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公蠣從明府出來時,已經是六天後的清晨。
天氣涼爽,清風中裹著秋天果子成熟的絲絲甜味。街上一切如故,小販們挑著紅澄澄的大柿子、金黃色的秋梨,還有如阿意臉頰一樣的紅蘋果,正沿街叫賣;各種店鋪、集市依然紅火,討價還價的,說笑的,唱曲兒,一片太平安詳景象。
公蠣靠在濱河天街的一棵大槐樹上,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行動定在今日晚上,七月十四子時,由明崇儼帶領,自金蟾陣虛穀進入,全力搜捕方儒。他的手裏,是明崇儼專程繪製的地下方位圖,上麵標了一些關鍵方位可能潛藏的危機以及應對方式。
除了明崇儼,還有幾個裝扮怪異的人,有和尚、道士、獵戶等,還有一個混混,也不知他們到底有什麽本事。
可公蠣總忍不住心想,要是畢岸在就好了。
明崇儼不愧是聖上欽封的明道長,運籌帷幄,胸有成竹,比公蠣畢岸等單打獨鬥要周全百倍。這幾日來,他同公蠣等人同吃同住,一同研究對策,分析各種可能出現的法術,並詳細講解方儒的法術特征。
“金蟾陣有三個巨大洞穴,我們需從其一側進入,逐個破壞其布置的法術,確保金蟾不被驚動。”
“方儒善用魘術,所以要盡量避免看他的眼睛。他最為厲害的法器,叫做蛟龍索。一旦被鎖,會五髒俱焚而死。”明崇儼給每個人發了一顆腥臭的藥丸,反複交待:“地下有紅水陣,進入之前,一定要先服了這顆蝕骨丸。”
公蠣將藥丸收了起來,他有避水玨,並不害怕紅水陣。
公蠣確定那晚在離痕別院看到的確實是方儒無疑。他既然能夠順利出入金蟾陣,為何還要送自己半邊避水玨,還托自己拿木赤霄救他?
公蠣不情願地想,自己可能是開啟金蟾陣的重要祭品,否則大名鼎鼎的明崇儼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將他奉為座上客。方儒那半邊避水玨,隻是讓公蠣再次返回金蟾陣的一個人情罷了。
這讓公蠣有些傷心。平心說,他對方儒竟然有幾分好感。
可惜木赤霄丟失了,公蠣有些沮喪。那晚也忘記問問阿意,她是否撿到——但那晚真的不是做了一個春夢嗎?
此去金蟾陣,也不知能否活著回來。一想到這個,公蠣一會兒**澎湃,熱血沸騰,一會兒又沮喪不安,戀戀不舍。但看那些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示弱,隻有依葫蘆畫瓢說出些豪言壯語來。
替胖頭報仇,在拯救黎民百姓的使命麵前,忽然變得微不足道,提起都會讓人覺得不合時宜。可這對於公蠣來說,原本是一等一的大事。若自己死在了金蟾陣中,誰替胖頭報仇?
公蠣覺得自己好像被無形的手推著,除了硬著頭皮上,別無退路。但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公蠣卻說不上來。
公蠣更加覺得孤獨。他想念胖頭,想念畢岸,想念那個動不動就瞪眼睛的阿隼。
除了替胖頭報仇,公蠣還有諸多牽掛。不知蘇媚找到了沒,畢岸這幾日一直沒消息,很讓人擔憂;小妖一個人守著流雲飛渡,肯定急得跳腳;忘塵閣會不會受到影響,財叔一個人,能否應付得開?還有珠兒,在那個不見天日的棺材古宅裏還好嗎?需要送一些銀兩給虎妞,公蠣答應要照顧她的……連那個愛嚼舌頭的李婆婆,公蠣都想走之前要去問個好。
因此,在確保計劃萬無一失之後,公蠣提出,要回忘塵閣一趟。
流雲飛渡和李婆婆的茶館照樣經營,但忘塵閣卻關了門歇了業,因為財叔病了。
公蠣回到後堂,正碰上小妖來送煎好的湯藥。幾日未見,小妖消瘦了許多,原本蘋果一樣的小臉已經變成了尖俏的瓜子臉。小妖一看到公蠣,頓時雙眼放光,放下藥碗,一粉拳捶在公蠣的胸口上,嘟嘴罵道:“你去哪裏了?不回家怎麽也不說一聲?”罵著罵著卻嗚咽起來。
公蠣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然一把將她拉進懷裏。她的頭發上簪著一小枝新開的桂花,不比丁香濃烈,卻更加清新悠長。
小妖在公蠣的懷裏蠕動了一下,那種感覺,真實而溫暖。
李婆婆端著一碗粥進來,明明看到了,偏還半捂著眼睛,嘴裏道:“哎喲喲,我什麽也沒看見,你們繼續。”
小妖掙脫了去,想要走開,卻又舍不得,小臉紅紅地站在一旁。李婆婆上下打量了一下公蠣,道:“喲,幾天沒見,長本事了。”
公蠣五味雜陳,心中明明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憋了良久才道:“李婆婆,小妖和財叔,以後便要麻煩你照料。”
小妖癟了癟嘴,淚珠開始在眼裏轉動。
李婆婆卻似全然沒看到,笑嘻嘻道:“你別想逃避責任。你的小媳婦兒,你自己照料。我隻照顧財叔。”
小妖嚶嚀一聲,捂著臉哭著跑開。公蠣如醍醐灌頂,隻覺得心尖兒直顫,小聲道:“你別胡說,小妖會生氣的。”李婆婆不理他,將枯樹皮一般的手放在財叔的額頭上,欣喜道:“燒已經退了,過會兒剛好吃粥。”
公蠣站在原地。李婆婆一邊給財叔擦臉,一邊拖著聲調哼唱道:“赤瞳珠啊赤瞳珠,金土相隨,水火共服。春來發芽,秋來生枝。天上地下,唯獨此珠。”
公蠣搭腔道:“什麽珠?”
李婆婆頭也不回,道:“赤瞳珠。”又哼唱了兩遍,回頭瞥了他一眼,道:“今晚出發?”
公蠣訕訕地“唔”了一聲,小聲道:“你怎麽知道?”
李婆婆得意道:“城裏都傳遍了,明道長要帶領洛陽術士剿殺巫教。什麽圓因法師、雲道長、王大有,個個法術高強。”瞥了公蠣一眼,不無嫌棄道:“也不知你擠在裏麵湊什麽熱鬧。”
公蠣也不強嘴,垂著腦袋道:“是,我就是看個熱鬧。”
陽光照射進來,李婆婆伸出手去,讓一個光斑落在手心裏:“你看,光線明明存在,卻抓不住。就像真相,明明就在眼前,卻找不到。不過呢,”她的手張開又合上:“有時候,你抓著不放,偏抓不著;鬆開了放棄了,它卻還在。”
公蠣習慣她那副說長道短的嘴臉,如今見她一副超然世外的禪道,反倒不如如何接腔,蔫頭耷腦道:“婆婆高見。”
李婆婆道:“我編的兒歌,好聽吧?”
公蠣道:“什麽兒歌?”話音未落,便聽到王寶在門口跳著唱:“蟾兒動動,人兒靜靜……”
公蠣愀然變色,驚愕道:“你編的?你知道……”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會的兒歌多著呢。”張嘴唱道:“八卦瓠,八重天,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蹤無影,無生無死;三足蟾,三隻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公蠣心中一動,遲疑道:“之前那個玩具八卦瓠……是你送來的麽……”
李婆婆充耳不聞,一臉自得道:“想當年,我可是我們村小曲兒唱的最好的!”不顧公蠣的追問,搖頭晃腦重新唱了一遍。
公蠣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追問道:“婆婆你到底是什麽人?你怎麽知道八卦瓠和金蟾陣?”
誰知她瞬間變了臉,將手一伸,極其流利地道:“給錢。財叔病倒,按例要算工傷,東家負責。診費、藥錢再加上這幾天的護理費、粥錢,以及耽誤我做生意的折價,一共二兩三錢外加八十七文大錢。”
公蠣悶悶道:“財叔管賬,你衝他要便可。”
李婆婆笑逐顏開,諂媚道:“他管賬,也得你同意呀。這麽說你沒意見?好,成交!剩下幾天的照顧,還有剛才的小曲兒,算我白送。”
公蠣哭笑不得。李婆婆站起身來道:“我去瞧一眼我的鋪子。”一扭一扭走到門口,手搭涼棚看天,自言自語道:“陰沉沉的,要下雨了。唉,二龍治水、二龍治水,想一龍治水隻怕不行喲。”她忽然回頭厲聲喝道:“活著回來!你要不回來,我就把你的小媳婦賣到鄉下做童養媳!哼,別想著把你小媳婦推給我照顧!門兒都沒有!”
她白了旁邊一眼,掐著腰肢走了。
原來小妖一直躲在門口,兩人看著李婆婆走遠,公蠣撓頭道:“我,我出幾天遠門……你照顧好自己……”
小妖眼淚在眼眶打轉,卻如以往一樣伶牙俐齒眼神堅定,豎起眉毛罵道:“別廢話,活著回來!”
據小妖說,畢岸和阿隼這些天並未回來。六日前的晚上,來了一群黑衣人,將忘塵閣封了,說是掌櫃涉及一宗命案,將整個庫房、閣樓翻得亂七八糟,財叔正是那時火急攻心才病倒的;不過前日又過來解了封,昨日才在小妖和李婆婆的幫助下收拾得差不多。
公蠣留意了一下,發現盛放紅殤璃的巫匣不見了,不知是巫琇餘黨趁機偷走的,還是被官府收繳了去。但事到如今,畢岸不在,多說無益,便按下不提。
公蠣大聲說笑,同往常一樣捉弄小妖,擠兌李婆婆,同財叔強嘴。
他送了一包銀兩給虎妞,虎妞卻死活不收。她說她能養活自己。公蠣無奈,隻好交給財叔,並囑咐小妖定期去瞧一瞧她。
中午飯很簡單,小妖做的,一碟白菜豆腐,一碟八寶鹹菜,主食是燒餅和燒糊了的粥。公蠣一邊嘲笑小妖的廚藝,一邊就著鹹菜喝了一大碗粥。
傍晚時分,公蠣跟小妖和李婆婆告了辭,腳步堅定地走在街上,他知道小妖躲在門後麵看著,卻不敢回頭。
王寶掛著兩吊鼻涕,手中搖著一把新折的桂花,正在滿街瘋跑,他娘便在後麵追著喂飯,一邊罵他把桂花樹糟蹋了。
公蠣閃到一邊。王寶卻調皮得緊,經過公蠣身邊,看到公蠣,惡作劇一般將帶著桂花的桂枝兒,兜頭兜臉地丟過來。
細碎的桂花,沾在公蠣的頭發上、衣襟上,發出若有若無的香味,同小妖身上的氣味一模一樣。
公蠣好脾氣地一笑,將那些桂花小心地摘下來,放入荷包。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離約定的集合時間還有一個多時辰,公蠣不想這麽早回去,便在崇業坊明府附近晃悠。
不過崇業坊多是些深宅大院,連個有趣的店鋪也沒有。公蠣沿著幽靜的小巷,一直往前走。待到嗅到濃鬱的花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花圃苗木眾多的宣風坊。
等公蠣一抬頭看到孟河苗圃的牌匾,不由心虛,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來。
公蠣的心裏很是奇妙,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對於阿意,到底隻是一種情欲上的需求,還是真的從心底愛戀——那今日那麽對小妖,又算什麽?
孟瑤嬌柔的說話聲傳來。公蠣止住腳步,心想這個得了癔症的小女孩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希望她的臉快點恢複。
——心底卻有另外一個聲音道:快去問問她關於阿意的情況,她一定有知道的未講出來。
公蠣想,感情總要有始有終,是應該找孟瑤再問一問。
——另一個聲音嘲笑道:什麽有始有終,你不過是貪戀她的身體罷了。你不怕小妖生氣嗎?
各種思緒糾結,擰得像一股亂麻。公蠣把心一橫,正要轉身離開,偏偏聽到孟瑤清脆地叫了一聲:“阿意姐姐,你來啦。”
情欲戰勝了理智,公蠣從花樹的縫隙之中鑽了過去。
才戌時中,孟河竟然鼾聲震天,在門旁的小窩棚裏睡得如一攤爛泥。公蠣靈巧地穿過花叢,徑直來到孟瑤的窗前。
孟瑤披著長發,手裏舉著一隻剛點燃的小油燈,嘴裏道:“阿意姐姐,你回來怎麽不找我玩兒?”
公蠣屏住呼吸。周圍極其安靜,除了花木伸縮枝條的聲音和蛐蛐兒的鳴叫,並無其他人聲。
“啪”的一聲,爆了一個燈花。孟瑤忙將燈放下,來到窗前探身往外看去。
公蠣順著牆壁,爬到窗欞之上,倒掛在房屋的檁條上。
孟瑤帶著孩子一般天真的表情,滿懷期待看著窗外:“姐姐快點來呀,我知道是你。”變成骷髏的那半邊臉被頭發遮住,孟瑤笑得燦爛,小臉兒如同花瓣。
空氣中花香濃鬱,特別是盛開的丁香沁人心脾,卻決非阿意身上的味道。
看來孟瑤確實得了很重的癔症,不僅僅是中了冥花蠱這麽簡單。公蠣忽然覺得有些瘮得慌,剛扭轉身子,忽然聽到阿意懶洋洋的聲音:“我來啦。”
聲音卻是從孟瑤的背後裏傳出來。
秋蟲在呢喃,偶有受驚的蟬兒吱吱啦啦地發出斷斷續續的鳴叫,合著孟河的鼾聲。
但阿意的聲音,公蠣絕不會聽錯。他對阿意的記憶,除了花瓣一樣的嘴唇、奇特的丁香花味道,剩下的便是銀鈴般動聽的聲音了。
公蠣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來,昂起頭朝房間看去。
但房間裏隻有孟瑤一個人,她依然麵對著窗戶,烏油油的秀發全部撥在了前麵,幾乎將整個臉遮住,而且姿勢十分僵硬,看起來莫名恐怖。
“啪”的一聲,又一個燈花爆開,燈頭猛然往上一竄,發出一縷青煙。
青煙繚繞著,慢慢凝成一支筆的形狀,猶如被一隻無形的手握著,在對麵的牆壁上作起畫來。
白色的牆壁上,隱隱出現一道門,門上還有個把手。
青煙凝成的筆消散在空氣之中,牆壁上的畫變成了一個真實的門。公蠣屏住呼吸,一眼不眨。
輕微的吱呀一聲,門竟然開了!
門後是黑漆漆的一片,猶如一個無盡的黑洞。一個若有若無的黑色影子走了出來。
影子人!
若不是影子人又一次出現,自己幾乎忘了曾經看到過類似的影子人。但這個影子人的體態舉止同上兩次完全不同,下巴微仰,腰身挺拔,依稀便是阿意。
影子阿意一步步朝孟瑤走去,笑道:“想姐姐了吧?”
公蠣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句話,並非影子阿意發出的,而是從孟瑤的位置發出。
公蠣勾回腦袋。
的確是孟瑤在說話,但說話的卻不是她對著窗外的那張臉,而是後腦勺——她的後腦勺,竟然還隱藏著另外一張臉,青麵獠牙,五官錯位,上麵長著短粗的黑毛,比夜叉還要醜上百倍。
影子阿意張了張嘴,孟瑤的後臉說道:“幾天沒見,阿瑤你又長高啦。”
孟瑤的前臉羞澀道:“我們倆一樣高。”
同一個人,前後兩張嘴巴一應一和。公蠣竭力咬緊牙關,才沒有放聲尖叫。
影子走到孟瑤跟前,兩者合為一體,青麵獠牙的後腦勺臉漸漸扭動到了正麵,而原本的正臉卻成了後腦勺。
孟瑤,不,怪物伸展了一下身體,身姿挺拔,胸脯高聳,正是阿意。
怪物咧嘴笑道:“你想去哪裏玩兒?”長長的涎水滴落下來,但聲音依然清脆。
孟瑤聲息漸漸弱了下去,囈語道:“唔,你說去哪裏就去哪裏……”
怪物道:“困了吧?你先睡一會兒,我在這裏守著你。”它走到床前,將被子卷成一個人在裏麵熟睡的樣子,輕輕地拍了拍空被筒:“好乖,快睡吧,姐姐今晚帶你去個好玩兒的地方。”
公蠣僵直地看著。
怪物將孟瑤的妝奩匣子倒扣過來,從下麵摳出一個一寸來高的黑色瓶子,熟練地打開,自行扒開頭頂的頭發,滴了幾滴上去。
魂牽夢縈的丁香花的氣味彌漫開來。可是公蠣第一次對“魂牽夢縈”這個詞感到惡心。
它的臉開始變化,五官漸漸調整到正常的位置,臉上黑毛褪去,黑黃的尖牙變得整整齊齊,肥厚的嘴唇成了嬌嫩的花瓣紅唇。
它拿著鏡子照了照,似乎不甚滿意,將玉瓶之中的**滴了一滴到嘴巴裏。
原來的怪物不見了,一個有著粉紅色花瓣一樣的嘴唇,明亮中帶著幾分挑釁和嘲弄的黑眼睛阿意,出現在公蠣眼前。
身上沾染的桂花,即使在丁香如此濃烈的香味之下,依然頑固地保持著自己的一脈清雅。公蠣在《巫要》上看到的一段內容忽然一股腦地湧現出來:雙生子於母體時,因未能同時發育,一胎被另一胎吸收甚至吞噬,易生怪胎,或三足或並趾……若巧逢腦部殘留,寄生於活胎之內,則為人傀,麵目猙獰如同惡鬼,用於修煉法術,事半功倍……
阿意已經不見了,不知她去了哪裏。公蠣吊掛在房梁上,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直到身體酸痛,才艱難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