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沫兒沒和婉娘文清提起自己看到了什麽。場麵太過詭異而又極其真實,帶給沫兒極大的震撼。這種真實感不同於以往,以前他隻是一個旁觀者的角色,而這次讓沫兒深深地相信,他看到的就是自己曾經的過往,是那種遺忘在內心深處的記憶片段。

……一個酷似婉娘的青衣女子站在木龕前朝自己招手,直覺中,那就是自己的娘。等沫兒走過去,卻覺得自己尚在繈褓之中,娘抱著他,溫柔地親他的小臉。沫兒屏住呼吸,感受著夢寐以求的關愛,伸手去抓她的秀發。突然之間,她的臉發生了變化,五官扭曲,猙獰地將一把匕首朝他的小臂上插去,然後俯身去吸他的血……一瞬之間,沫兒好像就在她的懷裏,又好像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

沫兒渾身顫抖,卻不敢動,唯恐驚動了她,讓她再次拋棄自己而去。恍惚中,娘抱著他來到下一個木龕前,在他耳邊喃喃耳語。紅布下的燈光朦朦朧朧映著娘慈愛的臉龐,沫兒覺得既溫暖又幸福。娘拿起了旁邊的一把簪子,輕輕地插在頭上,將頭發梳攏挽起,微笑之間又拔下簪子朝他的右臂劃去……

沫兒一陣混亂。直到站在了隻放油燈的龕前,娘瞬間消失,剩下他呆愣愣地站著,才發現自己正和婉娘文清三人查看木龕。

沫兒難以形容心裏的失落,在他心裏,爹娘是慈祥善良的,具有他所想象中應該具備的一切美德,而不該如此時而溫柔時而嗜血的飄忽不定。不,這些都是幻覺,是這裏有古怪,沫兒很聰明,一定可以找出這種古怪,他堅信,娘哪怕在他的夢中也應該是疼他愛他,舍不得用小刀、簪子紮他的……

回到家裏,文清將水煎包加熱了,給黃三做午飯。黃三一邊吃包子,一邊比劃著今天出去打聽到的消息。婉娘點點頭,用手撫弄了一下鬢間垂落下來的秀發,道:“知道了。將上次剩下的群芳髓分成五份。”

恍惚間,沫兒似乎看到了娘的影子,連忙正了正心思,從煩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問文清道:“三哥說什麽?”

文清道:“三哥說,除了於靜小姐,還有薛家的薛夢雲小姐,上官家的上官清秋小姐,都在近期出現了意外。城外還有三處新墳被盜,袁老爺家生病死去的小妾,黃家失足溺死的女兒和冷家產後失血的媳婦。”

沫兒這幾天心神不寧,對於靜的情況一點也沒關注過。今兒聽文清一說,連忙道:“於靜小姐怎麽了?”

文清道:“於靜小姐好像失了魂。”

沫兒道:“怎麽失了魂?”

文清老實道:“不知道。婉娘說的。”

沫兒追問:“我們的群芳髓可以醫治?”

文清道:“不知道。”

沫兒急了,叫道:“你說詳細一點嘛。”

文清歪頭想了一下,道:“我們進去,見到了於靜小姐。她渾身無力,反應有些遲鈍。婉娘說是失了魂了。”

沫兒頓足道:“我不是問這個。她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之前發生過什麽事?之後找了什麽人來看?其他有什麽異狀?”

文清不好意思道:“我……笨嘴拙舌的。”婉娘遠遠地笑道:“文清,這點你就要和沫兒學一學了。我來告訴你吧。於靜小姐出去玩,回來後便大病了一場。好了之後不如以前機靈了。就這樣。”

沫兒撅嘴道:“這個公孫小姐前日已經講過了。”

婉娘道:“她丟了一件東西,你肯定有興趣。”

沫兒追問道:“什麽?”

婉娘道:“玉珠串兒。”沫兒眼珠轉了轉,驚叫道:“玉珠串兒?那天小五……”

婉娘未等他說完,自言自語道:“天要變啦。腰酸背痛的。”扭著腰肢上了樓。

文清去幫黃三做花粉,沫兒拉過院中的躺椅放在日頭底下,準備小憩一會兒。可是越是竭力不去想,畫麵越清晰,閉上眼睛,眼前晃動的全是血淋淋的小刀和簪子。

沫兒煩躁,一骨碌爬起來,將雙臂上的衣袖拉至肘部。左臂上有一個半寸長的條形疤痕。右臂上一個圓點狀疤痕,左臂上的疤痕較重,呈現出一種同周邊皮膚不同的紋路和顏色,點狀疤痕卻淡淡的,不細看幾乎看不出來,但對沫兒來說卻再熟悉不過。

沫兒再也忍不住,朝著天空大吼了一聲,抓起躺椅上的薄錦被緊緊蒙在頭上。正在蒸房忙著的文清聽到叫聲連忙跑了過來,關切地道:“沫兒,你怎麽了?別在這裏睡,會得風寒的。”

婉娘從中堂走出來,隨口道:“蒙上頭做什麽?該麵對的總要麵對。”

沫兒一把扯開被子,猛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歎了口氣,看著婉娘的眼睛道:“小五說謊。”

婉娘點點頭,似笑非笑道:“說謊又不是什麽大事。我天天說謊呢。還有呢?”

沫兒垂頭不語。

婉娘有意無意瞥了一眼沫兒擼起的手臂,道:“有時候看到的聽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沫兒決定,先將各種疑慮放在一邊。不錯,如婉娘所說,說謊又不是什麽大事,小五也許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沫兒堅信,小五心地善良,即便是如今遇人不淑跟著做了壞事,也一定不是他心甘情願的。沫兒自己在外流浪時,偷地裏未收的糧食,拿人家鍋裏的涼饅頭也是慣常之事呀。婉娘曾答應他幫他三次,他會在適當的時候去求婉娘,讓她救了小五來。

對於看到的那些,他更願意相信婉娘的話,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更何況,他看到的還不是現實中的景象。婉娘也許與自己的娘有什麽淵源,也許隻是因為自己在聞香榭裏久了,把娘想成了婉娘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