上,蘇媚流下淚來。矮胖子從身上撕下一個髒兮兮的布條,來幫公蠣包紮,被雲道長一把推開。他小心地從懷中拿出一個油紙包,從中取出一包藥粉和一條潔白的繃帶來,鼻孔上翻發出一個冷哼:“除了使蠻力,你還懂什麽?”

矮胖子反唇相譏:“除了翻鼻孔,你還會什麽?”

其實割破手掌,並未失血多少,公蠣剛才不過是緊張過度以致無力。

沒了銀蠶威脅,剪斷那些蠶絲便快多了,老鐵匠、矮胖子、雲道長三人合作,也不用公蠣幫忙。

公蠣掙紮著起來,正要開口安慰蘇媚,忽然瞥見對麵縫隙之中有個白色人影一閃,似曾相識。而老鐵匠等人正在清理另一邊的蠶絲,並未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