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殺戮發生之快,讓公蠣措手不及。當然,即使來得及,他也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因為接下來看到的一切,不僅讓公蠣呆若木雞,還有莫名的恐懼。

老嫗阿姆收了兩顆珠子,交給龍爺。燈光之下,龍爺的昆侖奴麵具咧嘴大笑,極其猙獰。

五孔大窯的門開了,除了正中阿意的那口窯,其他四口,每個門口站著一個黑衣人,從左自右,舉手自報名號。

一個黑麵男子,穿著家常的布鞋,手上全是厚厚的老繭,道:“無常信使潁中。”

一個帶著美人麵具,身上穿著紅色斂衣的女子嬌滴滴道:“鬼麵雲姬。”

一個邋裏邋遢的男子,腋下夾著一捆稻草,一副拾荒人的打扮,畏畏縮縮道:“鬼影鍾虺。”

一個神情陰鷙的男子,手裏拿著打鐵的鐵錘,慢吞吞道:“禁公尹獲。”

龍爺張開雙臂。黑袍之上,背部的銀色骷髏咧嘴大笑,而胸前繡的雙頭怪蛇開始扭動起來。

琉璃珠大聲道:“展示!”

無常信使潁中手一抖,將一把豆子撒出。豆子落在地上,一個滾動變成了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十二顆豆子,十二個士兵,整整齊齊,兵甲閃亮。

——撒豆成兵之術。

鬼麵雲姬身上的紅斂衣張開,上麵繡著的骷髏在笑著跳躍。她走到一個士兵跟前,伸出玉手在他臉上一撫。士兵瞬間變了模樣,成了一個雲鬢高聳、肌膚如雪的美人兒。片刻工夫,院子裏宛如暗香館,一群美人兒搔首弄姿。

——改頭換麵之術。

消瘦男子鬼影鍾虺,無精打采地走到一個雙眼靈動的女子麵前,打量了幾眼,抽出幾根稻草搓揉了片刻,編出一個半尺高的稻草人來,然後刺破中指,擠出兩滴血在稻草人的眼睛上。稻草人慢慢長大,同女子一模一樣,如同雙胞胎。

——傀儡之術。

禁公尹獲冷眼看著這一切,忽然鐵錘一揮,麵前的幾個人瞬間換了地方,站在大門口處。再一揮手,幾個人又回來了。

——搬山之術。

公蠣的汗順著鱗甲滑落。這些法術,比以往見過的任何法術還要厲害十倍。

龍爺來到雙頭蛇雕像跟前,拿出一把小刀來。

公蠣幾乎嚇得跳起,緊緊貼著石雕,豎起鱗甲盯著他的膝蓋,隻待他出手,便跳起攻擊。

誰知他反手一劃,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將血塗抹在蛇頭的眼睛上。剩下四個人亦步亦趨,如法炮製。

他們似乎在進行一種儀式。公蠣稍微鬆了一口氣,但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兒響動。

禁公尹獲等人收了法術,默默過來,咬破手指,同樣將血抹在雙頭蛇的眼睛上。而窯洞中的人不知何時全部出來了,除了那幾個年幼的靈童,排成長長的一行,魚貫而行。過多的鮮血從雙頭蛇的眼睛流出,看起來更加邪惡可怖。

但這麽多人,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聲息,如同影子一般。

公蠣的眼睛不知怎的,極其不舒服,麵前像籠罩著一層霧氣一般,隻有用力地閉眼睜眼。

半盞茶工夫,所有人塗抹完畢,站回原位。琉璃珠振臂高呼起了口號:“螭龍飛天,終日乾乾!聖教既出,天下歸元!”說著用力地鼓起掌來。

並無一人附和。龍爺揮了揮手,所有教眾悄無聲息地退回各自的窯洞中。

從氣味和氣質上判斷,教眾之中既有農夫、老鐵匠、獵人等尋常百姓,也有家境殷實的商人小吏等,其中不乏氣質超群、舉止優雅之人。公蠣終於相信畢岸不是危言聳聽,巫教已經滲透到普通民眾之間,而且原本缺失的鬼麵、無常信使等巫教重要職位也已經補充了新的人手,顯然是要進行大動作。

周圍陷入一片死寂,隱約傳來持續低頻的瀑布聲讓人有一種莫名的煩躁。

龍爺朝前麵略一示意。琉璃珠忙哈腰笑道:“跟了龍爺,在下真是三生有幸!有了這些奇才,龍爺的大業指日可待!”一溜小跑,上前將正中一口大窯的門打開,嘴裏道:“龍爺請看,這是最後一批收成了。”

身後跟著的兩名男子忽然上前,在龍爺耳邊悄聲說了幾句。龍爺點了點頭,兩名男子後退了幾步,朝其他幾人略一示意,轉身離開。

龍爺和老嫗阿姆進入了窯洞之中,琉璃珠探頭看了看,有些不情願地守在了窯洞門口。

公蠣心中大急。如今除了這個石雕和陰暗潮濕的排水溝渠,並無藏身的地方,稍微一動,便有可能被發覺;要公蠣以一抵三,公蠣連一分的把握都沒有。

正在焦急,忽然嗅到一股焦糊味,接著便是“劈裏啪啦”的聲音。原來堆放幹柴的地方起火了,冒出一股濃煙。

琉璃珠吃了一驚,勾著腦袋緊張道:“怎麽回事?”龍爺和老嫗阿姆也被驚動了,兩人擁在窯洞門口。

琉璃珠扭著腰肢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講:“定是火爐引燃了柴火。”

公蠣趁此機會,鉚足了勁兒溜著地麵箭一般射出,一個彈跳落在窯洞上方,正打算以倒掛金鉤的方式偷窺,卻發現窯洞之上有個透光的小天窗,剛好可以看到屋內的情形。

窯洞地方相當寬敞,左右各擺著六張小床,床頭擺放著長笛、琵琶等樂器,牆壁上還貼著一些剪紙、圖畫和手工做的小飾品,真有幾分梨園教坊的味道。阿意和十一個穿著紅色舞衣的女子,躺在白茬子小床之上,正在昏睡。

公蠣趁著龍爺和阿姆被失火吸引,飛快鑽了進去,藏身在最裏側一張小床的床底,行動之快,連自己都覺得吃驚。

幸虧明火不大,琉璃珠又是踩又是撲打,火勢終於熄了,隻聽他遠遠叫道:“沒事啦!龍爺,我再去檢查下周圍有沒隱患。”

龍爺和老嫗阿姆重新轉過身來。阿姆繞著小床走了幾圈,陰惻惻笑道:“龍爺,果然好收成呢。”

一個女孩兒嚶嚀一聲,翻了個身,露出雪白的臂膀來。阿姆扒開她的眼皮瞧了瞧,道:“這個質地一般般。”她來到阿意跟前,俯身嗅了嗅,半閉著眼睛搖頭道:“這種香味,真是無人能敵。”

龍爺背著手瞧著,一動不動。阿姆從懷裏拿出一個兩寸來高的黑色小玉瓶,拔開塞子。

一股奇異的香味飄來,公蠣頓時渾身酥軟,心神俱醉,極是舒服。在即將陷入迷糊的一瞬間,卻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當年金穀園那一幕,正在重現。

公蠣屏住呼吸,趁著女孩翻身之際,將舞衣的一角搭在自己頭上,慢慢從床下探出。

阿姆咯咯笑道:“龍爺,我既然答應了做聖教鬼手,自當忠心耿耿為您賣命。今晚的珠子,還是由我親自來采,隻當是我為加入聖教的第一個任務。”

公蠣一愣。她的聲音在變化,原本的異域口音沒有了,而是一口流利的洛陽官話。

阿姆挽起了寬大的衣袖,露出一直隱藏的左手。公蠣定睛一看,原來她的左手從手腕處齊齊折斷,戴著一隻手狀的金屬爪,不知道是淬毒還是材質的問題,竟然是墨綠色的,在燈光下泛出幽幽的光澤。

阿姆將左手放在麵前一張一合,言語之間竟然有些傷感:“龍爺,我所求不多,不要高官厚祿,不求榮華富貴,待大業有成,隻望能給我家族一個合法的名號。”

龍爺威嚴地點了點頭,道:“放心。”

阿姆麵具後麵的眼睛閃出淚光,她晃了晃手腕,左手手指倏然變長,如同五把利劍,朝阿意頭上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