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土遁之術,原是巫琇的看家本領,這幾次從畢岸手中逃脫,都是因為此術。
但這次,巫琇失算了。畢岸在巫琇放手之時,閃電一般,左右開弓,打出七顆桃木珠子在公蠣周圍。
桃木珠子迅速發芽,觸手一般扭動著將公蠣圍在中間,接著開出一串兒嬌豔的花朵,花兒落了,結出一個個粉紅色的歪嘴兒小桃子。
公蠣隻顧手忙腳亂地撲騰,忽然覺得香味四溢,一抬頭,見麵前猶如陽春三月的桃林,頓時驚呆了。眨眼之間,七棵桃樹已經長大,自下而上從樹根到樹幹盤結在一起,合成一棵低矮粗壯的桃木樁子將公蠣托了出來。
巫琇滿臉驚愕,原本的凶惡氣勢頓時弱了下去,一把甩開公蠣,跳後了幾步,嘴裏念念有詞,對著腳下地麵一指。
他站立的位置瞬間變得如同一汪清水,撲通一聲沉了下去。而畢岸早已看準位置,七顆桃木珠打出,地麵瞬間恢複硬化,巫琇被卡在了地麵上,身子微曲,肩膀傾斜,左臂陷入其中,隻有夾著巫匣的右邊身子露在外麵。
畢岸一把拉過公蠣,地麵上的桃木樁子迅速腐朽,化為泥土。
公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道:“太好玩了!這是什麽法術?你什麽時候學的?”
畢岸不答,目不轉睛地盯著巫琇。巫琇掙脫了幾下,厲聲喝道:“你從何處學的移花接木之術?”
誰知他每次呼吸之間,土地便壓緊一些,巫琇臉上顯出又驚又怕的神色,很快臉憋得通紅,再也不敢出言嗬斥。
畢岸淡淡道:“這世間,研習巫術,比你有天賦、有悟性的大有人在。”他表情淡然,但眼神之中的輕蔑足以擊毀巫琇的全部信心。
公蠣又想模仿畢岸的神態姿勢,又想學會這個,去小妖麵前露一手嚇她一跳,忙道:“你得空教教我。”
巫琇臉色如同豬肝,眼神由震驚變為憤怒,接著又變成沮喪。
他眼中的精光慢慢散去,瞬間老了好幾歲,臉上的皺紋如同溝壑,失魂落魄的樣子像個佝僂孤寒的老人。沉默良久,終於抬起頭來,絕望地道:“我認輸了。求你放我出來。”
這一下完全出乎公蠣的意料。公蠣看看巫琇,又看看畢岸,故意以商量的口吻對巫琇道:“我看他這招也沒什麽厲害。要不,你再試試其他的法術?”
巫琇對他的揶揄毫不在意,肩膀耷拉下來,整個人鬆鬆垮垮,精神委頓,稀疏的頭發瞬間花白。他鬆開了腋下的巫匣,失神地看著圍在胸口的泥土,喟歎道:“巫氏一族,有我這等不肖子孫,振興無望。”
巫琇資質不高,年輕時玩心甚重,直到中年才發憤圖強,如今年過半百,最為得意的便是這份運用到出神入化的土遁之術,今日卻被畢岸輕易破解,這份打擊,確實沉重。
公蠣忽然心生感慨,輕聲道:“過一份平平安安的日子,不好麽?”
巫琇抬起頭,明明看著公蠣,眼神卻不知落在何處,喃喃道:“由得你選嗎?”
公蠣看著他渾濁眼珠中透露出的茫然和無奈,瞬間氣餒——殺胖頭的凶手尚未抓到,阿意生死不明,洛陽城中處處凶險,自己還不是被這些激流裹著身不由己?
公蠣歎了一口氣,俯身去撿他丟下的巫匣。
巫匣卻是倒著的,搭扣已經何時已經打開。公蠣一提,隻拿起了匣子,裏麵的殤璃落在地上,在陽光下發出瑩瑩的紅光,煞是好看。
公蠣唯恐跌破了它,蹲下身子兩手去捧,眼睛的餘光無意間瞟到巫琇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詭異,心中莫名一驚,不由往後躲了一下。
便是這麽一瞬間,殤璃的三隻眼睛已經全部睜開,黑色的瞳孔旋轉著,猶如活了一般。公蠣正要抓起它丟往匣子裏,卻見一絲黑煙從殤璃眼睛裏飛出,隻朝著自己門麵而來。
公蠣嚇得丟下殤璃,抱頭鼠竄,那道黑煙卻如影隨形,隻在腦後不遠處縈繞。
公蠣大叫畢岸,一邊騰挪跳躍避開黑煙。離得近了,公蠣聽到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仔細一看,這些黑氣竟然是由無數隻灰塵一樣細微的黑色小飛蟲組成。
畢岸一驚,跳至窗下一把扯了公蠣房間的窗簾,卷在長劍上做成火把,拋給公蠣道:“火燒!”
原本幸災樂禍獰笑的巫琇忽然變了臉色,高聲叫道:“不可!萬萬不可!”
公蠣雖然不怕小蟲子,但這麽密密麻麻的小蟲兒還是讓人頭皮發麻,接過畢岸拋來的火把,玩雜耍一般揮動得呼呼生風。
一些躲避不及的小蟲碰到火把,便墜落地上,竟然發出奇異的香味,同公蠣在金穀園裏目睹女孩兒變成骨骸那晚嗅到的一模一樣。
巫琇卻欣喜若狂,他口中念念有詞,掐住中指,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朝畢岸一彈。蟲煙如同聽到命令一般,折返回來,直奔畢岸而去。
畢岸正在做第二個火把,一看到蟲煙撲麵而來,閃身躲開。
恰在此時,幾隻覓食的麻雀被院中的食物吸引,撲棱棱飛了下來,一隻掠過畢岸身邊,從蟲煙之中飛過。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麻雀嘰嘰叫了幾聲,直直地落在了地上,隻剩下一具小小的骨架。
不僅公蠣,連畢岸都被驚到了。
怪不得殤不曾在民間留下印記,原來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大型神獸,而是由無數隻食肉小蟲子組成,經過之處,所有的活物都會被吞噬,隻剩下骨骼。
巫琇咯咯地笑了起來,眼神恢複了神采:“哈哈,哈哈,這就是我的殤璃!你以為你躲得過麽?”他摩挲著中指,蟲煙瞬間聚攏在了一起,再次朝畢岸攻擊而來。
公蠣忙上去解圍。那蟲煙仿佛有意識一般,竟然化成幾股,分頭攻擊,專門朝兩人的臉麵襲擊。兩人騰挪扭閃,用盡力氣也隻能勉強避開,一會兒工夫便氣喘籲籲。
正當公蠣手忙腳亂之際,卻見畢岸丟下自己,一躍逃開,正要開口質問,卻見他一個起落跳至巫琇麵前,手起劍落,一把將他的中指給斬了下來。
巫琇發出一聲哀嚎。蟲煙瞬間有些散亂,一小撮一小撮地亂飛。畢岸麵不改色,學著巫琇的樣子摩挲著中指指節,幾股蟲煙慢慢聚攏在一起,盤旋了一陣,飛回到殤璃跟前,重新鑽入它的眼睛之中。
殤璃的眼睛慢慢合攏,通身變得鮮紅,異常妖豔。巫琇疼得手臂抖動,血將地麵殷濕了一大片,但他牙關緊咬一言不發,隻是陰毒地瞪著畢岸。
公蠣丟了火把,彎腰按著雙膝喘氣,還不忘開口相譏:“以後六指神醫要改名囉!”
小妖忽然一臉慌張地闖了進來,張口欲叫,但一看到院中的情景,嚇得後退了一步。
難為她沒有大聲尖叫。公蠣忙上前遮擋,假笑道:“我們鬧著玩兒呢。”
小妖冰雪聰明,不用公蠣點明便猜到發生了什麽,瞄了一眼地下的稻草人,瞬間臉色蒼白,怔了一怔,卻什麽也沒問,低頭道:“我有要事找畢公子。”
她走到畢岸身邊,一抬頭看到畢岸手中的斷指,驚愕地掩住了嘴巴,小臉上血色全無。公蠣唯恐嚇到了她,故意玩笑道:“你是不是聞到香味,想來蹭飯?改天讓畢岸專程請客。”
小妖深吸了一口氣,擠出一絲笑容,抬頭定定地看著畢岸,口齒異常清晰:“我家姑娘回來了,請兩位公子午後過去一敘。”
畢岸認真地看著她,道:“好。”
公蠣忽然發現小妖的眼睛長得極美,動時顧盼生輝,安時沉靜如水,黑白分明,清澈明亮,不由看得呆了。小妖轉過身來,看到公蠣的癡相,卻沒有嘲笑他,而是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道:“孟河苗圃剛送來一車紫丁香,我回去收拾一下,你好好幫畢公子。”拍了拍公蠣的肩,頭也不回地走了,並順手將忘塵閣的大門關上。
公蠣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摸著後腦勺納悶道:“這丫頭,被嚇傻了吧?”
畢岸不答,拎著長劍來到巫琇跟前。
巫琇灰白的眼珠子斜睨著小妖的背影,喘著氣道:“這丫頭真聰明。唉,這一個多月,我防她甚過防蘇媚。”
畢岸的長劍已經對準他的胸口。巫琇一眼不眨,他一邊喘氣一邊笑,道:“剛才那小丫頭說的話,你信嗎?”
畢岸臉色鐵青,劍往前送出,巫琇胸前滲出血來。巫琇眉眼不由自主地**起來,齜著牙齒獰笑道:“你千方百計要保護她周全,沒想到還是中了我的招。”
畢岸的劍尖微微抖動了一下,俊美的臉蒼白得像剛才的小妖。公蠣忽然明白,小妖來的目的,並非是邀請自己和畢岸飲茶,而是蘇媚出事了!
巫琇喘得厲害,喉間發出嘶嘶的雜音:“我從不讓自己處於絕境。蘇媚,便是我最後一塊盾牌。”
畢岸昨天在並不確定“小花”的真實身份之前,已經讓王進將蘇媚接走,但沒想到的是,小花竟然就是巫琇,等畢岸明白過來,巫琇已經出手了——今天上午,“小花”借買菜之際,已經出去劫走了蘇媚。
公蠣的心如同掉進了冰窖裏。剛才公蠣還暗自慶幸巫琇不曾對小妖和蘇媚下手,如今卻發現自己太天真。
撲棱棱一陣響,兩隻鴿子分別從東西兩個方向飛來,落在忘塵閣的梧桐樹上。
畢岸一招手,一隻鴿子飛到他的肩頭。畢岸取下它腳環上的紙卷,打開讀到:“搗毀河洛道偃師窩點,擒獲教首三名。”另一隻鴿子帶來的訊息,寫的是“搗毀洛州雙橋鎮、平邑鎮窩點,擒獲教首兩名。”
畢岸冷冷道:“你麾下的六大護法,已經抓獲五個。”
巫琇麵如死灰。
又有一隻鴿子俯衝下來,所報訊息為:“城西繳獲藥劑百餘副,發現中毒死亡女信徒一名。”
這名信徒,便是昨日搶著喝了符水的女先兒。那女先兒已對一醉散嚴重成癮,無法擺脫,在巫琇控製之下,不僅幫他裝神弄鬼騙人,還是他發泄獸欲的工具;昨日以離卦提醒公蠣,還算是心中尚有一絲善念。但昨日公蠣一走,巫琇馬上發現是她偷喝了符水,昨晚籌謀殺死龍爺之前,已經在她的符水之中加了大劑量的一醉散。
合適的劑量內,一醉散可抑製痛苦、增強快感,但劑量過大則會讓人腸穿肚爛,麻痹而死。
公蠣聽了,不禁心有戚戚。想到女先兒蔥段一般的手指,正是大好年華,卻因為誤入邪教而死於非命,讓人痛惜,更覺巫琇可恨。
泥土壓迫身體的時間過久,巫琇的臉色越來越灰暗,他卻不肯放棄,斷了一個指頭的手不甘心地在地麵上劃拉,拚盡全力道:“放了我,我馬上放了蘇媚,離開洛陽,不再從事任何同巫教、巫術有關的事情……”
畢岸的眼神冷得像他手中的劍:“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信。”
巫琇看向公蠣,叫道:“隻有我知道蘇媚在哪兒……快救我……”他雙眼一翻,似乎昏死了過去,片刻後又自己醒了,瞪著昏黃的眼珠呆滯地看著天空。
畢岸身體僵硬,劍指巫琇一動不動。公蠣唯恐巫琇就此死了,又覺得他詭計多端,隻怕有詐,惶恐地衝著畢岸嚷道:“怎麽辦?他要死了,我們去哪裏找蘇姑娘?……”匆忙之下,一腳絆在巫匣上,站立不穩,撲倒畢岸肩上。
一回頭,見巫匣翻倒,殤璃掉出,隱藏在三隻眼睛中的蟲煙飛快飄了出來。公蠣反應倒快,腰一弓,肩膀一閃,抓著畢岸的手臂順勢往後一拖,順利避開。
蟲煙在空中打了個漩兒,忽然調轉方向,朝巫琇臉上撲去。
巫琇果然是裝的,一見蟲煙過來,瞬間清醒,表情驚恐萬分,卻不像是裝的。他揮舞著著殘餘的手臂,用力拍打,但因身陷土裏,無處可逃,臉上瞬間像是灑了一層煤灰,無數個灰塵大小的蟲子從他的眼睛、鼻子嘴裏裏鑽了進去。
畢岸首先反應過來,對著巫琇猛然發力,隻聽砰砰幾聲,釘在地下的桃木珠子彈出。而巫琇的臉被自己抓得稀爛,口中發出“嗬嗬”的怪叫,片刻工夫,半邊臉上骨肉化去,一股紅色煙霧從他左眼眼窩中飄出。
巫琇發出一聲哀嚎,地麵隨即變成一攤汙水,他沉入地下,消失不見。
變故太快,根本來不及攔阻。
公蠣目瞪口呆,顫抖著道:“他……他死了嗎?”畢岸飛快撿起斷指,摩挲了一陣,紅霧重新聚攏起來,鑽回到殤璃眼睛中。
陽光之下,殤璃猶如鮮血一般,殷紅欲滴,看起來有一種詭異而血腥的美感。
畢岸捧起殤璃,神色凝重,道:“沒死,逃走了。”
公蠣又氣又恨,一腳踹在石凳上,又抱著腳趾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