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公蠣深深地吸氣、呼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阿意如果已經死去,那被畢岸關在古宅之中的骷髏是誰呢?阿瑤看到的阿意又是誰呢?還有自己幾次見到的阿意,同阿瑤見到的是同一個人嗎?
或許,這個所謂的方如意,根本不是自己中意的阿意呢?
公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了一陣,決定晚上再去孟河苗圃一探究竟,當下需先去打探一下關於拐子明的情況為好,便打起精神,順著街道往西走去。
未到宣風坊,忽然嗅到一股濃鬱的酒菜香味,公蠣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從昨晚至今,除了那些味道古怪的冥蝦,他幾乎沒吃什麽東西。
公蠣循著香味,一直來到西市的酒肆。正當午飯時節,各大酒肆爆滿,公蠣找到生意最好的一家,碰巧有一桌吃完撤離,騰出個靠窗的絕佳位置來。公蠣一屁股坐下,正要點菜,卻看到對麵閣樓窗簾後麵人影一閃,似曾相識。
對麵的門麵十分不起眼,狹窄的一道門,門口斜掛著一個陳舊的絨布招牌,上繡著“清風居”。公蠣忽然想起阿瑤和方家小娘子提到的清風居女先兒,便飯也不吃了,一步跨了進去。
未料裏麵別有洞天。經過一個長長的木梯,樓上才是清風居。原來是家茶館,裝潢古樸,內飾精致,一個清秀女倌人安安靜靜地彈奏著古琴,頗有幾分情調。茶館內坐的有一大半是女客,一壺香茶,配上幾個小菜,淺笑低語,甚是悠閑愜意;那些個男客也是舉止文雅、麵目白淨的讀書人打扮,讀書交流,無不文質彬彬,同對麵酒肆的喧鬧、粗獷形成鮮明對比。
公蠣找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下,一個女倌兒過來,含笑道:“公子要龍井、毛尖、碧螺春,還是天山雲霧?”
公蠣留意著周圍的動靜,隨便選了一種:“龍井便好。”又點了個香酥胡豆,一碟油豆腐,一碟蔥油雞絲,隨隨便便摸出一小銀錠,道:“聽說清風居有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女先兒,小生想求一見。”
女倌兒卻不接他的銀錠,帶著官樣微笑道:“先生今日不見客。”
公蠣狠狠心,又摸出一個銀錠來:“姐姐是嫌棄我給的銀兩不足?”
女倌兒笑容可掬,但任公蠣好說歹說,卻不鬆口。正纏磨之際,忽然又來個年紀大的女倌兒,對著第一個女倌兒輕輕說了一句什麽,女倌兒忽然道:“公子這邊請。”兩個小銀錠也不說要了。
公蠣忙將銀錠收了,跟著女倌兒來到閣樓上。
公蠣站在門口理了理衣服,正了正心神,這才打開簾子走了進去。
閣樓低矮,掛著一層粗紗窗簾,一個苗條的身影背對著陽光,天竺服飾,黑藍色的頭紗遮住了大半個臉,剩下的也隱藏在陰影之中;脖子上戴著一串骨雕的骷髏項鏈。雖然看不清容貌,但一副異域裝扮。
大唐風氣開放,廣納四海賓朋,萬國來朝也帶來了各地不同風俗和宗教,林林總總教派眾多,但隻要遵守大唐律法,未發生群體性影響事件,官府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多加幹涉。所以這種外來的神婆神漢,在洛陽也算常見。
但公蠣卻是第一次見,不由好奇,多打量了兩眼。女先兒一側,站在個粗手大腳的老仆婦,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鼻子上卻穿著個金色的鼻環,脖子上同樣掛著一段骨雕骷髏項鏈,穿著寬大的黑袍,斜披著一件豔麗的黃色薄紗;另一側擺放著個香爐,也不見供奉什麽,卻插滿了正在燃燒的天竺香,青煙繚繞,幽香陣陣,為這個小閣樓平添了幾分神秘。
公蠣原本以為這些女先兒即使不貌若天仙,至少也應該是仙風道骨的,不由有些失望,隻是不好退出來,硬著頭皮施了一禮道:“聽聞先生能知生死,斷陰陽,小生特求一見。”
女先兒一動不動,反而是她旁邊的老嫗粗聲大氣道:“年輕人,你想看什麽?”她的聲音尖細中帶著破音,語調怪異,十分刺耳。
公蠣賠笑道:“孟河苗圃的孟瑤姑娘,曾經來過的,麻煩先生再幫著占一卦……”老嫗打斷道:“隻能看自己。”
公蠣不甘心,裝同行道:“本人也學過一些相麵之術,想同先生探討一二。看孟瑤的麵相……”
老嫗絲毫不給臉麵,再次打斷道:“我們對此無興趣,你願意給誰看,找那人即可。”
公蠣吃了個沒趣,隻好胡亂道:“我想婚姻、前途,還有財運,麻煩指點。”老嫗冷漠道:“隻能看一樣。”公蠣隻好賠笑道:“看婚姻。”女先兒微微側身,臉部的輪廓微微映照在頭紗上,公蠣竟然覺得有幾分姿色。她拿起一筒玉箸,搖晃了一陣,遞給公蠣。
公蠣抽出一根來。玉箸上空無一物,並無讖語。
公蠣忙遞給女先兒。老嫗卻搶先一步接過,湊在女先兒嘴巴邊聽了聽,木然道:“采天地靈氣,受日月精華,得凡人之道,卻平庸尋常。原來是蛇神子孫。”
公蠣一眼被看穿原形,頓時大驚,幾乎想要奪路而逃,但見這老嫗神色木然,隻是鸚鵡學舌一般,心下稍安,凝神靜聽。
女先兒嘴唇微動,公蠣明明聽到有低頻聲音傳來,卻辨不出她說的內容,忽然後悔,若是那個人骨哨子不被自己毀掉,說不定還可聽上一二。
倒是蠢笨老嫗一邊聽一邊複述:“天數已定,命不可改。三月之內,兄弟陰陽兩隔,愛人生死分離。”
公蠣雖然知道算命多是騙人之舉,不過利用人的心理弱點騙點錢財罷了,但聽到“兄弟陰陽兩隔、愛人生死分離”胸口猶如被打了一悶棍,又堵又痛,甚至自責地想,原是自己命不好,殃及他們了。
公蠣無心再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多謝先生。”慢吞吞扭轉身子,準備離開。
老嫗卻追著問道:“你眼下便有大災難,不想要破解一下嗎?”
從自己混碼頭的經驗來看,宣稱有災難再作法破解,是街頭坑蒙拐騙的一貫伎倆。公蠣自然不會上當,推脫道:“不用了,多謝先生。”摸出剛才的小銀錠,丟在門口的籃子裏。
老嫗卻道:“眼下便有大災難,邙嶺傾覆,洛水倒灌,百萬百姓死無葬身之地,年輕人,你當真不放在心上嗎?”
公蠣如五雷轟頂,不由站住,顫抖著聲音道:“你們……你們是什麽人?”
女先兒如同泥塑一般,一動不動。
老嫗咧了咧嘴,冷淡道:“破還是不破?”
公蠣沮喪道:“若真是邙嶺傾覆,洛水倒灌,整個洛陽城盡數毀掉,單單破了我一人的災難,又有什麽用處?”
老嫗竟然冷笑了一聲,公蠣不知是自己聽錯了,還是樓下傳來的。但她很快又恢複了呆板的模樣:“隨你。”俯在女先兒耳朵前說了句什麽,女先兒微微搖了搖頭,兩人似乎是在討論破解之法。公蠣茫然無措,看著她們倆竊竊私語。
兩人交流了一陣,終於商定了對策,老嫗道:“先生說了,你資質異於常人,我們願意幫你破解。”
公蠣帶著幾分警惕,道:“如何破解?”
老嫗的眼睛落在公蠣的荷包上:“紋銀十兩。”
公蠣噗地吐出一口氣來。說了半日,原來還是騙錢。
公蠣捂住了荷包,裝作十分內行的樣子,道:“你先說如何個破法才是,在下不才,也是混過這行的。”
老嫗皮笑肉不笑道:“愛信不信。”她的表情不多,但公蠣總覺得她似乎哪裏讓人覺得非常熟悉,卻想不起來。
女先兒動了動手指。老嫗轉過身,在女先兒身後拉出一個烏黑的陳舊匣子來,一邊打開匣子扒拉,一邊道:“你頭內生有異物,先前曾劇烈頭疼,如今卻無什麽症狀,對不對?”
公蠣警惕道:“你怎麽知道?”被選作珠母這件事,除了忘塵閣幾個人,公蠣從未對外講過。
老嫗慢吞吞從匣子裏拿出個折疊成三角形的黃裱符來,冷淡道:“老婦若連這個也瞧不出,還混什麽?”說著倒了一碗水,將黃裱符點燃,紙灰混入其中,道:“你頭裏長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大,壓迫了經絡,雖然疼痛消失,但哪日若不小心,隻怕會出大事。”
毫無疑問,這個老嫗是有些本事的,說的句句全中。公蠣急切道:“先生可能根治?”
老嫗將碗遞給公蠣,道:“將這碗符水喝了,再佩戴個平安珠,至少第一關便過了。”
公蠣心中還是有些疑惑,接過符水卻沒有喝,問道:“什麽平安珠?”
老嫗小心翼翼地從小盒子裏拿出一顆烏黑的珠子來,道:“這顆平安珠,贈予公子。”說著用手指在珠子上摩挲了一陣。
珠子漸漸變亮,泛出綠瑩瑩的光來。珠子內部,隱約可見絲絲的綠色發晶,中間夾雜著點點閃光,宛如夏夜的夜空一般深邃。乍看之下,倒同當日江源送他的那顆烏玄晶有些相似,但比烏玄晶更為精致純淨。
公蠣眼放異彩,道:“什麽東西?”
老嫗慢吞吞道:“這個平安珠,原本鑲嵌在大禹治水使濕婆法杖之上,具有神力,可保你平安。”
在忘塵閣混了一年多,雖然不求上進,但耳濡目染之下,寶物鑒定能力還是大有提高。公蠣雖然對她所提到的“濕婆法杖”之類的噱頭嗤之以鼻,但這顆珠子要價兩百,並不算太貴。
老嫗道:“請先飲了符水,老婦給這個珠子開開光。”
公蠣一手端著符水準備喝下,一手去接珠子,眼見指尖要觸到珠子,忽覺額頭的蛇婆牙一陣劇烈刺痛,差點把碗摔了。
這一痛,倒提醒了公蠣,想起畢岸多次告誡,不要收受、佩戴不知名的東西。公蠣收回了手,轉身符水放在旁邊的佛龕上,不無遺憾道:“果然是個寶物。隻是今日在下來的匆忙,不曾帶這麽多銀兩。”他抬頭看著老嫗的臉色,賠笑道:“要不我今日先交付了定銀,立下字據,明日一早便帶足了錢,再來喝符水、取珠子,如何?”
老嫗臉若寒霜,已經將平安珠放入小盒子,並吧嗒一聲按上了搭扣;而女先兒既不插話,也無表情,如木雕泥塑一般。公蠣見老嫗熟視無睹,又過來求女先兒:“先生既然存心要救在下,不如通融一下……”
見公蠣往前湊,女先兒竟然往後仰了一下,似乎躲避。老嫗一把抓住公蠣,厲聲喝道:“你今日來存心搗亂是嗎?”
公蠣正要解釋,忽聽樓下一陣喧嘩,接著樓梯咚咚咚直響,似乎有個人要硬闖,女倌兒不讓,兩人吵了起來。
老嫗鬆開公蠣,轉身下樓。公蠣衝著女先兒一邊施禮,一邊後退,道:“多謝先生指點。”女先兒忽然伸出手指,朝公蠣一勾。
公蠣愣了一下,女先兒又是一勾。
公蠣遲疑著靠近了些,卻見女先兒指了指公蠣放在佛龕上的符水。她眼巴巴地看著那碗符水,舌頭舔著嘴唇,一副饑渴模樣。
公蠣端起符水遞給她。她一揚脖子一飲而盡,又飛快將碗還給公蠣,嘴巴還在咂摸著味兒,已然激動得渾身顫抖,仿佛這碗符水是人間少有的美味。
公蠣有些莫名其妙,端著空碗道:“你怎麽了?”女先兒不言語,深深地看了公蠣一眼,在他麵前伸出一隻手來。她的手心畫著六條杠:最上麵一條橫杠,下麵一條中斷,編排兩條短杠,再下麵又是兩條長杠,再並排兩條短杠,最下麵又一長杠。
公蠣迷惑道:“什麽東西?”見這女先兒手指白嫩細膩,如蔥段一般,家境顯然不錯。女先兒將手拳起,又重新伸開。公蠣心想難不成女先兒想考考他認不認得顏料,仔細看了看,小聲道:“看樣子是眉黛……應是上好的螺子黛。”
女先兒眉頭緊皺了一下。公蠣正待仔細研究,身後老嫗的腳步傳來,女先兒瞬間將手一收,恢複了一動不動。
老嫗堵在公蠣前麵,同女先兒解釋道:“一個醉鬼鬧事。”轉過身來看到公蠣手裏的空碗,冷哼了一聲,道:“喝完這碗符水,病已經除了一大半,你好自為之。今日先生累了,麻煩離開。”
公蠣故意道:“剛才說的,我願付定銀……”老嫗不由分說推他到門口,將閣樓的門重重關上。
公蠣心有不甘,慢吞吞往樓下走,一邊走一變琢磨女先兒剛才的舉動,無意回頭看了閣樓一眼,忽見門簾上繡著的八卦,猶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離卦!剛才女先兒手心畫的是個卦象!
自己竟然看到的是螺子黛,真是蠢到家了。
但女先兒為何要背著老嫗,搶著喝了那碗符水,並向自己展示一個離卦呢?
公蠣又是疑惑,又為自己剛才的愚蠢表現感到懊喪,下了樓梯,差點撞到一個人身上。
一個麵目黢黑的中年男子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正在同阻攔他的女倌兒爭執。他一看到公蠣,眯著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挑釁道:“憑什麽你能上去,我不能上去?”
公蠣一本正經道:“因為你沒資格。”
男子一愣,竟然嘟嘟囔囔地走了。公蠣走出了清風居,想著剛才的情景,忽然心中大疑,衝上去一把抓住男子,去撕扯他的臉皮:“畢岸,是不是你?”
男子被他扯得齜牙咧嘴的,卻隻管衝著他嗬嗬傻笑。女倌兒聽到動靜,忙出來招呼道:“公子需要幫忙嗎?”
公蠣鬆開了手,略顯尷尬道:“認錯人了。”拍拍手掌一溜煙兒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