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這幾天的活計不是很多,文清和沫兒抽空去靜域寺看了戒色。戒色更加消瘦,一提起圓通方丈便淚眼花花。沫兒帶了一包餅給他,對他的難過感同身受,卻無能為力。

天氣驟變,黃風刮了一天一夜,後院的池塘子完全凍實,結成了一整塊白玉般的巨大冰塊。清晨時分,下起了小冰晶,沙沙的響聲整齊均勻,猶如天地奏起的樂章。

婉娘換了一件毛領的羽絨大氅,給文清和沫兒每人取了一件加厚的棉袍,興致勃勃道:“今天我們去賞雪景。”

沫兒惦記著小五要來找他一事,有些躊躇。文清道:“如果小五來了,就讓三哥留他吃飯。”沫兒這才同意。

街上尖峭的冷風,吹在臉上猶如刀割一般。婉娘興致高昂,一路上不住吹噓自己製作香粉的技藝,連看到路邊偶爾飄落的幹枯楊葉,也要洋洋得意地講解下其中的醫理。好在冰晶漸漸變成了鵝毛般的雪花,漫天飛舞,沫兒終於忘記自己的心事,高興地和文清在雪地裏追打。

如今已是深冬,數九天氣寒冷異常,但街上的人反而比初冬要多,神色也不再匆匆。年頭至今,唯有數九至年節是一年裏最閑的季節,一年的忙活和收成,都用來支應深冬這幾個月了。農夫已經將鋤頭掛在牆上,將犁頭擦拭明亮,收起備用;外出收購糧食、貨物的小商販卸了馬車,將牛馬入圈,喂養得膘肥體壯的,隻待來年麥收的勃發;城裏的商鋪已經備足存貨,預備著年前狠賺一筆。所有的人都不知不覺中將忙碌的腳步放慢,期待歲末的到來。

三人越走越遠,竟然來到了修行坊。迎麵是一座高大的府邸,青磚綠瓦,紅脊飛簷,甚為氣派。大白天的,門口兩個巨大的紅燈籠卻亮著,映著微白的地麵,十分嬌豔。

沫兒仰臉看了一眼牌匾,念道:“薛——府——”轉頭問道:“我們來瞧薛小姐嗎?”

婉娘未答,從懷裏取出一個黑色小瓶子,倒了點粉末出來朝沫兒的臉上飛快塗抹一陣,歪頭瞧了瞧,抿嘴笑道:“好了。”

文清驚奇地張大了嘴巴。沫兒道:“什麽好了?”

婉娘朝他肩頭一拍,道:“去吧!”用力將他推出。沫兒踉踉蹌蹌往前奔了幾步,還沒反應過來,從薛府門後竄出一個矮胖男子,一把抓住沫兒,叫道:“終於抓到你了!”圓圓的臉,卻是老木。

沫兒回頭,見婉娘與文清故意躲得遠遠的,裝作一副路人的樣子,情知是婉娘讓他去打探消息,仍然恨得牙根癢癢。

老木抓住了沫兒,瞪眼道:“小崽子,上次故意引誘我抓錯人,這次你可逃不掉了!”

沫兒驚恐地望著他,心思快速轉動。聽他的口氣,似乎沒認出自己。

一個夥計從門房後探出頭來,老木連忙堆笑道:“我侄子,我侄子。”抓住沫兒的肩頭,推搡著走到前麵路口的一個小門前,四處瞧了瞧,推門進去。

門內兩個人,正圍著火盆烤火,左邊一個高顴骨的站了起來,對麵那個黑臉男子卻一動不動。老木得意道:“我抓到這小子了。”

高顴骨男子扳過沫兒的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道:“別再抓錯了。”沫兒不明就裏,隻好裝出一副驚慌的樣子,一言不發。

老四將房門關好,走到窗台拿了一張畫像來,抻開了對著沫兒看了又看,然後指給高顴骨男子,道:“你瞧,怎麽不是?”

高顴骨男子道:“我瞅著臉型不太一樣。”沫兒眼睛的餘光掃過畫麵——是小五的像。

老木急道:“肯定是這些天瘦了。”高顴骨男子不再說什麽,抓過沫兒,陰惻惻道:“小子,老實點。”旁邊的黑臉男子猶如入定了一般,連眼珠都不轉動一下。

沫兒揉揉眼睛,擠出一副哭相,道:“老叔做什麽?”

高顴骨男子喝道:“東西呢?”

沫兒無辜道:“什麽東西?”

高顴骨男子一個巴掌摑來,打得沫兒一個趔趄,臉上霎時間起了五個手指印。老木慌忙拉住,道:“老花你下手也太重了!他還是個孩子呢,哪裏禁得住你這麽打!”又連忙俯身去拉沫兒。

沫兒捂著臉哭道:“你幹嗎?”

高顴骨的老花冷冷道:“你以為藏起了那些東西,我就不敢殺你了?”

老木勸道:“你一個小娃子家,拿那些東西沒用。就是去當鋪,當鋪也不敢收。”

沫兒見老木好說話,便轉向老木,哭道:“叔,我前幾天害了一場大病,發了好幾天燒,什麽也不記得了。我也不認識你們,你告訴我,我怎麽啦?”

老木看了看冷著臉的老花和黑麵人,囁嚅道:“真的?”

老花瞪眼道:“老木,你上次被他騙得還不夠?”

沫兒淚如雨下,哭得哽咽難言。老木賠笑道:“也許他真是忘了。”轉向沫兒,板起臉道:“男人可要說話算話。你和老虎答應幫我們老大做事,就不能中途反悔。你怎麽能將那些首飾偷走呢?”

沫兒擦幹淚,翻著眼睛想了半晌,道:“是不是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兒,一枚金戒指和一個粗大的金手鐲?”

老木一拍大腿,喜道:“想起來了?”

沫兒迷惑道:“我從哪裏得到的這些東西?”

老木引導道:“兩件是你和老虎盜墓……”說盜墓兩個字時,連忙捂住了嘴巴,小心地朝門口看了看,接著道:“你把這幾樣東西還給我們就好了。我保證不讓你挨打。”

沫兒問道:“老大是誰?”

老木嘴巴朝坐著不動的黑麵人一努,“就是他。”

老花暴躁道:“老木,你婆婆媽媽做什麽?要我說,一巴掌打得他什麽都知道了!”

沫兒驚慌道:“叔啊,我是真不記得了。”老木嘟噥道:“你打死他有什麽用?關鍵要找到東西。”

老花不再做聲,隻在旁邊惡狠狠地盯著沫兒。

沫兒拉住老木的胳膊,懇求道:“叔,你多講一些,幫助我想想。”

從老木的話裏,沫兒才了解小五最近的動向。不錯,小五是撒了謊。小五和“老虎”來到洛陽,受雇於人,參與了盜墓事件。目的是要屍體上的一件首飾。

但首飾用來做什麽,似乎老木也不知道。“老虎”成功拿到了首飾,卻想就地漲價,老大不同意,小五便趁其不備拿走了盜墓的首飾,還順手偷走了藏在老木懷裏的玉珠串兒。

後麵的情況,沫兒猜測,小五為了躲避老木等人,將首飾塞給了小李哥,然後又趁小李哥不注意偷了回來。後小五在街上被人指認,慌忙之間遇到沫兒,就將錢袋丟給了沫兒。幾天前,老四打聽到了小五的行跡,跟蹤他到修善坊,卻誤將沫兒抓了來。但是這些人指使“老虎”盜墓,目的似乎並不是圖財這麽簡單。婉娘從小五身上拿到的那個帶著斷指的戒指,又是做什麽用呢?

但如今顧不上想這個了。今日又被他們抓了來,思考如何脫身才緊要。

老木講完,皺眉道:“這娃子,我是為你好。你要那些不吉利的東西做什麽?快還給我們。”

沫兒呆呆道:“叔,讓我想想那些東西在哪裏。”

房門突然開了,大片的雪花裹著冷風吹了進來,爐中的火瞬間一亮。老四闖了進來,搓著雙手道:“真他媽的冷!”

老木慌忙將門關上,邀功道:“我今天運氣好,正好碰上這小子。”

沫兒暗暗叫苦。老四捏起沫兒的下巴,眯起眼睛盯了他一會兒,道:“我怎麽瞅著像是上次抓錯的那個呢?”

老木接道:“怎麽會?那個清秀些,狡猾得很。這個是方臉,樣子老實。”

一提起上次,老四破口大罵,“那個該死的小兔崽子,裝出一副可憐相,害得老子將三個月的工錢都賠給人家了!看我下次再遇到他,一巴掌拍死他……”他罵一句,沫兒在心裏回一句,臉上卻要裝出一副木訥誠懇相。

老花在旁邊冷冷道:“怨誰?抓錯人了不說,還被一個小孩子坑了。哼!”這句嘲弄十分刺耳,老四臉漲得通紅,騰地站了起來,手指著老花要說什麽,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黑麵人,硬生生咽了下去,悻悻然重新坐下。

老木看氣氛不對,連忙勸道:“時間不多了,還是趕緊找東西要緊。”

老花道:“你們兩個都過來這邊,誰在那邊守著?”

老木哈腰道:“有幾個小夥計。”

老花哼道:“那怎麽行?趕緊回去!”老四看似憋了一肚子氣,抓起沫兒的衣領,一言不發推著就往外走。老花叫道:“把他留下!”

老四回頭,眼睛如同匕首一般,“你抓住的?”老花無言,看看黑麵人,氣急敗壞道:“老大說讓你們聽我的!”

老四哼了一聲,拎著沫兒就走。老木慌忙朝老花鞠了一躬,跟在老四後麵急急地走了。

沫兒順從地夾在兩人中間,並排走著。那個黑麵人就是所謂的老大,可是他從頭至尾,猶如死人一般,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他在做什麽?

同上次一樣,走出修行坊不遠,沫兒的眼睛被蒙了起來,但沒有放那種讓人口臉麻痹的噬魂粉。老四低聲對老木道:“有人問起,就說你侄子得了紅眼病。”然後轉向沫兒惡狠狠道:“你小子要敢叫,我一腳將你的腸子踹出來。”沫兒心裏回罵道:“敢動你小爺一指頭,小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臉上卻老老實實的。

三人往西到了一個街口,上了一輛馬車。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沫兒才遠遠地嗅到空氣裏有淡淡的香甜味,知道離賢德裏不遠了。

但馬車似乎並未經過賢德裏,香味越來越淡,又拐了幾個彎,馬車停了,沫兒被老木抱了下來,走過一個門檻,穿過一條長長的石子路,走過一片伴著寒風嘩啦啦直響的竹林,來到一個房間裏停下。

老四道:“我去看看那邊怎麽樣,你好好問問他,東西在哪裏——別女人般磨嘰,三句兩句就上當!等我回來!”老木忙點頭道:“你放心!這次絕不會再出錯了!”

老四走了,老木將沫兒眼上的黑布取了下來。沫兒揉揉眼睛,看了看周圍的情景,道:“叔,這是哪兒啊?”

這裏看起來像是廢棄的書房,左邊靠牆擺著一個殘舊的書架,上麵胡亂地堆著一些書籍。屋裏正中生了爐火,雖然不旺,但還算暖和。右側擺了一張床,一張桌子。

老木板起臉道:“別瞎打聽!”然後湊近了,那手掌在沫兒的脖子抹了一下,故作嚴厲道:“我跟你說,他們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你可不要得罪了他們。”

沫兒顯出害怕的樣子,結結巴巴道:“虎哥呢?我要見虎哥。”沫兒聽小五說過,他和虎哥做生意,料想老木嘴裏的“老虎”同“虎哥”就是一個人。

老木道:“我不知道。”

沫兒拉住老木的手臂搖晃,哀求道:“叔,我看你是個好人。我如今迷瞪得很,根本不知道怎麽回事。”

老木心軟,見沫兒求他,道:“我們老大讓我找到你要回那些首飾,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沫兒甚為喪氣,正想細細再打聽,隻聽耳邊傳來一聲尖細的呻吟,猶如誰被人捏住了脖子,想叫又叫不出來,從喉管裏擠出的一般,不覺一驚,叫道:“什麽聲音?”

老木卻似乎司空見慣,毫不在意道:“隔壁殺雞呢!”一語未了,又一聲輕如蚊音的長啼聲傳來。

老木見沫兒低頭不語,也不去打擾他,自顧自往火爐裏加柴。

沫兒屏住呼吸,凝神細聽。那聲音很弱,不用心幾乎聽不出來。沫兒坐的位置正對著大門,細細的聲音卻像是從身後傳出來的。但身後是厚厚的一堵牆,連一個門窗都沒有。

老木撥旺了爐火,拉了凳子坐過來,鄭重其事道:“你老實說,那東西你藏哪了?”

沫兒很想起身在房間裏四處查看一下,但老木在這裏,顯然沒辦法,而且這次肯定難以逃脫。婉娘也許有辦法應對,不如這次就將他們引到聞香榭算了。正在遲疑,房門啪地打開,老四探頭叫道:“老木!快來幫忙!”

房門打開的一瞬間,沫兒連忙趁機往外瞄了幾眼。這像是一個破敗的舊園子,想來和昨天庫房看到的一樣,是屬於薛家的。

老四看起來並未受傷,但短衫上卻有血跡。老木吃驚道:“怎麽了?”

老四警惕地看了一眼沫兒,擺手道:“快點!”老木慌忙出去,外麵哢嗒一聲,門被鎖上了。

這下正好遂了願,沫兒先撲到門上,想窺探老四和老木去了哪裏,誰知這門嚴絲合縫,又十分厚重,竟然一點光線都不透。沫兒將耳朵貼在門上,聽到兩人匆匆的腳步走遠,這才放心地在房間裏四處溜達。

地麵上很幹淨,桌子上一塵不染,放著一盞油燈,牆角的柴碼得也十分整齊,想來這是他們日常起居之地,常有人打掃的。沫兒走到後牆,用拳頭敲敲,聲音沉悶,並無異樣。

“嗷”一聲沉悶的低吼響了起來,然後轉換為尖尖細細的叫喊,拖著長長的尾音,中間夾雜著嗚嗚和咯咯的音節,聽不出來是哭還是在笑。聲音雖然很小,卻如針紮一般直直地刺入耳膜,讓人甚為不適。

沫兒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這絕對是人或者大型動物發出的聲音,而不是什麽殺雞。聲音發得很奇怪,似乎距離沫兒很近,又似乎很遠。

沫兒將地麵、牆麵都敲了一遍,也沒發現什麽異樣。旁邊那個礙眼的破舊淩亂的書櫃,也沒有像沫兒想象的一樣能夠閃到一旁,再從後麵出現個暗門來。

聲音時斷時續,不住往沫兒的耳朵裏鑽。有時是哀嚎,有時是喘息,有時卻是咿咿呀呀的清唱;有時一個人的聲音,有時卻是一群。而所有的聲音都機械而呆板,不帶一點兒情緒,聽起來淒厲而詭異。但聲音的來源卻很難辨別,靠近了後牆,感覺是在前門,走到窗前,聽起來卻是在後麵。

老木和老四已經出去了將近一個時辰,仍然沒有回來。沫兒如同困獸,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那些聲音仍然縈繞不斷,沫兒捂住耳朵走到窗前——這個房間有兩個窗子,沒用窗紗,而是用了厚厚的白色油布釘得死死的。他試圖用手拔出一個釘子,指甲都斷裂了,釘子也沒拔下來。這樣一來,更加煩躁,大冷天的渾身冒汗。

實在沒辦法,沫兒打算乖乖地去火爐前坐下,等著老木回來。經過門邊,心有不甘地拉了一下門栓,隻聽門鎖啪地掉在了地上,門吱一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