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送走小公主和公蠣,天已經擦黑。如今天短夜長,天黑得早些。沫兒和文清去看了黃三,文清坐在床邊和他說了一會話,告訴他今天上街的見聞,沫兒還特別告訴他香木死了,巴不得他聽到這個消息能夠突然醒過來。

兩人胡亂吃了飯,見婉娘仍是不急不慢的樣子,不由得焦急。沫兒連聲催促,要婉娘趕緊去看看黃三。

婉娘卻道:“急什麽?”在廚房擺了糖瓜、蘋果等貢品,將舊的灶王爺揭下換上今天買的新的,然後點上一炷香,神神叨叨地念叨著:“老灶爺老灶奶奶一路走好。多說好話,普降吉祥啦。”

如此這般折騰了良久,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直到即將亥時,婉娘才放下手中的活計,將躺椅搬至房屋中間,叫道:“文清沫兒,你們倆去將三哥背到這邊來。”

兩人大喜,但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黃三弄將過來,將其頭南腳北放好。婉娘凝視著黃三,輕聲道:“三哥,一定不要放棄。”黃三麵色如常,渾身冰冷。

婉娘繞著黃三,擺放了七支蠟燭。鄭重交代道:“文清沫兒,各守一支蠟燭,我們隻有一次機會,一炷香的時間內,要保證蠟燭不滅。”

文清長籲了一口氣,道:“這還好辦些,我本擔心我笨手笨腳的會幫倒忙。是不是隻要蠟燭一炷香工夫不滅,三哥就醒過來了?”

沫兒擔心事情沒那麽簡單,卻沒說出來。

婉娘瞟了一眼沫兒,輕描淡寫道:“正是。不管看到什麽都不要相信,隻管護住蠟燭。”

文清咧嘴笑了起來,十分興奮。沫兒卻臉色凝重,小心翼翼道:“我們隻有三人,怎麽辦?”

婉娘朝後門叫道:“快進來吧。”後門打開,一股冷氣衝進房間。四個人魚貫而入,分別身著黑白黃紅四種顏色的衣服。婉娘一一介紹,黑衣人烏冬是個黑臉膛的壯漢,白衣人羅漢個子高挑,身形瀟灑,黃衣人藍一稍微單薄些,臉色略顯蒼白,而紅衣人赤子神態羞澀,舉止拘謹,猶如一個文弱書生。

文清和沫兒連忙行禮。沫兒眼睛骨碌碌看著四人。烏冬朝他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文清呆愣愣地傻笑道:“正好七個人,這下好啦。”

婉娘看沫兒一臉好奇,飛快道:“先救三哥要緊。”轉向四人道:“羅漢守天權、烏冬守玉衡、藍一守開陽、赤子守搖光。成敗就在此一舉了。”四人一凜,朝婉娘一抱拳,各守在一支蠟燭旁。

婉娘看了看天時,道:“時間還早,不用這麽緊張。”說著拿出一個黑色石匣,戴了手套,從裏麵拿出一個球形的塊莖,放在石臼中,對文清道:“快點,研碎,淘一次即可。”

這塊根莖看上去十分普通,裏麵裹著層層疊疊的瓣兒,外麵包著一層薄薄的淡黃色皮。沫兒道:“看上去像是水仙花的根。有用嗎?”

婉娘淡淡道:“這是海棱香木。”沫兒突然想起,婉娘曾對他和文清講過的,可惜兩人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海棱香木原產於佛教聖地西牛賀州,傳說其比曼殊莎華更具靈氣,外表柔美,含有劇毒。海棱香木在盛夏時會滲出白色乳狀**,收集了曬幹後磨製成白色粉末,這種白色粉末燃燒時有劈啪響聲,如同滴水,同時產生黑氣。人畜如果嗅入黑氣,眼前會產生幻象,頭腦麻痹,精神亢奮,行為癲狂,若長時間接觸則會力竭吐血而亡,是一種隱蔽的毒藥。但它的根莖和花,卻是做香粉的優質原料,兼容眾香之長。因海棱香木數量極少,如今很是少見。當日婉娘也隻是作為傳說提起。

沫兒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真是蠢笨,早就該猜到到香木堂主的身份了。隻是不知道香木堂主如何得道竟然能夠幻化人形。

文清將球形塊莖研碎了,又細細地淘了一遍。婉娘將粉末融入原酒,裝入小瓶放入懷中。

此時已經亥時。婉娘吩咐幾人做好準備,將門窗全部打開,然後點燃蠟燭,又將石匣中拿出一枝香點燃。一縷香味傳來,沫兒皺著鼻子,驚叫道:“百花魂!婉娘你……”沫兒本想說“你用錯了”,突然想起醫病尋源之理,便戛然而止。

婉娘退回到天樞位,朝眾人點點頭,道:“開始了。”

香味若有若無,盤桓縈繞在黃三周圍。經曆過幾次冥思派老巢曆險,沫兒對百花魂已經了解,無非就是勾起人心底的欲望,將心中所想放大,並以一種殘忍的景象呈現出來。

相擁而泣的爹娘,病入膏肓的方怡師太,都在向沫兒招手。腦漿迸裂的張麻子惡狠狠地撲來,穿過沫兒的身體消失不見。

沫兒冷靜地看著這些幻象,堅決得像一顆釘子。跟前的蠟燭燃得很好,一點風也沒有。他甚至可以抬起頭觀察下周圍的情況。

婉娘麵帶微笑,若有所思。那四個人麵無表情,一絲不苟。唯獨文清,兩手護著油燈,額頭冒汗,一臉緊張。

沫兒很想安慰一下文清,卻擔心呼出的氣息將前麵如豆的燈頭吹滅,隻看了看他,遞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一縷陰風呼嘯著而來,與盤旋的煙霧混合在一起。沫兒跟前的燭光微閃。烏冬羅漢等人都緊張起來,挺直了身體,一眼不眨地盯著蠟燭。沫兒不明所以,也無暇發問,隻管學著他們的樣子,緊緊地護著燭火。

又有陰風過來,吹得沫兒的脖子癢癢的。幾條白色的影子似乎被含了百花魂的香火所吸引,飄飄****扭在一起,發出唧唧吱吱的尖叫。

文清不知看到了什麽,牙齒抖動,涕淚橫流,但卻保持著姿勢不變。影子扭動著朝四周分開,分成數條細長的白影,在七支燭火上方環繞了幾圈後又重新合在一起,朝黃三猛撲過去,隱入其體內不見。

沫兒鬆了一口氣,魂魄歸位,三哥應該沒事了。香隻燃了一半,沫兒轉向婉娘,正想說話,卻見對麵烏冬眉頭緊皺如臨大敵,尚未反應過來,隻見黃三猛地坐了起來,帶起來的風吹得周圍的幾支燭火一明一暗,差點熄滅。黃三的體內,一個淡淡的黑影獰笑著將所有的魂魄驅出。

白影四處紛飛,尖叫著衝出圈外。黑影朝文清的燭火撲去,卻仿佛燙著了一般縮了回去,又撲向赤子。赤子咬緊牙關死命護著燭火,頭頂冒出縷縷白氣,全部飄向了外圍。

再一看,羅漢烏冬藍一三人也好不到哪去,精氣外泄,魂魄離身,隻憑著意念在勉強支持。沫兒大急,卻束手無策。說時遲那時快,婉娘從懷中淘出剛研磨調製的香木根莖,嘩啦啦撒在黃三身上,騰起一種奇怪的青澀味道。黑影痛苦地嘶叫著,拋開赤子,扭曲著朝婉娘張開大口,整張臉儼然是黃三的模樣,瞬間又變成了香木堂主。

青澀味道越來越濃,周圍仿佛著了火一般泛出微紅的光,香木堂主的一張臉在紅光中不住地變換著形狀,一會兒是各種各樣的人臉,一會兒則是各種各樣的花卉。

眼看香即將燃盡,黑影仍未完全消失,圈外盤桓的白影已經越來越淡。沫兒明白,這個黑影肯定是香木之毒,黑影不散,魂魄就難以歸位。咬咬牙,抓起懷裏的群芳髓——他上次留下的,一直沒舍得用——朝黑影灑去,黑影隱隱成了一株花草的樣子,被一片香霧籠罩,瞬間灰飛煙滅。

香燃盡了。

沫兒高興地跳了起來,叫道:“好啦!”卻見羅漢等人怔怔地看著他的腳下。低頭一瞧,不知何時,自己護著的蠟燭已經滅了。

猶如大冬天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沫兒瞬間手腳冰冷。婉娘表情嚴肅,從荷包中拿出幾顆東西,飛快遞給他們四人,說道:“羅漢你們四個快吞下。”又拿一顆托著黃三的下巴,塞進了他嘴裏。

四人頭上出現亮光,外泄的精氣源源不斷地回歸。黃三卻毫無動靜。

沫兒心知是自己莽撞差點鑄成大錯,不由得心頭大亂。婉娘扭頭看他一臉惶恐,笑道:“傻小子,慌什麽?還不趕緊去安慰下文清?”

沫兒這才注意到,文清怒目圓睜,麵部抽搐,滿臉的淚水,雙手卻緊緊地護著燭火,連忙上去拉他,叫了幾聲,他猶如沒有聽見一般。

沫兒慌忙倒出一些群芳髓抹在文清的鼻子和衣襟下。文清“啊”一聲大叫,癱軟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