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忘塵閣店鋪之後,有個同內堂相連的庫房,裏麵堆滿了分門別類的當物。因為雜亂,也因為風傳此處曾經鬧鬼,公蠣向來不屑進來,更別提過來幫忙整理了。如今胖頭去世,阿隼繁忙,偌大庫房依然整理得井然有序,公蠣不由對汪三財生出一絲愧意來。

閣樓便在庫房之上,除了畢岸,少有人上來。兩人穿過貨架,來到閣樓門口,公蠣忽然感到一陣奇怪的涼意。

畢岸拿出鑰匙,看了他一眼,道:“沒事。”

打開閣樓的門,裏麵一片灰暗,仿佛充滿了濃重的霧氣。但公蠣分明覺得這是一堵牆,忍不住伸手去摸,觸之卻是空的。

畢岸簡潔道:“閉鎖之術。免得有人發覺閣樓裏的東西。”

閣樓裏漸漸明亮起來。裏麵擺著一張老舊的桌子,一張未刷漆的柏木小床,已經變成了黃白色。公蠣扇著撲麵而來的腐敗氣味,道:“這裏麵住的有人?”

忽見床裏側擺放的一件已經褪色的紅舞衣,心裏一驚,不由後退了一步,看向畢岸。

畢岸點點頭,道:“以人做珠母,已經在巫教盛行多年。三年前,曾經有一個女孩逃出來,逃到這裏被原當鋪掌櫃錢貴收留。”畢岸拉開床頭的壁櫥,捧出個匣子來:“女孩來之時,抱著這個匣子。”

公蠣見這個匣子古香古色,雖然陳舊但用料精良,估計價值不菲,道:“錢貴定是看上這個匣子了。”

畢岸歎了一口氣,道:“錢貴做當鋪行當多年,自然有些眼光。但他不光看上了這個匣子。”

公蠣對以前的掌櫃了解不多,聽說是個肥胖油膩的中年人。畢岸繼續道:“錢貴見她容貌俊秀,起了色心,有一日夜間,便對女孩不軌。那女孩子是個性子極烈的,當晚便吊死在了這閣樓上。”

公蠣一仰頭,看到門框之上殘餘的白綾絲線,不由打了個寒噤,恨恨罵道:“這該死的錢貴。”忽然想起去年跟蹤畢岸時,在北市碼頭茶館聽到關於錢家當鋪的傳聞,頓時心驚,道:“去年在北市碼頭的茶館,那些腳夫說此處鬧鬼……原來是真的?”

畢岸未答,將匣子打開。

匣子是烏木做的,外麵雕刻著一些抽象的花紋。匣子磨損得厲害,有一個角還有明顯的磕碰痕跡,但裏麵空無一物。公蠣躲在畢岸身後,遲疑道:“裏麵的東西呢?”

畢岸忽然道:“今日七月七。”這些日子,因為胖頭的事,公蠣幾乎不辨時日,沒想到這麽快已經七夕了。

公蠣忽然記起,畢岸說七夕約了離痕姑娘,訝然道:“難道中午的貴客是暗香館的……”

畢岸已經習慣了公蠣的奇怪思維,推開沉重的天窗,自顧自說道:“今年七夕,是啟明星最亮的一天,特別是辰時,將呈現星日同輝之異象。”

公蠣仰臉看去,果然,東方天空之上,初升的太陽光芒四射,旁邊一顆耀眼的星星熠熠生輝。

畢岸將匣子放在陽光下,道:“這個匣子,叫做巫匣。在星月同輝的異象之下,方能看到裏麵的寶貝。”

公蠣將信將疑,探頭朝匣子看去。

陽光之下,勉強看到匣子底部畫著一副極為簡陋的畫。說是畫,看起來就像是幾根不明顯的線條,勾勒了一個粗糙的蝌蚪一樣的東西。

公蠣忍不住伸手抱起匣子晃了晃。明亮的太陽光直射過來,在匣子裏投射出淡淡一層熱浪,底部的線條有些扭曲。

畢岸道:“巫匣是先秦遺物,裏麵放著的,是一個紅殤璃。”公蠣正要說話,忽見線條吸收了太陽光之後漸漸變得濃重,如同朱砂筆觸落在宣紙上,散開團團紅暈。

紅暈越來越均勻,一個拳頭大小的怪物出現在匣子裏。碩大個腦袋,身下是細細的尾巴,豹頭環眼,薄唇獠牙,表情猙獰如同夜叉,材質明明看起來像是骨頭,但表麵呈現出琉璃般的潤澤感。而這個怪物的額頭正中,還有一隻眼睛,卻是閉著的。

公蠣想要伸手去摸,卻又不敢,遲疑道:“三隻眼……二郎神?”說完覺得自己有些無知,忙偷看了畢岸一眼。

畢岸道:“這便是殤。”

殤,同上古其他神獸相比,幾乎未能在民間留下任何傳說。原因在於,殤不僅樣子醜,體型小,而且性子凶殘,是個食腐獸。

畢岸道:“當年黃帝蚩尤洪荒之戰,屍體遍地,殤便以食屍為生。而它最愛吃的,是人的腦髓。”

公蠣幹嘔了一下,厭惡道:“好惡心的東西。”

畢岸道:“上古時期,殤也算是為阻止瘟疫傳播立了功。也有傳說它是蚩尤豢養的蟲豸部隊之一,可聽從蚩尤的指揮夜間襲擊活人。”

殤璃已經完全呈現在兩人麵前,陽光之下,紅光漫散,倒有幾分流光溢彩的意味。若不知殤的傳說,公蠣一定會以為這個值大價錢。

畢岸繼續道:“蚩尤戰敗之後,殤這種東西漸漸銷聲匿跡,但並未絕跡。這便要說到關於癲癇的病症來。”

長久以來,癲症一直是無解的疑難雜症之一,昏厥、**幾乎伴隨病人一生,能夠徹底痊愈者寥寥。而且民間患癲癇症者為數不少,公蠣親眼見過犯病者的痛苦樣子,印象深刻。

畢岸道:“據說殷商時期,或者更早,剛好一個巫醫得了癲癇。他為了治病,開始從尋找一些偏僻的方子,便想到利用殤食人腦髓的這個特征。”

公蠣忽然想起一個傳言,遲疑道:“我曾聽說過一個極為陰毒的法子,說是食人腦可以根治。不過大多聽了都是一笑置之,並無見人嚐試。”

畢岸道:“不錯,那個巫醫也是這種思路。他飼養了一頭殤,利用祭祀的便利偷偷用人牲喂養它。不知是不是這頭殤的功勞,至少他的症狀減輕了。於是他不知在何處找到一塊奇石雕刻了這麽個東西,用以作為自己的法器。後來幾經轉手,被秦王嬴政奪去。”

公蠣吃驚道:“你是說,秦王患有癲癇?”

畢岸點頭道:“不錯,正史野史均有記載。”

公蠣看著匣子中醜陋的殤璃,道:“怎麽個用法?”

畢岸道:“器物用久了,也會有靈性。秦王拿到這個殤璃之後,找當時的韓非子專程做了這個巫匣,用以盛放。”

聽到韓非子二字,公蠣不由重複了一遍,喃喃道:“韓非子……姬非……”不顧對殤璃的厭惡,將匣子抱在懷裏翻弄起來。

果然,在匣子底側,刻著一個幾乎難以分辨的小篆銘文“姬非”。

公蠣倒有幾分驚喜,道:“莫非冉虯、攰氏要尋找的法器,就是這個?”

畢岸凝神看著銘文,道:“至少是跟這個東西有關。”

公蠣摸著隱入額頭的蛇婆牙,心中生出幾分感慨,道:“若是這樣倒也好了,算是給冉老爺一個交代。”但如今冉虯獻祭,攰氏沒落,這個法器便是找到了,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畢岸忽然道:“你知道血珍珠到底有何功效?”

公蠣心不在焉道:“無非是賣個高價。”

畢岸道:“不,若是單單尋求利益,哪裏值得下如此血本?血珍珠是為了飼養這個殤璃。”

公蠣的腦筋忽然好使了起來,叫道:“我知道了!殤璃能夠治療癲癇,按照習性仍然需以人腦喂養。不知哪個惡毒的巫師便發明了以人做珠母的辦法,養出血珍珠來供奉殤璃。”想起當年巫琇提到血珍珠用途時那種得意,又道:“怪不得,若能治得了癲癇,這天下第一神醫的名號,妥妥是他的了。”

畢岸道:“還有一事,你未曾想到的。巫琇自己,原本……”

公蠣靈光乍現,搶過來道:“巫琇自己患有癲癇!”

畢岸道:“你還記得他利用兩個長了腦瘤的孩子飼養血蚨一事吧?血蚨可包治百病,偏偏對癲癇隻能緩解,不能根治。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尋找根治癲癇的法子,這便是血珍珠係列案子發生的根源。”

公蠣看著那件腰身纖細的紅舞衣,心想不知是個怎樣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竟然遭此不測,對著舞衣拜了一拜,心中默念了一段往生咒,感慨道:“她竟能將這玩意兒偷出,也算是個奇人。”

畢岸歎了一口氣,道:“這個女孩子,姓桂,叫做桂容。”

公蠣吃了一驚,訝然道:“莫非是……攰氏家族?”

畢岸點點頭,道:“阿隼去查過攰氏餘脈,除了和睦平安四兄弟,還有一個幼妹,年齡同他們相差較大,三年前來洛陽尋找桂平,不知怎麽落入巫琇之手。”

也許是桂容無意中打探到了關於先祖法器的消息,有意身入虎穴探聽消息;也許是碰巧被巫琇看中,擄走做了珠母,總之桂容最終偷了巫琇的紅殤璃,逃到了錢家當鋪,卻沒想到以自縊收場。

陽光之下,殤璃看起來也沒那麽麵目可憎了,公蠣將它拿出,托在手掌之中,忽然道:“紅殤璃若真是姬非遺物,那巫琇又是從哪裏得來的呢?”

畢岸搖搖頭,道:“巫琇、巫教、攰氏等關係錯綜複雜,攰氏一支隻剩下少不更事的阿牛,巫氏一族剩下巫琇,訊息查找起來極其艱難。”

公蠣用手撫摸著殤璃的腦袋,嫌棄道:“還長著一條蛇尾,真醜!”眼前一閃,殤璃額上的眼睛竟然睜開了,黑色的瞳孔中,依稀看到一顆“蝌蚪”在遊動。

公蠣還想盯著細看,卻被畢岸劈手奪下,丟入巫匣之內。殤璃放回巫匣後,額上的眼睛又慢慢閉上了。公蠣吃了一驚,道:“難道它的眼睛是一隻活著的殤?”

畢岸將匣子蓋上,道:“這個殤璃離開巫匣,便會自行進入人腦,特別是珠母。”

公蠣恍然大悟:“去年我見那些女孩兒們,個個顱腦出現一個大洞,原是因為丟了紅殤璃的緣故,隻能暴力取出。”想了一陣,又不解道:“巫琇怎麽會同巫教搞在一起的?他不是要自創門戶嗎?”

畢岸道:“憑他一己之力,想要重振家業估計比較困難。如今巫教勢頭正旺,他投靠巫教也沒什麽驚奇。而且他同巫教原本是世仇,哪裏肯甘居人下?所以昨晚才會冒險出手除去龍爺。”

公蠣有些幸災樂禍:“黑吃黑,該!”又笑道:“不過龍爺也夠菜的,我們追蹤了這麽久,結果他一下子被巫琇給哢嚓了,我這心裏還沒緩過勁兒來呢。這也算是巫琇做的一樁好事。”

畢岸卻沒有一絲輕鬆的樣子,沉默了片刻,道:“巫教組織嚴密,龍爺即便是死了,暫時也不會對教眾造成嚴重影響。所以啟動地下金蟾陣一事,仍不可掉以輕心。”

兩人探討了一陣,基本確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抱著匣子回到院中。

一陣清風吹來,梧桐葉子紛紛落下。公蠣伸手抓到一片飄飛的葉子,酸澀道:“原來已經秋天了。”

畢岸將巫匣放在石桌之上,兩人相對無言。

斑駁的光影投射在畢岸的臉上,呈現一個俊美的側影。公蠣苦笑道:“去年這個時候,我還嫉妒你的容貌,一門心思想要你的這副皮囊。不過一年時間,物是人非。”

畢岸微微一笑,道:“如今還想要嗎?我給你。”

公蠣警覺道:“你要離開洛陽?去哪裏?”

畢岸搖了搖頭,道:“哪裏也不去。”他神態如常,但公蠣總覺得眉宇之間似乎缺少了一點精氣神。公蠣忽然想起昨晚被自己吞掉的津還丹,努力幹嘔了幾下,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遲疑道:“是不是昨晚的津還丹被我……”

畢岸冷淡道:“那顆津還丹本來就是給你的。”說著從石桌下拉出一個髒兮兮的包裹來,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包散亂的桃木珠子。畢岸拈起一顆,兩指一彈,桃木珠子準確無誤地將一片梧桐葉打落了下來。

公蠣自然不會錯過如此炫耀的機會,抓了一把在手裏,擺出一個自以為瀟灑的姿勢一顆顆彈射出去,樹葉隨之一片片落下:“怎麽樣?”忽然想起還有一個欠條在手,渾身上下得亂翻一氣,道:“你還欠我一大筆銀兩呢!”

但這麽多天,且不說不知丟在哪裏,便是戴在身上,經過紅水、泥漿,也早毀了。

畢岸哼了一聲,道:“放心,不會昧了你的。”公蠣左一顆右一顆,玩得不亦樂乎,被畢岸一把推開:“別糟蹋完了。”抓了一把塞在衣袖裏,高聲叫道:“進來吧!”

公蠣還以為貴客來了,嚇得連忙站起,哪知道進來的卻是四個捧著食盒的夥計。

這些夥計們訓練有素,二話不說將院子打掃幹淨,擺好一張折疊圓桌,鋪上潔白的桌布,然後一樣樣拿出美味佳肴來,什麽清湯火方、鴨包魚翅、鬆鼠桂魚、鹽水鴨、淮杞燉獅子頭等,全是公蠣未吃過的。

幾人收拾完畢,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捧著食盒退出。公蠣這些天都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一見這些菜肴,頓時被勾去了魂,繞著桌子轉了幾圈,趁著畢岸一個不注意,伸手捏了一塊鴨子放在嘴裏。

畢岸拿出幾個桃木楔子,楔入院落四周,並將巫匣連同紅殤璃擺放在梧桐樹下的石桌上。

太陽行至頭頂,已經午時。公蠣引頸張望:“你請的貴客怎麽還不來?”

卻隻聽門口小妖叫道:“畢公子,您要的酒糟鵝來啦。”

小花捧著食盒,小妖在一旁蹦蹦跳跳跟著:“剛出鍋的,味道好著呢。”

小妖麻利地打開食盒,將酒糟鵝放在桌子正中。看公蠣眼睛不眨地看著酒糟鵝,衝他吐吐舌頭。

畢岸和善道:“多謝兩位。小妖忙去吧,小花稍微等等,客人馬上就到。”

小妖走了,公蠣趕緊兒搬個凳子給小花,諂媚道:“沒想到小花的手藝這麽好。你還會什麽拿手菜?”

小花木訥地笑,道:“都會一點。”

酒糟鵝香氣四溢,公蠣又忍不住伸手去捏了一塊,剛丟在嘴巴裏看到畢岸抬起了頭,忙吧嗒一下把嘴巴閉上。

畢岸卻沒說什麽,細心地擦拭著巫匣。

鵝肉色澤鮮亮,酸甜可口,肥而不膩,比起洛陽本地菜肴別有一種風味。公蠣大加讚賞:“小花真是外拙內秀的典範,這味道,可與全福樓的大廚相媲美。”小花規規矩矩坐著,表情木然,聽到公蠣的誇獎連一個客氣的話也不說。公蠣又過去催畢岸:“你的客人呢?”

街口更鼓敲響,已經午時三刻。畢岸整了整衣襟,坐到上位,道:“請坐。”

公蠣左右看看,並不見有人來。畢岸重複道:“請坐。今日客人可能有事,來不來了,這麽多珍饈佳肴,不可暴殄天物。”

公蠣歡天喜地地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招呼小花:“小花快來坐。”又想起小妖,“這麽多菜,我去叫小妖一塊吃。”

畢岸一把按他坐下。

小花站起來,粗聲粗氣道:“多謝公子美意。既然客人不來,我先回去忙著,哪日請客,您提前說一聲便可。”

畢岸夾了一塊酒糟鵝放在公蠣的碗裏,道:“你嚐嚐,這可是正宗的江南名菜,洛陽哪家廚子都沒這樣的手藝。”

公蠣將鵝肉塞了滿嘴,眉開眼笑看向小花:“是哩,我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東西。”

小花呆頭呆腦地“哦”了一聲,收起托盤慢慢後退。公蠣忙收了筷子,道:“你坐著,我去叫小妖。嘿嘿,她一定沒吃過這麽多大菜。”

公蠣一個箭步竄出,卻被一個無形的東西彈了回來,眼見門口就在前麵,卻出不去。公蠣回頭惱火道:“畢岸,你搞什麽鬼?”

小花低眉順眼地垂手站在旁邊。

畢岸坐在桌前,將一塊酒糟鵝放在嘴裏細細品著。公蠣衝過去小聲道:“你瘋了嗎?大白天,使用**離之術。”

畢岸卻不理他,看著小花道:“江南酒糟鵝,最有名的是蘇州三珍齋。不過自從那家老師傅去世,後來的徒弟便再也做不出如此風味了。”

公蠣隻當是畢岸覺得不合口味,有心為難小花,忙打圓場道:“小花能做到這步程度,已經很不錯了。”

畢岸看著小花的臉:“那家老師傅,已經去世十六年了。”

小花困惑地看著畢岸,囁嚅道:“公子說什麽?”

畢岸起身來到小花麵前,道:“我記得你的右手有塊黑斑,如今怎麽樣了?”說著閃電般出手,去抓小花的手。

但小花更快,身子一縮一閃,已經跳到一側,臉上帶著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態,畏畏縮縮道:“公子我錯了……”

畢岸不等她說完,反手一個桃木長釘,紮在了她眉間的印堂穴上。小花喉間發出“呃”的一聲,仰麵朝後倒去。

公蠣在一旁目瞪口呆,卻沒有上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