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下午沒有再去靜域寺,在聞香榭裏整整忙活了半天,磨製水粉,蒸淘花露,累得沫兒隻叫苦,連聲追問什麽時候回靜域寺。

吃過晚飯,婉娘聲稱要他們倆加強學習,斜靠在貴妃榻上,不緊不慢地指著擱架上擺的各種各樣香粉花露,一一介紹原料、性情、配伍、禁忌等。

沫兒忍了良久,眼看已近亥時,婉娘尚未有住口的意思,實在無法,隻好轉向文清道:“文清,你說昨晚那兩個人還會出現嗎?”

文清正聽得專心,被沫兒冷不丁一問,茫然道:“什麽兩個人?”

沫兒急道:“就是那個穿黑袍的和那個沒看到的人啊。”

文清搖頭道:“不知道。”

沫兒擠眉弄眼道:“不管來不來我們都要去守著才對呀,否則如果來了,豈不是錯過了?”

文清連忙點頭稱是。

婉娘板著臉道:“好好聽講!整天不學無術的。以後香粉製作就靠你們倆了!”

兩人無奈,隻好繼續聽下去。沫兒心不在焉,見小花貓一個晚上都蜷縮在窩裏,便伸手去逗它,還以為它肯定會一骨碌爬起來和他一起玩,誰知小花貓隻是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了下他的手指,照樣無精打采地趴著,不時朝窩裏嗅嗅,低聲哀鳴幾聲。

沫兒好奇,一把抱起小花貓,見它身下有一個紅色的小瓶子,同前天早上吐出的黑色瓶子一樣大小,上麵雕刻著古怪的花紋和符號,不由得驚叫道:“婉娘,你看!”

婉娘正在精神奕奕地講麝香的製作,見沫兒搗亂,隻好停住。

沫兒將小花貓放下,舉著紅瓶子道:“怎麽回事?又出現一個怪瓶子?”

婉娘卻不答,頓足道:“我這麽有耐心地授課……哼,過會兒我就考考你們倆,答不出明天不許吃飯。”

沫兒嘟囔道:“真是,做先生還做上癮了!”文清伸頭過來看看小瓶子,又看看小花貓,擔心地道:“這個小紅瓶子是不是也是小花貓吐出來的?它瘦了好多啊。”

埋頭挑揀花瓣的黃三比劃了一陣子,文清和沫兒才明白。原來昨晚小花貓又出去了,早上叼了這個瓶子回來。今天一天它就守著這個瓶子,不吃不喝,精神不振,像是生病了一般。

沫兒埋怨道:“你看小花貓都成什麽樣子了,一點也不關心!”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啊喲,累死了。原來義塾的先生不是好做的。”走過來抱起小花貓,輕輕拍拍它的背,柔聲道:“不用擔心,不出三天,事情就完結啦。”

閉門鼓剛剛敲響,沫兒哈欠連連,眼皮幹澀,正準備上樓睡覺,卻聽婉娘道:“換衣服,我們今晚住靜域寺。”恨得沫兒牙根癢癢。

今晚天色陰沉,月亮隱入雲層不見,地上灰蒙蒙一片。三人順著街道一路向南,然後向東,來到了信誠公主府前,遠遠地躲在路邊的大樹後麵。

一時天地靜如止水,除了隱隱傳來巡夜官兵整齊的腳步聲,所有的生息都隨著月亮一起隱遁了。沫兒和文清斜靠在樹幹上,閉目打盹,隻聽婉娘低聲道:“來了!”先聽到一陣極其細微的腳步聲,接著見一個黑影輕手輕腳地從街角走過來。

沫兒探出頭來,想趁著公主府前的燈光看清來人的模樣,哪知同昨晚一樣,來人裹著一件黑色寬大袍子,將頭臉遮得嚴嚴實實。

婉娘等還以為黑袍人要進公主府,卻見他躲躲閃閃,繞到街道對麵的小道上,繼續往東走去,連忙跟了上去。

又走了約大半裏遠,黑袍人穿過馬路,來到公主府圍牆外一處角門前停下,角門上掛著一盞鳳頭宮燈,卻並未點亮。門裏響起金屬的輕微碰撞聲,接著角門打開,黑袍人鑽了進去,角門嘩啦一聲重新栓上。

文清悄聲道:“怎麽辦?我們要不要跟進去?”

婉娘噓了一聲,閃身躲在一邊。又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跟了過來,也來到角門處,輕輕一推,見門已拴上,冷哼了一聲,拿出一個什麽東西,從門縫了撥了一會兒,門閂打開,閃身走了進去。

沫兒皺著鼻子,輕輕拉婉娘的衣袖,悄聲道:“你聞到了沒?”婉娘看他一眼,道:“白玉膏。走吧,跟上。”

第二個黑袍人開了角門後並沒有拴上,三人跟了進去。鑽過一段濃密的花叢,前方是枯黃的竹林,精致的小橋,沿路掛了幾盞宮燈,卻是今天上午來過的聽竹書齋。

三人穿著披風,雖然別人看不見,但仍然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了周圍的花木鬧出大的動靜來。未近書齋,沫兒眼尖,已經看到前麵的黑袍人躲在了窗前的竹子後。這下比較難辦,靠窗的位置是觀察書齋的最佳方位,如今被黑袍人捷足一步。

婉娘仔細觀察了一番,附耳道:“第一個黑袍人進了書齋,房門應該一推就開,沫兒你偷偷溜進房間,盡量看清他是誰,那窗子甚大,我們躲在窗外另一邊即可。文清一定要注意,屏住呼吸,千萬不能驚動窗外的這個黑袍人。”

沫兒依言,裹緊了披風,輕輕溜到書齋門前。一陣輕風吹過,竹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沫兒趁機推開房門溜了進去。躲在書架旁邊一動不動。

一個奇怪的聲音道:“怎麽了?”侍女懷香走從簾布後出來,打開門看了看,道:“沒事,是風兒將門吹開了。”

這麽說,在裏麵打開角門的就是這個懷香了,其他的侍女顯然也被提前支走。沫兒心裏極不舒服。上午看到懷香悉心照顧公主,對她印象甚好,沒想到都是假的。

透過厚厚的簾布,隻能看到黑袍人一個模糊的背影。沫兒正在遲疑找個什麽樣的方式進入簾布後麵,卻見黑袍人走了出來,臉上帶了個昆侖奴麵具。

懷香垂首站著,低聲道:“怎麽樣?”

黑袍人怪聲怪氣道:“我看不好。”他的聲音聽起來不男不女,低沉中夾雜著尖利的噝噝聲,如若不是本來就這樣,就是故意隱藏,不想讓人聽出他的聲音。

懷香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道:“還有沒有辦法治好?”

黑袍人冷哼了一聲道:“你以為這是玩兒嗎?想怎樣就怎樣?”

懷香捂著臉抽泣起來。黑袍人重重地歎了口氣,從衣服裏麵拿出一個荷包來,道:“給你,找個機會離開這裏。”

懷香遲疑著沒接,低聲道:“不是說好……隻需三個月便治好的嗎?”

黑袍人不耐煩道:“實話和你說了吧,她不可能好了……那東西丟了。”

懷香的聲音猝然大了起來,帶著哭腔道:“你說過會好的!怎麽會丟了的?”

黑袍人慘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想的嗎?回不了頭了!”過去撩開簾布,朝裏麵看了一陣,道:“你這兩天找機會見見他,走吧。”

懷香張嘴想要說什麽,卻沒出聲,默默地送黑袍人出去。沫兒不敢輕舉妄動,仍然蹲在書架後麵。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沫兒站起身正想溜出房間看看,卻見門開了,另一個黑袍人走了進來。盡管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個臉,但沫兒一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和俊秀的臉型,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卻是楊沙。

沫兒吃了一驚,連忙退後蹲下。楊沙似乎感覺到什麽,疑惑地朝沫兒蹲著的地方看了看,發現並無異常,方才大步走過簾布處,將半邊簾子嘩啦一聲打開。簾子後麵的景象一覽無餘。信誠公主靜靜地躺在軟榻上,一張小臉精致柔美,猶如一個睡美人。楊沙站在榻前,佇立良久,然後突然從懷裏拿出一支細細的銀簪,朝公主的眉心紮去。

他背對著沫兒,因此沫兒看不見他的表情,隻看見他彎腰紮向公主,頓時心怦怦直跳,雖然知道婉娘和文清正在窗外,但害怕來不及,一時站起身來就準備撲過去。卻見此時門嘩啦被打開,懷香衝了進來,一把將他手中的簪子奪過去,低聲喝道:“你做什麽?”

楊沙一愣,站直了身體,低聲道:“怕什麽?我不過是試試而已。”

懷香細心地將被角掖好,重新拉上簾布,拉著楊沙走到書架旁,皺眉道:“你怎麽來了?”

楊沙嬉笑著道:“我怎麽不能來?我想你了,就來了。”

懷香探頭朝門外看了看,焦躁道:“昨晚才見過,想什麽想?這裏不能久留,你快走吧。”

楊沙一把摟住懷香,“你就不想我嗎?”

懷香推了他一把,沒有推開,便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上,嗚咽道:“你看公主成了這個樣子,怎麽辦?”

楊沙朝簾布瞟了一眼,隨隨便便道:“剛才那人來做什麽?”

懷香抽泣起來,“我找他來,給公主治病。”

楊沙道:“你對公主倒也盡心。”

懷香絞著手指,低聲道:“公主待我不薄,可我卻……唉,如今可怎麽辦好呢?”

楊沙隨意道:“有什麽怎麽辦的?公主中邪了,得了失心瘋,和你有什麽關係?”

懷香道:“唉,我怎麽能就這麽走了?你說……”

楊沙打斷道:“你有沒有和建平說那件事?”

懷香掙脫他的懷抱,頓足道:“我沒見到建平公主。建平公主要知道是我……不定將我殺了呢,再說圓通德高望重,憑什麽建平會幫你?如今我們公主這個樣子,我實在後悔得要死。”

楊沙從背後擁懷香入懷,在她耳後道:“好了好了,我自己說。我還不是想讓你一輩子有個依靠?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聽了這話,懷香猶如酥了一般,原有的埋怨化作一腔柔情,軟綿綿道:“那個方丈的位子有什麽好?我看一般得很,整天像個清水衙門似的。你做什麽不成,非要去做和尚?”

楊沙一邊撥弄著她的耳垂,一邊嗅著她頭發的香味,道:“你這就是婦人之見了。建平幫不幫的無所謂,我自有辦法讓圓通老和尚自願退位。哼哼,我算過,這小小的靜域寺,一年的香油錢是一個知府俸祿的幾倍呢。”

懷香皺眉,待要說什麽,被楊沙打斷,“你不用管了,在這裏好好侍候你的公主。如今我們年齡尚輕,我答應你,隻做三年,撈夠了做生意的本錢,我便和你遠走高飛,生兒育女,如何?”

懷香聽到最後一句,驚喜道:“真的?”回身握住了楊沙的手,道:“其實如今我手頭攢下的銀子,若是省吃儉用,也是夠用幾年的了,做個小本生意或開個小店,過日子不成問題。我跟著公主這幾年也看透啦,吃得好穿得好又能怎麽樣?什麽榮華富貴都是假的,還不如找個愛自己的人簡簡單單地生活,哪怕跟他吃糠咽菜也好。”

楊沙極其溫柔道:“我想的何嚐不是同你一樣?你放心,到時我一定騎高頭大馬迎娶你。”他的臉正對著沫兒,沫兒看得清清楚楚,他口裏說得情深義重,眼睛裏卻全是憤懣和嘲弄。

懷香猶自陶醉在對未來生活的希冀中,楊沙推開她,道:“他剛才給了什麽?”

懷香往桌上一努嘴巴,“我本來不想要的。”

楊沙一把抓起放在書桌上的荷包,倒了出來,見隻有四個金錠,憤憤道:“就這一點東西,就想打發我了?哼!”

懷香低頭道:“唉,你總是這樣,這本來就是事前說好的價錢。”

楊沙道:“你知不知道他的來曆?”

懷香道:“幹嗎?他每次來都是悄無聲息的,我沒見過他的臉。”

楊沙道:“你今天怎麽找到他的?”

懷香悶聲悶氣道:“當初約好的,如果要找他,就在角門上麵掛個鳳頭宮燈。要不是這幾天公主病得越來越嚴重,我一輩子都不想見到他。”

楊沙沉思道:“我擔心他不肯聽我的。要趁機多找些證據才行。”

懷香急道:“他神出鬼沒的,又會邪術,要在神都殺個人還不跟玩兒似的?你快打消了這念頭吧!別到最後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不如聽他的話,我們走吧。”

楊沙哂道:“別理他。他說讓走我們就走?”

懷香哽咽道:“如今為了你,我可是什麽都拋棄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辦?”

楊沙眯起眼睛,吊兒郎當道:“娘子,你太小瞧你相公的能力了!走著瞧,嘿嘿。”

這一聲“娘子”,讓懷香心裏一顫,猶如喝了蜜一般甜滋滋的。她拉起楊沙的手道:“你的手怎麽樣了?”

楊沙甩開手道:“快好了。”

懷香讚道:“聞香榭的東西可真不錯。”

公主突然輕咳了一聲,懷香飛快跑進去,看公主無事,方走了出來,不安道:“你還是快走吧。當值的侍女一會兒就要來了。”

楊沙戀戀不舍,附耳道:“你明晚……”後麵的沫兒卻沒有聽到。

懷香臉上騰起一片紅暈,扭捏道:“不去了吧。你住在寺院裏,被人發現了可不太好。”

楊沙熱烈道:“哪有人發現?你放心好了。明晚我在那裏等你。”說完在懷香的臉上香了一香。

等懷香送楊沙走,沫兒趁機溜出書齋,與婉娘和文清尾隨離開。

看著楊沙偷偷進了靜域寺的大門,婉娘輕輕笑道:“這個楊沙原來覬覦方丈的位子啊。”

沫兒道:“懷香被騙了,這個楊沙可不是什麽好人。”

文清歎道:“為什麽他們要害公主?”

婉娘道:“無非是因為欲望罷了。”走到靜域寺大門前,伸手摸了一遍金剛,然後拉著文清和沫兒來到寺前東側柏樹旁,遠遠地看著。

沫兒奇道:“不回去,站這裏做什麽?”婉娘笑而不語。

天上雲層漸漸退去,月亮露出了半彎笑臉。清冷的月光穿過柏樹枝椏落在靜域寺的大門上,形成斑駁的光點。大門上的金剛突然發生了變化,原本和善的麵龐變得怒目圓睜,發出若隱若現的金光,手中的刀劍、琵琶、混元傘和狐貂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條詭異的金蛇,腳下的小鬼蠢蠢欲動,呼之欲出。

沫兒嗅著空氣中的香味,若有所思,文清差點驚呼出來,連忙自己捂住了嘴巴。婉娘拉了兩人就走。

三人走著回聞香榭。沫兒突然道:“不對!”

文清道:“什麽不對?”

沫兒道:“昨晚我們看到的那個進了西一號的黑衣人,我想是懷香,但是從窗口和門前閃過的身影,肯定不是楊沙,因為楊沙當時在房間裏。婉娘,你說他會不會就是的第一個黑衣人?”

婉娘笑眯眯道:“你看呢?”

沫兒道:“我想不是。因為從今晚來看,懷香和楊沙也參與了陷害信誠公主的事件。若是這個人,直接就像今晚這樣約個時間和懷香楊沙見麵就是了,哪裏還需要冒險半夜進入靜域寺!”

文清道:“也許是白天見麵不方便。”

沫兒沉吟道:“不對,我看那個人也像我們一樣,在暗中盯著楊沙,似乎要去找楊沙,不過看到懷香進了楊沙的西一號房,他才躲開。”

婉娘拍手笑道:“好沫兒!真是名師出高徒,不愧是我**出來的好徒兒!”沫兒對婉娘這種處處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的行為嗤之以鼻,但看在她讚揚自己的份上,沒和她強嘴,隻做了無奈的鬼臉。

文清道:“那會是誰呢?”

婉娘道:“可以在晚上自由出入寺院的,和楊沙懷香有關係的,能有誰呢?”

這樣一說,連文清也想到了,“圓通方丈!”

沫兒遲疑道:“可是以圓通方丈的修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婉娘道:“我們也是猜測。不過今天可真好玩,真看到了金剛顯靈呢。”

沫兒追問道:“那今晚的第一個黑衣人是誰呢?”

婉娘笑道:“肯定有人比我們更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