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水流忽然變急,旋轉著向上衝出,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公蠣暈頭轉向,隻有緊緊拉住江源,並努力擺動尾巴。但一抬頭看到天上的繁星點點,溫熱的水汽帶著青草樹木的味道撲麵而來,胸中的壓迫感一下消失,精神一振,奮力掙脫水勢,遊至岸邊。
兩人不顧潭水岸邊石頭尖利,隻管躺著喘氣。江源臉色極差,卻仍舊清醒,麵帶笑意道:“今晚多虧龍兄。”
珠子化為一團真氣,在公蠣的胸中轉動。公蠣吐納了一陣,這才道:“自家兄弟,客氣什麽。”
麵前是個大水潭,表麵看來風平浪靜,波光粼粼,誰也想不到下麵卻是巨大漩渦,同紅水暗溪相連;旁邊一塊淩空而立的巨石,形似鷹嘴,對麵水瀑飛濺,三丈白練自空中飛流而下,騰起一陣陣細細的水霧,有些麵熟。
公蠣想起來了,這裏是鷹嘴潭,去年因張鐵牛溺水案[1],曾同畢岸和胖頭來此勘察過,差點淹死在這裏。
那塊便於跳水紮猛子的石頭仍在,一團團的鬼麵蘚躲在黑暗之中,像一群小鬼在跳舞。難怪這裏會生出鬼麵蘚來,原來是紅水惹的禍。
天色將亮,遠處村落的雞啼之聲此起彼伏,星光黯淡,日光未出,卻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辰。黑黝黝的樹林山魈一般矗立著,麵前是暗藏凶險的鷹嘴潭,而去年同自己一起戲水的胖頭已經不在。
公蠣不由悲從中來,看著幽深的潭水呆呆發愣。
江源看出他情緒不佳,道:“怎麽了?”
公蠣擠出一絲微笑,道:“沒什麽。”拉起江源道:“我們走吧。你得找個郎中瞧一瞧,我這就送你回去。”
紅日初升,霞光漫天。江源目送公蠣走遠,臉上頹敗之色頓時消失,轉身回了房間。
房間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一絲光也透不進來。
江源在門口站了一站,回身將門輕輕掩上,道:“您來了?”
窗簾動了動,隱約凸顯出一個人影來,輕聲讚道:“江公子果然靈醒。”他的聲音低沉嘶啞,似乎有意改變聲線。
江源微笑道:“過獎。我昨日離開時,房間的窗簾是半掩的。”祥雲山莊是城西最為豪奢的客棧,夥計們訓練有素,無事決不會擅入客房私自整理。
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從窗簾後閃出,道:“怎麽樣?”
江源收了笑容,道:“地下比我想象的更為複雜,裏麵暗流縱橫,共有紅水四條,弱水三條,稍有不慎,便會葬身其中。”
男子將臉隱藏在陰影之中,重複道:“紅水四條,弱水三條……”沉默了片刻,道:“看來時機沒錯,金蟾陣已經達到峰值,正在開啟。”
江源欲言又止。
男子不待他發問,道:“放心,你外公的病包在我身上。”
江源眉頭跳動了一下,躬身道:“願聞其法。”
男子頓了一頓,道:“你外祖身心衰竭,需以赤瞳珠續命。據我所查,赤瞳珠已經形成,寄主也已經找到,隻需在金蟾陣下采集便可。”
江源默認了,取出一個白色小絲袋,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你要的冥蝦。”
男子偏了一下頭,道:“好。”
江源摸著袖口裏的冥蝦——這是公蠣給他的,他卻沒有拿出來——道:“這東西有什麽用途?”
男子似乎並不想多說,簡單道:“可治療一種血液上的疾病。”他飛快將絲袋拿了去,重新閃進陰影中:“金蟾陣如能順利開啟,我許你家族地位正當,行商洛陽。洛陽漕運,到時盡數歸於你族。”
江源對此不甚在意,微微躬了躬身,道:“那江源便卻之不恭了。”
兩人一時無話。江源見他無離開之意,卻不發問,隻靜靜候著。男子踱了幾步,忽然道:“你在下麵,可遇到什麽異人異事?”
江源微微笑道:“您果然料事如神。”將遇到公蠣一事講了一遍,略帶愧色道:“說起來,他算是我一個朋友,我曾想取了他的蛇膽和血來給外公治病,卻一直下不了手。不過他能在紅水弱水之中穿流自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男子似乎笑了一下,道:“這條螭龍果然帶著避水玨。我接觸不多,不過看他是個十分有趣的人。”
江源笑道:“不錯,有趣得緊。”簡單將公蠣貪吃好色之事講述了一兩件。
男子聽了,頷首道:“甚好,甚好。”
江源忽然眉頭皺了一下,道:“開啟金蟾陣……和他沒關係吧?”
男子看了一眼江源,微微笑道:“你舍不得?你同他不像是能做朋友的人。”
江源冷淡地道:“那是自然。一個不學無術、一無所長的俗物,哪裏配做我的朋友。”他的目光看向別處,看似十分隨意道:“他懵懵懂懂,胸無大誌,隻想做個普通的凡人,無意害人,也不求修仙得道,所以對大人既無用處,也不可能造成任何威脅。大人看在江源薄麵之上,放他一馬吧。”
江源雖然自負,卻非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公蠣次次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便顯示出事情的不同尋常,所以他很快判斷公蠣卷入金蟾陣中,同麵前這個神通廣大的男子脫不了幹係。
男子爽快道:“好,我應承你。不過有個事情我認為應該讓你知道一下。”
江源看著他的腳尖。
男子道:“常芳和胡鶯兒,是你的人吧?我記得常芳曾提起過你。”
江源猛地抬起頭來,一向慵懶的眼睛驟然明亮:“常叔叔……他現在哪裏?”
男子道:“常芳為狐族重興可是操碎了心,當時正是他提出的,說事成之後,給狐族地位正當、行商洛陽的資格。我當初答應了他,如今自然不能食言。”
江源越發不安,盯著男子道:“他們……怎麽了?”
男子歎了一口氣,道:“你還不知道?他們兩個,早在一個多月前,葬身杜家村鏡湖弱水。”
原來杜家村作為金蟾陣的杜門,早被各路人馬盯上,狐族便是其中之一。
江源搖晃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男子聲音低沉,繼續道:“一個多月前,杜家村發生異動,全村坍塌,鏡廟沉沒,鏡湖重現。胡鶯兒和常芳為了掩蓋你族參與其中的事實,雙雙跳入鏡湖自盡。”
江源臉色煞白,良久方道:“他們如何會參與到杜家村一事之中?我雖然知道胡鶯兒早在幾年之前便開始長居杜家村,卻從未指使她做任何事。還有常叔叔……到底怎麽回事?”
男子語調平緩,輕輕道:“振興家族,是家族青壯年男子的使命,不是嗎?”
江源咬住嘴唇,默然不語。男子道:“常芳和胡鶯兒,直接受命於你外公。他們都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不像你們年輕孩子,隻懂得感情用事。”
江源沒有理會他言語之中的指責,悲憤道:“好,若真是受外公指使,他們奉命啟動杜門,隻要完成儀式即可,怎麽會被逼的跳湖?”
男子道:“具體的細節,我也不太清楚。據說當時,由於龍公蠣和畢岸的突然介入,才導致場麵失控,老太爺自燃,提燈人、胡鶯兒和常芳投湖,並造成杜家村天災。不過你也知道龍公蠣膽小怕事,估計他也隻是湊巧在場。”
江源震驚之極。男子轉過身去,道:“龍公蠣同畢岸一直在追查巫教,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他們不知如何得到消息,覺察到杜家村的秘密,便跟蹤而來,在儀式即將完成時,企圖阻止,並發現了常芳假冒提燈人。”
男子頓了一頓,繼續道:“常芳那個人,你最了解,從不多說一句廢話。他知道你同龍公蠣交好,也知道畢岸的本事,為了不給你留下首尾,便一言不發自行了斷。”他口氣中的痛惜,讓江源倍感難過。
但江源從來都不是個情感外露的人,他深深地吸氣,用力地眨眼,以免淚水滴落下來。
男子歎了一聲。他明明沒有說話,但江源卻分明覺得他心裏想的是:“你以為龍公蠣天真無邪,當他做真心朋友,卻不知他隻當你免費的酒壺錢袋罷了……”
江源心中別扭起來,莫名其妙說道:“這些身外之物,無需計較。”
男子卻無一絲驚愕,隻是讚道:“不愧是大家公子,果然大氣。”
兩人皆沉默下來,房間裏靜謐得可怕。
江源終於忍不住問道:“道長今日屈尊前來,還有何事?”
男子也不客氣,道:“哦,我有重要事情相求。”江源心中一凜,眯了眯眼睛。
男子聲音有些低沉,緩緩道:“我父親有位義子,自小兒同我一起長大,視同親生……但幾年前他突然暴斃,當時因不忍讓家父傷心,我隻說他外出遊曆,很快便回,所以此事一直瞞著老人家。可這幾日,家父病重,反複念叨他的名字,命我去找了他來。”
男子看了一眼江源,道:“我在洛陽城中尋找良久,覺得你的身材體型同他最為接近,想讓你冒充一段時日,以哄得老父開心……不知江公子可願意幫我這個忙?”
江源原以為是什麽重大的事件,一聽是個盡孝之舉,放鬆之餘,不由對男子有了幾分親近。
男子言語真摯,全無一點高高在上之態,低聲道:“我知道你也是個極其孝順之人,萬望成全。”
江源少年老成,十分謹慎,並未馬上表態,而是斟酌道:“承蒙大人看重,在下甚感榮幸。不過如今手頭還有些瑣事未處理,我處理好即刻給您答複。”
男子也不多言,還了一禮道:“多謝。”又道:“我今日私下前來,為的是此事隻有你我知曉,不想聲張。”江源收了臉上的戒備,正色道:“在下知道輕重。不過我還是想多嘴問一句,巫教乃亡命之徒,企圖開啟金蟾陣情有可原,道長卻是為何?”
男子正視著江源的眼睛,道:“當今聖上,患有頭疾,你可能聽說?”
江源點頭道:“私下略有耳聞。”
男子輕歎了一聲,簡潔道:“我領了聖旨,無論如何要治好聖上的頭疾。”
此事涉及皇家宮闈秘事,他便是這麽稍稍提點一句,若被人知曉已經是殺頭的大罪。江源知道進退,便不再發問,隻拱了拱手。
男子微微一笑,道:“若你同意,在今日午時三刻,將這個放飛即可。”憑空從窗簾上一抓,抓下一隻蝴蝶紙鳶來。
窗簾是厚重的暗金色絨布長簾,上麵用金絲繡線繡著蝶戀花:七簇花,十三隻蝴蝶,江源閑來無事時數得清清楚楚。但如今,正中一處較大的蝴蝶處變成了空白,正是他手上的那隻。
男子伸開手,蝴蝶翩翩而飛,落在江源的肩頭上。
江源暗暗心驚,卻麵不改色。
男子朝江源略一點頭,閃入窗簾後麵。
房間裏異常安靜。門開了,小花匠探進半個腦袋,小聲道:“少主,您剛才同誰講話?”
江源輕輕拿掉肩頭的蝴蝶,道:“沒有人。”走過去將窗簾拉開。
窗簾之後空空如也,並無一人。江源凝視著手中栩栩如生的紙蝴蝶,忽然道:“你覺得明崇儼明道長怎麽樣?”
小花匠道:“明道長?他為人仗義,體貼周到,法術高強,又沒有架子,聽說明府上下沒有不喜歡他的,連當今聖上都對他讚不絕口呢。”
江源笑而不語,將紙蝴蝶遞給小花匠:“好好收著,等午時三刻,去院中放飛了吧。”
小花匠接過蝴蝶,翻來覆去看了幾看,納悶道:“這個如何飛?”
江源似未聽到他的話,隻是出神地看著少了一隻蝴蝶的窗簾,自言自語道:“原來世上真有如此完美之人。”
[1]故事詳見本係列第一部《噬魂珠》之“長命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