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出乎意料,洞口並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傾斜的,鋪有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黑色石頭,腳剛一觸到,整個身體便如坐上了滑梯一般,順著石道快速滑了下去。

在石道裏滑了長長一段,終於停下,裏麵伸手不見五指,烏黑一片。沫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裏,唯恐黑暗中出現紛飛的刀劍或者其他什麽足有致命的東西。

什麽也沒有,除了沉重的壓抑感和濃重的腐土味道。沫兒呆站了一會兒,左手扶著旁邊的石壁,摸索著往前走。走了數丈,前麵突然出現了隱隱的燈光,那些咿咿呀呀的鬼哭聲又響了起來,同時而來的,還有熟悉的隱隱約約的香味。

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看到這種昏黃的燈光,沫兒一點驚喜或者期待都沒有。若不是身後通道隻能下不能上,沫兒早就撒腿就往回跑了。

沫兒調整了下因為緊張而僵硬的身體,揉了揉發酸的手臂。事到如今,已經不能夠回頭,哪怕前麵是鬼窟,也必須要闖一闖了。

燈光掩映處,是一間間簡陋的小房間。燈光很弱,是從各個房間的門縫中透出來的,那些淒厲的鬼聲雖然響了一些,但仍然不大。

沫兒躡手躡腳走到第一個房間,透過門縫往裏看去。房間隻有幾平方大小,對著門供著一個木龕,同那天祭台的木龕一模一樣:紅色的細布,昏暗的油燈,旁邊放著一件不知名的首飾。淡淡的香味衝擊著沫兒的鼻子,娘一臉笑意衝他招手,沫兒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沫兒渾身顫抖,用力朝自己的手臂掐去,劇烈的疼痛讓他清醒了一下,娘的影子模糊消散,又慢慢重新聚攏。沫兒咬緊牙關,強忍著撲過去的渴望,從懷裏掏出婉娘今早給他的群芳髓,打開瓶蓋,放在鼻子下用力地一嗅。

幻影消失,木龕仍在,娘的影子不見了。一聲低沉的吟唱驀然響起,嚇得沫兒後退一步,不小心將頭磕在後麵的石壁上,腦袋後麵瞬間鼓起了一個大包。

門吱一聲開了。一個滿麵皺紋的老者探出頭來,一邊怪異哼唱著,一邊麵無表情地死盯著沫兒。沫兒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想著如何應對,卻見老者飛快地縮回頭,關上了門。原來這人坐在門後,沫兒從門縫中看去,竟然沒發現他。

他肯定是個活人,這讓沫兒安心很多。沫兒溜著門縫,偷偷看了一眼。老者盤腿坐著,低垂著頭不住來回搖晃,猶如打瞌睡一般,麵部平靜而死板。看衣服打扮,應是小康之家。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不在家裏安度晚年,躲在這個黑暗的小屋裏做什麽?沫兒不明就裏,隻好繼續往前走,一連走過幾個小屋,幾乎都是同樣布置。木龕,油燈,香味,一個或者兩個呆滯的人,相同的表情,怪異的聲音。有兩次,沫兒甚至故意發出一點響聲,希望能驚動他們,但除了第一間的老者和第三間的一個婦女探頭看了一下,其他的人竟然如同入定了一般,充耳不聞。

腳下的石板在逐漸向上傾斜,光線也亮了些,但壓抑的感覺卻越來越重,那些嗡嗡的死氣沉沉的聲音夾雜著尖利的怪叫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回**,從四麵八方鑽入耳中、滲入心中,雖然不是鬼窟,卻無半點人氣。此時此刻,沫兒隻想逃離這個地方,哪怕遇上老四被痛打一頓,也比待在這裏好過。

沫兒已經顧不上清點小屋的數量,隻覺得有二十幾間,裏麵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再往前走,遠遠地看到前麵燈光更亮,一扇門大開,便一溜小跑,不管不顧衝了進去。

沫兒尚未站穩,雙肩被人同時用力,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頭一看,一個戴鬥笠的人蹲在自己的身後,一股熟悉的幽香撲鼻而來。沫兒激動得幾乎暈過去,回身抓住鬥笠人的小臂,語無倫次道:“婉娘,太……太好了!”

婉娘豎起食指噓一聲,然後指了指前方。沫兒心情大好,心中的恐懼一掃而光,悄悄探出身子,朝前方看去。

房間很大,同沫兒探訪過的庫房結構一致。四角各點了燭台,光線比剛才的過道要明亮些,但仍顯昏暗。房屋正中的木台上坐著一個枯瘦的黑袍人,帶著一個黑色鬥笠,難以看清麵容,身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首飾和刀劍錐銼等用具。下麵黑壓壓地坐滿了人,圍坐在黑袍人周圍,衣著打扮各不相同,長褂短衫著都有,雙手合十,麵無表情卻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

沫兒百思不得其解,回身悄聲道:“這是做什麽?”

婉娘附耳道:“先看了再說。”

黑袍人點燃了一籠香,輕輕哼唱起來:“黑暗無邊,灑血登船。金銀糞土,魂魄升天。天堂地獄,因果循環,漸行漸遠,今生彼岸。入我門來,了你心願……”沫兒聽這幾句詩不是詩、曲不是曲的,正自納悶,香味飄散而來,頓時一個激靈,趕緊拿了群芳髓猛嗅。

其他人停止搖頭,也不再出聲,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瞪著黑袍人。沫兒前麵的一個年輕女子突然站起來,一言不發走到木台前,拿起一把簪子,擼起衣袖,朝自己的手臂狠狠紮去。沫兒差點驚叫出來,被婉娘一把捂住嘴巴。

眼見簪子從小臂下端透出,血瞬間流了出來,那女子卻一聲不吭,眉頭都不皺一下,仿佛紮得不是自己一般,還從容地從木台上拿起一個黑色小碗,接在小臂的下方,一會兒便滴出半碗血來。

年輕女子接完了血,拔出簪子,重新回到原位置坐下,也不去處置傷口,衣袖瞬間紅了一大片,驚得沫兒目瞪口呆。而其他的人仍然一副死魚一樣的表情,眼睛溜圓,呆板怪異。

木台旁邊一人站起來,將血碗端走,又換了一個碗放上。黑袍人繼續吟唱,聲音歡快了一些,但歌詞卻分辨不出來。下麵的人興奮起來,匍匐在地上不住叩拜。一曲未畢,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上去,抓起匕首,插在自己的胳膊上。

一會兒工夫,就有六個人自殘。黑袍人的吟唱聲音漸大,下麵的人也跟著進入癲狂狀態,原來的念念有詞變成了雜亂無章的怪叫,連黑袍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聽得沫兒抓耳撓腮,恨不得將這些人的嘴堵上。

房間裏的熏香味道越來越大,沫兒將群芳髓放在鼻子下再也不敢拿開。那些人瘋了一般,或坐在地上東倒西歪,涕淚橫流,或猶如安裝了機關的木頭人一般,機械地朝著木台叩拜。沫兒後退了一步,正想詢問婉娘怎麽辦,台上的黑袍人卻安靜了下來,抬起頭朝四周看了一遍,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往後點頭示意,和身後換血碗的那人一起大搖大擺地穿過人群,走到對麵牆邊,遁入牆壁不見。周圍的人卻熟視無睹,猶自對著木台無意識地念叨。

那二人竟然憑空消失了?沫兒連忙揉揉眼睛,偷偷拉拉婉娘的衣袖,低聲道:“牆壁上肯定有機關,我們去看看?”

後麵人紋絲不動,沫兒回頭一看,一個黑胖的女子流著涎水瞪著他,整個眼眶裏似乎全是烏黑的眼珠。沫兒如火燒一般地鬆開了手,跳起腳躲到一邊。

婉娘怎麽不叫自己就走了呢?是不是有危險了?如今怎麽辦?沫兒心中大亂,雖然他確定婉娘一定有辦法,但是一發現婉娘不在身邊,就沒來由地緊張。不過還好,也許過會兒就會發現她就在自己身邊不遠處。

這個時候,如果娘在這裏就好了,看到害怕的場麵時可以躲在她的懷裏,感受她的愛撫和安慰。一瞬間,沫兒甚至想拿開群芳髓,哪怕看到的是幻影也好。

沫兒強打起精神,繞過人群,走到對麵的牆壁旁。

牆壁是青磚鋪就,青苔滿布,斑駁陳舊,並未有哪一塊青磚顯示出磨損或者凸凹的異常。沫兒繞著來回看了兩遍,遲疑著要不要四處按一按,看有無機關。突然身後的人群一陣混亂,旁邊一個癲狂的中年男子嗬嗬怪叫著飛撲過來,將沫兒直直撞飛過去,沫兒頭冒金星,跌得七葷八素,還未及反應,後麵幾個人抓住中年男子的腳,將他拖進人群。一個妖豔的少婦嘿嘿笑著,抓起中年男子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鮮血順著嘴角流出,鮮紅的顏色映著慘白的臉和僵硬的笑容,越發顯得詭異異常,其他人好像受了鮮血的刺激,個個撲倒在中年男子身上撕咬。

瞬間工夫,中年男子的衣服就被撕了個稀爛。幾個人咬著他的手臂腿腳不放鬆,男子吃痛,抱頭在地下翻滾起來,徑直滾到沫兒腳前。沫兒定睛一看,矮胖身材,暗紅臉膛,卻是小李哥。還未及說什麽,小李哥又被他人生生拽了回去。

看這樣子,再有一刻工夫,小李哥肯定要被這些人活活咬死。再一看,整個房間已經亂成一鍋粥,大多數人都在相互撕咬,那些沒有撕咬的人也雙手捶胸,目呲欲裂,將身上的衣服撕爛,滿地打滾。這種場麵比沫兒看到各種不幹淨之事還要恐怖十分,沫兒隻覺觸目驚心,驚懼不已,抖著雙腿,站都站不穩了。

慌亂之中,手中還緊緊地拿著群芳髓。一看到這個,沫兒突然靈機一動。群芳髓既然能使自己保持清醒,對他人當然也會有效。說時遲那時快,他跳躍著繞過亂作一團的人群,走到木台前,將左右兩個熏籠取了下來。

裏麵的熏香燃得正旺。沫兒抓起木台上的紅布,圍在脖子上掩住口鼻,將熏香一股腦兒倒了出來,連踩幾腳,然後將群芳髓朝周圍灑去,香味四散飄逸。

周圍的人突然安靜了下來,原本撕咬打滾的人猶如呆滯了一般,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停了少許,一個個口吐白沫,癱倒在地。

西北角一處燭台閃了幾閃,突然熄滅。整個房間從嘈雜煩躁突然變成一片死寂,間或聽到血滴在地上的啪嗒聲。地上東倒西歪躺滿了人,個個表情呆滯,帶著無意識的笑,嘴角流血,也不知是自己受了傷,還是撕咬別人造成的,在昏黃的燈光下尤顯猙獰,整個房間猶如地獄一般。

沫兒後脊梁陣陣發涼,恨不得從來沒看到過這些場麵,慌不擇路地跑向牆邊,多次踩到人的手腳。

雖然心裏尚且記恨小李哥那次見死不救,但整個房間隻有一個熟人,還是感覺心生親近之意。沫兒走過去查看了小李哥的傷勢。小李哥渾身牙痕,所幸都是外傷,並無大礙,但仍然昏迷不醒。

沫兒退回到剛才的牆壁前,拿了餘下的群芳髓猛嗅,剛才留了個心眼,沒舍得將群芳髓全部撒完。一刻也不想待在這裏了,必須趕緊找到出路。

來時的路不可能返回,房間的兩個天窗已經堵死,前後門也鎖上了,但這麽多的人,肯定有另外一個出口,也許機關仍在黑袍人隱入的牆壁上麵。可是黑袍人遁入牆壁不過一會兒工夫,光線又暗,離得又遠,沫兒根本沒看到他們在牆壁上做了什麽手腳。

沫兒自知此時一定不能焦慮,便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試著在每塊青磚上都按了一按,但並無異響或者異常。

燭台又滅了一盞,房間裏更加黑暗。沫兒不敢回頭看,心裏甚是絕望,不由得氣急敗壞,用足力氣狠狠向牆壁踹去。這時卻聽嘩啦啦一聲響,雖然聲音不大,但在這麽個靜寂的空間裏還是頗為清晰。

沫兒大喜,料想牆壁上肯定會閃出一個洞口來。誰知等了良久,牆壁紋絲不動,一點異樣也沒有。沫兒留神,見剛才腳踹的印痕尚在,咬咬牙,照著原地重新踹了過去。

這一踹,沫兒卻撲了空,整個人的重心前移,一個狗吃屎跌進了“牆裏”——原來不知何時,這個牆麵竟然變成了一堵空牆,表麵看起來和正常一樣,但實際上隻是一個牆麵幻象。

今日怪異的事情太多,沫兒已經顧不上思考了,連忙慌裏慌張爬起來,首先查看身在何處。

原來這個牆壁有夾層,約二尺來寬,沫兒從房間裏“穿牆而入”,進的就是這個夾層。沫兒回頭看看身後的牆壁,仍然是青磚綠苔,忍不住好奇心起,用手指輕輕一點。果然是假象,被碰到的青磚**起了漣漪,手指穿了進去。沫兒頓覺好玩,心想不如將手穿過去,房間裏若是有人醒了,看到從牆壁上伸出一隻揮動的手來,肯定嚇得尖叫。

正想試一試,隻聽嘩啦聲又響了。沫兒一愣,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這兩堵牆壁要是突然間合上,豈不是正好把自己擠成肉餅?惡作劇也顧不得了,順著夾縫朝有亮光的一端走去。而此時才發覺,額頭上碰得鼓起了一個大包,嘴唇因為磕碰到牙齒腫得老高,疼得沫兒齜牙咧嘴。

牆壁不長,沒幾步就到了盡頭。沫兒隱隱聽到有響動,連忙屏住呼吸,放輕手腳。透出光線的地方有一個長形的一人高洞口,沫兒毫不猶豫閃了進去。

這個洞口連接的竟然是一個衣櫃,掩飾性地掛著幾件破舊的衣服,沫兒站在裏麵相當寬綽。前麵兩扇櫃門虛掩著,透過門縫可以看到大半個房間的情況。

一個黑衣人端坐在房間正中紋絲不動,仿佛睡著了一般,頭上的鬥笠將臉遮得嚴嚴實實。他的腳下丟著五六個空碗,上麵的血跡將幹未幹。莫非這人將剛才接的血喝掉了?沫兒連想也不敢想,連忙強迫自己想其他事情。

從前方吹來的冷風來看,黑衣人對麵的門是開著的。沫兒真希望他是睡著了,好讓自己可以溜走,幾次抬腳企圖一試,但思量自己不一定有這麽好的運氣,還是收起了腳。

沫兒索性在衣櫃裏坐下,認真地觀察起房間來。衣櫃不遠處放著一雙鞋子,斜斜的還可以看到一條床腳。遠處柱子旁的地上堆著一堆破舊的毛氈,還有一團髒兮兮的布條。沫兒想起來了,這是第一次老木和老四關自己的地方。

這個房間明顯冷了很多。沫兒偷偷地拉下一件衣服裹在自己的腳上,心道:“小爺就跟你耗上了!我就不信你不出去!”

正在焦急,房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陣輕笑。沫兒大喜,幾乎就要衝出去,但想到婉娘也許有其他事,便忍著沒動。

婉娘一襲黑色衣裙,頭戴一頂黑色軟帽,黑紗下麵雙眼顧盼生輝,盈盈走了進來,朝黑衣人一拜,輕啟朱唇道:“小女子婉娘拜見堂主。”

黑衣人哼了一聲,算是作答。

婉娘如同往常一樣,也不生氣,笑眯眯道:“十年未見,堂主一切安好?”

沫兒大奇,看樣子婉娘不僅與這人認識,而且還是很相熟。

堂主緩緩地打了幾個手勢。沫兒未看明白,隻聽婉娘歎道:“這些年辛苦堂主了。”

堂主手勢急促起來,揮動得十分迅速,沫兒越發看不明白,但卻猛然間意識到另一件事——他竟然是個啞巴。

沫兒愣神的工夫,隻聽婉娘咯咯笑了起來,嗔道:“堂主性子還是這麽急。”說著嫣然一笑,眼睛有意無意朝櫃子上一瞟,道:“方子我已經找到啦。瞧,為了堂主,我在神都整整待了十年哪。光是各種配方,都不知道試過多少。堂主準備如何謝我?”

堂主一激靈,猛抬頭對著婉娘,喉頭發出咕咕的聲音,猶如快斷氣的蛤蟆。

婉娘咬著手指,吃吃笑道:“我幫你找到了易青的骨肉。這可是任何良藥都比不上的,怎麽樣?”

堂主猛然掀掉了頭上的鬥笠,激動地站了起來——濃眉方臉,滿麵滄桑,卻是黃三。

沫兒驚得如同傻了一般。他怎麽也沒想到,在房間裏燃放奇異的熏香引導人們自殘的,竟然是和自己朝夕相處、厚道木訥的黃三。

婉娘卻神態自若,也不改口叫“三哥”,仍口稱“堂主”,嬌聲道:“堂主的陰陽十二祭準備得怎麽樣了?”

黃三似乎極為興奮,臉上肌肉抖動,繞著台柱走了幾圈才平靜下來,朝著婉娘打了手勢。

婉娘從懷裏拿出一個錦袋,將裏麵的東西一把抓了出來,得意道:“是不是缺了這幾樣?”——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兒,一枚金戒指,一個粗大的金手鐲,正是小五給的那些。

黃三大喜,一把接了過來,眼現讚許之色,細細查看了一遍,拿起金戒指聞了聞,卻皺起了眉頭。

婉娘嫣然一笑,從錦袋中又抖出個東西來,在堂主眼前晃晃,炫耀道:“堂主可是找這個?”黃三正好擋著了沫兒的視線,沫兒伸長了脖子也沒看到是什麽。

婉娘邀功道:“還是我想的周到吧?”黃三伸手去拿,婉娘卻輕巧一躲,將手藏在了背後,嗲聲道:“堂主還沒說拿什麽謝我呢。”

黃三已經完全恢複平靜,冷眼冷麵,麵無表情,緩步走到床前,彎腰從床底下拉出一口小箱子來,推到婉娘腳前打開。

料想是什麽珠寶珍玩之類的,看婉娘爍爍放光的眼睛就知道了。黃三冷哼了一聲,對婉娘的神態似乎頗為不屑。婉娘聽聞,雙眼也不離開箱子,笑逐顏開道:“我在神都這十年,可是個地道的生意人呐。既然做生意,就要有個生意人的樣子,哪裏能像堂主這樣,視金錢如糞土的?再說了,你不知道我的香粉製作起來有多麻煩,一盒香粉才賣那麽一丁點兒的錢……”

婉娘抱著箱子愛不釋手,不住發出嘖嘖的聲音。黃三重新在方塌上坐下,朝婉娘打了幾次手勢,她都沒有注意。黃三忍無可忍,直接從她手中奪過了那個東西——這下沫兒看清楚了,原來是那個帶著斷指的戒指。

婉娘戀戀不舍地合上箱子,小心地放在門墩上,看了黃三的手勢,嬉皮笑臉地答道:“你別管我從哪裏弄到的,總之合用就是了。”

黃三遲疑了一下,又做出一個長長的手勢。沫兒深悔自己偷懶,對黃三的啞語手勢什麽的從來沒留過心。婉娘看了,道:“那個孩子?我自然知道怎麽用,否則這些年的配方不白研究了?你放心,到時祭台啟動,我自然會帶了他來。”

說罷,慵懶地撥弄了下麵前薄薄的黑紗,道:“前日我看今年快過完了,還以為你不來了。要是你不來,我這筆生意可賠到家啦。”隨意點頭一拜,抱著小箱子,眉開眼笑地走了。

黃三目送婉娘離開,拿著那些首飾快步出了房間。

沫兒的腳已經麻了,卻一點也沒有想動的意思,也忘記了逃走。心裏的疑慮猶如一個巨大的肥皂泡無限製地瘋長,並最終破裂。

易青的骨肉。那個孩子。陰陽十二祭。易青死了。生意。

頭腦裏一片空白。呼嘯的寒風從敞開的大門吹入,凍得沫兒渾身戰栗。那種寒冷,從心底和骨縫中透出,滲入每一寸肉裏。

沫兒顫顫巍巍,起來推開了衣櫃的門,手腳一軟,一個跟鬥跌了出去。額上的大包又一次撞在地上,卻未像以前一樣感覺到疼。原來當人心裏疼的時候,肉體的疼便算不得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