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龜息香(一)

沫兒恍恍惚惚地出了園子,所幸各門大開,也未碰上其他人。

這一切,原來都是婉娘設的局。三月三自己撿到玉魚兒,流落聞香榭,那些人不約而同問起的孩子,婉娘亦真亦假的回答……看似關心,卻是一樁買賣。

婉娘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卻從來不肯吐露半分。娘原來叫易青。那爹爹呢?娘為什麽會死?陰陽十二祭啟動,婉娘便要將自己送給黃三——做什麽?難道也是將自己的血喝掉?婉娘說的“良藥”,莫非就自己?

已經過了午時,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天空灰蒙蒙的,太陽模模糊糊探出了頭,有氣無力地斜掛在天上,蒼白得像沫兒的臉。

沫兒茫然地在街上遊**,心猶如被掏空了一般,連頭腦裏也感覺空****的。如同一個人總是小心翼翼地走在獨木橋上,不敢有絲毫懈怠。等他到達了對岸,看到一堵厚實的高牆,試了又試之後,他以為自己終於停靠一下了,老天卻在他下定決心靠上去的那一刻,將牆轟然推到,隻剩下那人跌得生疼,不知所措。

沫兒不知道該走向何處。他沒有勇氣去麵對婉娘,聽她笑眯眯承認自己猜測的一切,甚至不敢去見文清,盡管文清什麽也不知道。他寧願自己從來沒去過聞香榭,那麽就不會對生活對未來對幸福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而這個幻想,就是那堵想要倚靠的牆壁。沫兒,就是那個謹慎多疑的倒黴蛋——在這個寒冷的冬日,本就早熟的沫兒不可避免地快速成長了。

微風送來陣陣飯菜的香味,沫兒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事情並未弄清楚,一切還都是謎,所以沫兒當然不能倒下。既然以前在洛陽城裏憑著乞討就能生存,那麽如今也照樣可以活下去。沫兒摸了摸口袋裏的幾十文錢,去旁邊的一個包子店買了三個大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

沫兒決定,去找小五。

洛陽城這麽大,要找個人著實太難。沫兒找了多家客棧,都沒有打聽到小五的蹤跡。

冬天天短,天氣又不好,申時末天便黑了。沫兒舍不得花剩下的幾文錢,便想去以前做乞丐時待的地方討些飯去。誰知那些乞丐一見他衣著體麵,都伸手問他討錢。而且幾個酒樓送來的殘羹剩飯隻有一些湯湯水水,各種湯汁、吃剩的骨頭和半拉半拉的饅頭雜和在一起,沫兒看得作嘔,實在難以下咽,也不好意思和其他老丐爭搶,不得已隻好故裝大方,將幾文錢送與一名老乞丐後轉身離開。

這樣一來,飯沒討到,反而變得身無分文。沫兒在南市附近遊**了一番,也沒碰見一個熟人,不由得失望,心道,聞香榭上下果然對自己心懷不軌,天黑了自己不回去,文清竟然都不出來尋找。轉念又罵自己:為什麽還對聞香榭念念不忘?連文清算上,沒一個好人!

轉過街角,一家茶館燈火通明,說書的、唱曲兒的,熱鬧非凡。沫兒探頭看了看,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角落一個凳子上一坐。小二慌忙過來斟茶,道:“這位客官要龍井還是毛尖?”

沫兒大咧咧道:“不用,白開水即可。”

見小二眼現鄙夷,隨手指了一下旁邊那個錦衣華服、正搖頭晃腦聽戲的大胖子,“我等我們家公子。”小二頓時點頭哈腰,殷勤地給他斟了一碗水,還送來一小碟糕點,道:“您慢用。”

沫兒很得意自己的小聰明。文雅地將糕點吃完,喝完了水,本想走開,卻不知去哪裏,隻好冒著被揭穿的危險厚著臉皮坐著想心事。

一個衣著華麗、麵目粗俗的壯漢走了進來,在胖子肩上一拍,哈哈笑道:“趙掌櫃今日也來看戲?”毫不客氣在胖子身邊坐下。胖子拱手笑道:“正等你喝酒聊天呢。”也不看戲了,與這壯漢東拉西扯,全是生意上的事情和市井之間的奇聞奇談。

見天色已晚,沫兒趁小二不注意,便想起身溜走。這時卻聽壯漢神神秘秘道:“趙掌櫃有沒有聽說過最近的盜墓事件?”

沫兒一聽“盜墓”二字,又坐了下來。鄰桌一個白麵長須男子聽了壯漢的話,也將頭湊了過來,道:“聽說有三家墳墓被盜,都是剛死不久的年輕女眷!”

壯漢呷了一口酒,伸出四個手指晃了晃,得意地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是四家!四家呢!”

長須男子吃驚道:“真的?”

胖子點頭道:“我也聽說了。第四家是城南的孟家,他家女兒得了癆病,剛死不到一個月。”

長須男子疑惑道:“可是這些墳墓有陪葬?”

壯漢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道:“這幾家雖然家境還不錯,但這些女子都是少喪[3],不吉利的,哪有什麽好的陪葬?頂多一兩件日常戴的首飾罷了。”

長須男子撫須道:“官府查出來什麽了沒?”

胖子低聲嘲笑道:“指望官府破案,做夢去吧。”小二走過來添了水,賠著笑臉輕叩桌麵,指了指牆上貼的“隻談風月,勿談國事”。

壯漢瞪了一眼,道:“我們知道分寸!”轉向胖子和長須男子道:“聽說就是丟了一點首飾,不過孟家女兒倒黴些,連手指頭都被人剁去了!但四家墳墓的屍身都好好的在棺材裏。”

長須男子驚歎了一聲,“這些盜墓賊真是猖狂。”接著不解道:“這就怪了。我還以為盜這種少喪女子的墓,是要配陰親哩。”

壯漢的小眼睛一閃一閃,得意道:“我告訴你們一點秘密,可別往外說去。這不是配陰親,是要抓這些女子的魂魄呢。”

胖子也來了興趣,粗壯的脖子一聳一聳的,伸長了問道:“什麽秘密?”

壯漢抓起茶杯一飲而盡,又悠閑地吃了幾顆瓜子,故意引得那二人著急了,方才道:“冥思派,聽過麽?”

胖子將脖子收了回去,失望道:“還以為是什麽呢,冥思派,十幾年前就有啦。”

長須男子將一顆胡豆丟入嘴裏,嘎嘣嘎嘣嚼了,不以為然道:“冥思派早就被官府取締了。就在十年前,我記得清清楚楚,我還圍著看過熱鬧呢。”

壯漢急道:“你們聽我說完呀。如今冥思派又有抬頭,在城裏招了幾百號弟子。”

胖子“哦”了一聲,低聲道:“這倒是真事,我也聽說了。好像官府正在查辦呢。”

壯漢壓低聲音道:“這些墓,就是他們指使人去盜的。”

長須男子張大了嘴巴,驚訝道:“他們盜這些墓做什麽?就為了那些首飾?”

壯漢叩叩桌麵,得意道:“首飾什麽的,又不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哪裏買不到?我剛才說了,他們是要那些女子的魂魄!”

胖子和長須男子對望了一眼,滿目疑惑。

壯漢見兩人不信,急聲道:“我有個房客入了這個教派……”自覺聲音大了,急忙頓住,朝四周看了看。

沫兒裝出專心聽戲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戲台子。

壯漢壓低聲音道:“他說,他見過那些首飾飄在空中,邪乎得很。還有人看見,那些首飾就戴在死去的人的身上,跟活著時一樣。”

胖子好奇道:“怎麽驅使魂魄的?”

壯漢一拍手,哈哈笑道:“我要是知道這個,我就不坐這兒看戲,直接指示他們打開國庫,買下謫仙樓,自己也開個小梨園!”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引得前麵看戲的人不滿意地回頭瞪視。

壯漢隨意打了個拱手,以示歉意,然後低聲繼續說道:“我聽說,加入這個教,每月都有一筆銀錢領的。”

長須男子揶揄道:“那你怎麽不趕緊入教?”

壯漢懊喪道:“你以為我不想?這些人神秘得很,對入教者審查很嚴的,聽說要刺穿手臂放血來檢驗膽量。咱哪裏受得了這種罪?還是死心賺咱的辛苦錢罷。”

胖子不在意道:“那些銀錢,就是得了也帶著邪氣,不要也罷。”

三人轉開話題聊起了生意經。沫兒聽得無趣,也擔心小二發現,趁著一群人擁簇而入之時,偷偷溜了出來。

那一小碟糕點,還不夠沫兒填牙縫的,但好歹是點東西,加上熱水的功效,沫兒覺得好了一點。

其實沫兒明白,自己和婉娘簽訂了十年的賣身契,如今一年未到,婉娘便是真將自己賣給誰,也無可厚非。真正令沫兒難過的不是這個,而是自己對婉娘、對聞香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和依賴轟然倒塌。至於那個堂主,沫兒隻是在一瞬間以為是黃三,現在回想他不過是與黃三長得相像而已——沫兒一向自詡聰明,這點分辨能力還是有的。

天完全黑了。聽著順著街道嗚咽的寒風,沫兒不覺自憐起來,淒淒慘慘地站在街邊。

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沫兒不知不覺竟然回到了修善坊,且一直走到聞香榭附近才發現。

看著關得緊緊的大門,沫兒啐了口唾液,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大門緊閉,並沒有像沫兒期待的那樣瞬間打開——婉娘一向有預知來人的本事,如今自己就在門口,卻不見文清來開門——沫兒既憤恨又失望,失望自己的不爭氣,憤恨文清的薄情寡義。

正自糾結,突然有人在自己肩上一拍。沫兒心道,還算文清有良心,卻故意慢吞吞地轉過身子,板著臉道:“做什麽?”

身後的人一愣——不是文清,卻是小五。小五一臉愕然,眼神有些慌亂。

沫兒跳了起來,拉起衣袖使勁在臉上抹了幾把,高興道:“小五,我找你一天啦!”

小五一愣神,嗬嗬笑道:“你怎麽搞成了個大花臉?”拿出一條粗布手帕,將沫兒的臉細細地擦拭了一遍。

見到了小五,沫兒安心了許多,對著聞香榭狠狠地瞪了一眼,噘嘴道:“我沒地方去了。”

小五也不問,拉起他的手道:“走吧,我帶你去吃東西。”

小五比沫兒大一歲半,但當初他們認識的時候,小五原沒有沫兒老成,處處都聽沫兒的。如今大半年不見,小五成了大人了。

沫兒也不客氣,問道:“你有錢嗎?”

小五晃晃錢袋,道:“你想吃什麽?”

沫兒大喜,蹦蹦跳跳帶著小五來到街口的溢香園,要了兩碗羊肉湯和兩條鍋盔,兩人稀裏嘩啦喝了個精光。

小五先吃完,道:“我這幾天一直找你呢。你今晚不回去了?”

提起這個沫兒就覺得心裏堵得慌,想了一下,悶悶地道:“我和老板娘吵架,跑了出來。”

小五喜滋滋道:“那正好,你跟我一起做生意好了。”

沫兒端起碗,把最後一點湯倒進嘴巴,含含糊糊道:“再說吧。”在聞香榭裏學做香粉,雖然沫兒不喜歡,但好歹是個正經事,要是去盜墓,沫兒可不願意。

小五好像猜到了沫兒在想什麽,臉紅了一下,吞吞吐吐道:“不是……倒賣珠寶,我以前學的是裁縫。”說著去會了賬。

在以前,他們是無話不談的,什麽東西都會分享,連一顆糖豆都會分了吃。可如今這種境況,沫兒覺得有些別別扭扭的,不知是因為小五撒謊還是長久沒見的緣故。

兩人並排走在街上,不知道說什麽好,一時之間似乎有些尷尬。沫兒想起這幾天的遭遇,連忙道:“你得罪什麽人了沒有?”

小五眼神有些躲閃,遲疑道:“怎麽了?”沫兒將今天被抓的情形說了,隻講了不知誰打開了門自己逃了出來,關於後麵的種種詭異情形卻沒提。他怕嚇到小五。

小五垂著頭,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喘著粗氣抬頭鄭重道:“好吧,沫兒,我跟你說實話。那些首飾不是收購的,我跟著老虎去盜墓了。但是,”他急急忙忙道,“我沒有下去,也沒有去撬人家的棺材,就站……在上麵放風。”

沫兒反而笑了,像以前一樣將手搭在小五的肩膀上,老氣橫秋地道:“我知道,等過幾天,我找我們老板娘將你贖出來,別跟著那個老虎了。這種盜墓營生,我覺得不太好。”轉念一想,誰知道以後還見不見得到婉娘,救小五這事隻怕是個空話。

小五長籲了一口氣,也將手搭在沫兒的肩上,順手在他胳肢窩一撓。沫兒吃癢,咯咯地笑了起來,也哈氣去撓他,兩人嘻嘻哈哈打鬧在一起。

小五帶著沫兒七拐八繞地走了好遠。天色陰沉,星月皆無。越往西走,街上更加冷清。市井人家早早吃了晚飯,關好了大門,街邊的商鋪食館也已經打烊,門口連個燈籠也不掛,黑黝黝的街道,漫長而寂靜。

沫兒走得腳酸,縮著脖子叫道:“怎麽還不到?”

小五笑道:“到了到了!”摸黑拐進一個小巷子裏,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半晌,又繞過兩排街區,走到一處低矮的破草房前推開了門。

一股黴味撲麵而來,小五點了裏麵的一個小油燈,一個簡易床板,上麵鋪著厚厚的稻草,堆著一個分不出顏色的爛被子。沫兒捏著鼻子,皺著眉頭四處看了看,道:“你這些天就住這裏?”

小五往被褥上一躺,愜意道:“對呀。這裏安全。”

沫兒很快就適應了屋裏的味道,和衣躺下,一會兒工夫便呼呼睡去,他今日著實累壞了。

睡了一大覺,困乏勁兒稍減,沫兒便迷迷糊糊醒了。小五這些稻草不知多少天沒換了,被窩裏虱子跳動,咬得沫兒渾身發癢。醒來就更了不得了,頓時覺得四處都癢,雙手撓都撓不過來。

抓了一遍,直癢得沫兒徹底清醒過來,卻發現被窩那頭是空的,小五不在。

沫兒側耳細聽,除了偶爾的犬吠,周圍並無動靜,便將身體往下縮了縮,伸腳往下一探。被窩那頭冰冷冷的,小五顯然已經不在多時了。

門輕微響了一下,小五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沫兒折起身,揉揉眼睛叫道:“小五。”

小五顯然嚇了一跳,頓了一下,笑道:“嗯,我去撒尿了。趕緊睡吧。”

沫兒翻過身繼續睡,小五手腳冰冷,斜著鑽進被窩,盡量不冰著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