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其實看書隻能在空閑時間,不過連這個空閑時間,都有限得緊。從杜家村回來的第四日,公蠣鄭重其事地去拜會了流雲飛渡。

珠兒被一個男子推入井中,一直是公蠣的心病,所以想找小妖和小花仔細問問那晚的情況。

這日一大早,公蠣沐浴更衣,精心製作了名帖,命令胖頭換了衣服,作為跟班,兩人帶著一臉的苦大仇深,去了流雲飛渡。

小妖剛開門營業,接了名帖,調來倒去看了半晌,嗤笑道:“我當怎麽著呢,兩天不見,你還漲了門道了!”將名帖甩給胖頭,翻著白眼道:“姑娘不在家!一大早同畢掌櫃出去了!你有什麽話說?”

公蠣好不容易做出來的深沉一下子沒了,而那些原本準備好的措辭、表情,全然沒有一個用得上,頓時有些氣急敗壞,看她身邊靠牆放著門板晃晃悠悠,未曾放踏實了,便惡毒地笑道:“嘴巴這麽尖利,小心門板掉下來磕掉你的牙。”話音未落,門板果然倒了,貼著小妖的臉重重落在地上,雖然牙齒沒磕掉,可是裏麵磕破了,滿嘴的血,嘴唇很快腫了起來。

這下了不得了。公蠣又是賠禮又是道歉,小妖捂著嘴巴視而不見,明明眼淚都出來了,卻不肯哭出來,隻是再也不看公蠣一眼。胖頭忙倒了一盅茶給她,漱了好幾次才止住血。

公蠣腆著臉跟在小妖身後,幾次想幫忙,都被小妖給推開了。正氣悶之時,剛好小花出來擺放昨日做好的新品。公蠣頓時丟了小妖,上前極其誇張地施了一禮,道“我有些事情想請教姑娘,你是否方便?”

小花戴著手套,將籃子裏瓶瓶罐罐分類放上貨架,粗聲粗氣道:“姑娘不在家。”

公蠣尷尬道:“我說的姑娘就是你。”

小花哦了一聲,十分唐突道:“有空。”也不說邀請公蠣,隻管轉身便去了後麵院子。公蠣厚著臉皮跟在後麵,見小妖正偷眼往這邊看,仍是一臉生氣的表情,故意衝她做了個鬼臉,氣得小妖轉過臉去,將手中的抹布摔得山響。

小花進了院子,自顧自端出一個大竹籮來,開始挑揀花瓣。她性格內向,整日裏隻埋頭幹活,從不與外人搭話,木頭一樣;舉止粗魯,長相粗壯,比小妖高了一頭,也整整胖了一圈,是這流雲飛渡裏最為不起眼的一個。公蠣組織了幾次語言,終於開口道:“小花姑娘,那晚上多虧你,否則隻怕我和珠兒姑娘要困死在井下了。改日我請你吃飯。”

小花頭也不抬,手下不停,道:“不用。”

公蠣見她額頭沁出細細的汗珠,殷勤地上去打了幾扇子:“你之前可聽到有什麽動靜?”

小花木然道:“沒有。”

公蠣遲疑了下,道:“其實那晚,現場還有一個男子,他才是……”

正說著,小妖風風火火過來了,看到公蠣也不避讓,隻管朝他撞過來。公蠣隻好閃身讓到一邊。小妖拿了小花身後的一瓶子胭脂膏子,板著臉又出去了。

公蠣繼續道:“其實那晚真不是我約的珠兒……”說出來又覺得不妥,隻好換了一句,“現場還有個男子,你有沒有看到?”

小花道:“沒有。”

小妖又風一樣地出現了,烏溜溜的眼睛一斜,鄙夷道:“什麽男子,不就是你麽?!騙子!”奪過公蠣手中的扇子,厲聲喝道:“會不會扇扇子?看把小花的頭發都弄亂了!”

小花的手終於停頓了一下,帶了一點笑意道:“沒事。”小妖氣哼哼丟了扇子,回了前堂。

看著小花那張鍋蓋一樣的扁平大臉,公蠣真是鬱悶的要死,不甘心地繼續道:“是小妖先發現我們掉井的,還是你先發現的?”

小花又恢複了麵無表情:“是她。”

公蠣湊近了些,小聲問道:“她有沒有跟你說過,發現什麽不尋常的地方?”

小花眼皮抬也不抬:“沒有。”

這談話真進行不下去了。公蠣跺著腳,埋怨道:“這都跟畢岸學的什麽毛病?說個話都兩個字、兩個字的往外蹦!”

聲音明明不大,竟然還被小妖聽見了。她如同踩著風火輪一般,瞬間又衝過來了:“你別什麽都往畢掌櫃那裏牽扯!自己做事不地道,總讓畢掌櫃給你收拾爛攤子,還有臉說?!”

公蠣氣得笑了起來:“你這樣子累不累啊?好好說句話會死不成?”接著又暴跳如雷地反駁:“我哪裏做事不地道了?我同珠兒……”

小妖忽然眼圈紅了,一張圓圓的小臉因為生氣像個熟透了的蘋果。公蠣忽然想到,若是金蟾陣完全啟動,小妖,還有這流雲飛渡的花花草草,全部要葬身洛水,頓時蔫了,怔怔地看著她。

小妖哼了一聲,一跺腳扭身而去。

公蠣站在流雲飛渡的院子中,發了好一陣愣。直到小花將一簸箕的花瓣挑揀好,站起來看著他,目光有詢問之意,這才晃過神來,無精打采道:“沒事了,你忙吧。”

剛走兩步,便見小妖站在一棵花樹下,嘴唇撅得老高,雙手叉腰,歪頭皺眉看著他。公蠣很想同她聊聊這些日的所見所聞,卻不知如何張口,而珠兒之事又關係到女孩兒家的名聲,半天才憋出一句來:“……我有苦衷。”

小妖背過臉去,怒道:“誰愛理你!”

公蠣垂頭喪氣,快步走開。卻被小妖喝住:“站住!你不是要看古井的嗎?從我們這邊方便些!”大聲道:“小花前麵看著些!”咚咚咚走了幾步又回頭朝公蠣怒喝道:“磨磨蹭蹭什麽,還不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去了後園。公蠣見她嘴唇厚厚腫起,紅嘟嘟的嘴巴,像一頭可愛的小豬,說話卻依舊劈裏啪啦,絲毫不受影響,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小妖一下子便發現了他的表情變化,頓時怒了:“你在心裏偷笑,說我嘴巴腫得像大肥豬的拱嘴兒,是不是?”

公蠣忙正了正顏色,道:“我哪有?”又故作關切道:“嘴巴腫成這樣,疼不疼?”

小妖頓時委屈起來,眼裏泛出淚光,癟著嘴巴道:“你試試看?”

公蠣最是吃軟不吃硬,頓時心疼起來,拍著胸脯道:“好好,等你好了我請你吃謫仙樓,你想吃什麽點什麽,如何?”

小妖臉上生氣,眼睛裏的高興卻掩蓋不住,冷哼了一聲道:“誰稀罕!”公蠣趁機問道:“前天晚上,你怎麽那麽晚還沒睡?”

小妖道:“我晚上睡不好……”白了公蠣一眼,道:“你不停地唱歌,哪裏睡得著?”

公蠣第二次聽小妖說自己唱歌,瞠目道:“我半夜三更唱歌?你沒搞錯吧?”

小妖怒道:“你的歌聲,我怎麽會搞錯?我聽得明明白白。”她飛快地瞟了公蠣一眼,道:“隻要你晚上在家,都會唱歌。不過通常語調都很平緩,我聽了便睡得安安穩穩。”她臉紅了下,但公蠣並未留意,隻是摸著脖子疑惑不已:“晚上?每天晚上?”

小妖扭捏了一下,道:“也不是每天晚上啦。你生病的那幾個月,便沒有唱……還有你若是情緒不好,做了噩夢,唱歌的聲音也會有變化。”她見公蠣一臉懵懂,眉頭一皺,道:“你愛信不信,我可從來沒告訴別人。”

公蠣想了想,道:“那你說,我前晚唱的歌同以往有什麽不同?”

小妖忽然將臉別過去,聲音如同蚊子哼哼:“不知道從哪裏學的俗詞豔曲兒……你也真夠好意思的,把這個唱給珠兒姑娘聽。”

公蠣更加疑惑了:“我唱的還有詞兒?”

小妖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猶豫了片刻,道:“沒有詞,是,是那種調調,豔俗得很。”她回想了片刻,繼續道:“我那晚聽到你唱,心裏煩躁得很,便想搬個梯子去看看,梯子靠著後牆,我一走到後牆處,聽到一些動靜,爬上梯子就看到你和……你和珠兒那個樣子……喏!”

順著她的手指,公蠣看到靠在後牆上的梯子。但公蠣滿腦子都是小妖說的關於唱歌的事。若真是自己每晚上睡覺之後唱歌,怎麽從未聽畢岸、胖頭和汪三財說過?

小妖以為公蠣不信,氣鼓鼓道:“你別不承認,別人聽不到,我可聽得一清二楚。”

公蠣心中一動,道:“那其他人呢?”

小妖下意識往周圍看了一圈,小聲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去。其實畢公子和我家姑娘也會唱歌。白天也會。”

公蠣簡直被繞迷糊了:“什麽叫白天也會?”

小妖想了想,比畫道:“就像……就像梨園唱曲兒時,身後有人配樂的感覺。”公蠣越發好奇:“那畢岸唱的是什麽?”

小妖的眼睛亮了:“畢公子唱歌可好聽了,淡淡的,不急不緩,有些清冷的感覺。”

公蠣急道:“那你家姑娘呢?”

小妖笑起來,露出白白小小的貝齒:“姑娘唱的熱烈一點,但同畢公子的音律相合,最是般配的。”又警告道:“所以你別打我們姑娘的主意。”

公蠣顧不得解釋,一邊爬上梯子,一邊繼續問道:“其他人呢?”隔壁荒園一片淩亂,古井已經被掘開,到處是散亂的黃土以及官府做出的標記,顯然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小妖道:“其他人很少的,我隻有走近了才能聽到一點。不過街上那些人,身上都是些嘈雜亂音,不成調子,十分刺耳。”頓了一頓,道:“偶爾也會在街上碰上唱歌很好聽的人。你還記得那個曾住在你家對麵客棧的白衣公子嗎?”

小妖仰臉看著他,輕快地道:“他唱歌也很好聽,悠長,帶著一點點懶散。”

“江源?”公蠣下了梯子,狐疑道:“你確定,是唱歌,而不是其他的?”

小妖眼裏顯出一絲迷亂的神態,絞著雙手道:“這個……或者不是唱歌,而是樂聲,但確實是從你身上發出來的聲音。”

公蠣覺得難以置信,道:“那現在呢?”

小妖有些不耐煩了:“我就說你不信。現在也有歌聲,但是白天嘈雜,聲音傳不遠,晚上聽得清楚些。”

公蠣愕然道:“我正同你講話,怎麽唱歌?”

小妖眼睛睜大,遲疑道:“我也不明白……或許你說的對,不是唱歌,而是周身……周身都在散發出樂聲……”

她漫無目的地看向他處,眼神空洞迷茫,像是重新陷入了夢遊。公蠣唯恐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憶,忙道:“哦,我明白了,在你看來,每個人身上都會散發出聲音,有些音律協調的,便聽起來像在唱歌,是不是?”話一出口,公蠣竟然有些信服,覺得好像就是這麽一回事。

小妖卻充耳不聞,喃喃道:“玲瓏……玲瓏姑娘,她的歌聲好親切,可是隻要我一靠近,就變得凶惡……”

公蠣的心一沉。他無法告訴小妖,玲瓏是她的孿生姐姐,已經死去。

“姑娘……姑娘她的歌聲不讓我聽……”小妖顫抖起來。

大白天的,她還真夢魘了?公蠣抓住小妖的肩膀一陣搖晃:“醒醒,醒醒,沒事了!”

小妖撲到公蠣的懷裏,瑟瑟發抖。

公蠣又尷尬又有點歡喜,手在小妖背後,舉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隻有反複道:“沒事了沒事了……等你嘴巴好了,我帶你去吃謫仙樓……”

小妖抬起頭來。她個頭矮小,頭頂隻到公蠣的下巴處,眼睛明亮得像兩顆黑寶石,長長的睫毛微微翹起,在臉上投射出一彎淡淡的陰影。

公蠣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光潔的臉蛋,手指尚未觸及,隻聽前堂“劈裏啪啦”一陣響,有人吵了起來。

小妖驚醒了,魚一樣從公蠣的懷裏滑脫出去,臉兒緋紅,帶著一絲慌張朝前麵張望:“小花一個人應付不了,我得去看看。”

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揚起下巴正色道:“喂,我剛才不知怎麽迷糊了,你可別多想啊!”慌裏慌張轉過身,卻差一點撞在花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