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寬闊的房間,正中放了一個圓形的木台,有兩尺來高,上麵蓋了一層紅布。周圍擺著十二個半圓形的木龕,均勻地圍成一圈,正麵全部對準木台。木龕上麵也搭有細布,卻是一個紅色一個黑色這樣排列著,龕中各放了一盞小燈,發出死氣沉沉的光,從紅黑的細布中透出來。

像是適應了一般,房間的香味聞不到了。沫兒癡呆呆望著中間的木台,一步步朝前走去,上下牙齒發出咯咯的碰擊聲。文清吃了一驚,伸手去拉沫兒的手臂,被沫兒帶了個趔趄。

婉娘拉了一下文清,示意他不要出聲,就跟沫兒在後麵。沫兒走到一個木龕前,雙手揭開了上麵蒙著的黑布,裏麵的燈光騰地一下亮了起來,撲閃的光線從沫兒的下巴照射上去,映成一個詭異的笑臉。小油燈旁邊,放著一把銀柄小刀。沫兒拿起小刀,拔下刀鞘,對著刀刃愣了半晌,突然反手往自己臂上劃去。文清眼疾手快,一把奪了過來。

沫兒猶如沒發覺一般,依然做出比劃的動作。然後機械地將不存在的小刀插入刀鞘,重新放好,僵硬地朝下一個木龕走去。

下一個木龕上蒙的卻是紅布。沫兒揭開紅布,火苗騰起,發出瑩瑩的綠光,燈盞旁邊,放著一隻鑲嵌了碧玉的銀簪,做工精細。沫兒拿起簪子,插在自己的頭上,對著燈光開始做出梳頭的動作。這樣來來去去十幾下,猛然拔下簪子朝右臂紮去。文清心知沫兒定是著了魔了,連忙將簪子也奪了去,回頭看婉娘,婉娘仍是一副不急不慢的神態,隻好緊緊地跟著沫兒。

第三個木龕,仍是黑布,黑布下麵是一盞小燈和一把精致的小弓。沫兒將同樣的事情做了一遍,到第四個木龕。打開上麵的紅布,裏麵卻隻有一盞燈,沒有放其他的東西。

沫兒呆在第四個木龕前,迷惑地晃了晃頭,使勁眨了眨眼睛,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道:“怎麽回事?”

婉娘飛快上前,拿出冷心香朝沫兒眉心一點,笑道:“我還要問你怎麽回事呢,你看到什麽了?”

沫兒突然發起抖來。婉娘拉了他的手,道:“不用怕。”文清也過來將手按在他的肩上。沫兒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底的恐慌,低聲道:“這裏有古怪。”

婉娘輕笑道:“小傻瓜,有我在,怕什麽。”

三人細細地將木龕查看了一遍。十二個木龕,蒙黑布的六個裏放的全是刀劍利器、牙齒骨骼之類,蒙紅布的六個,有三個分別放著簪子、金釵和長命鎖,另外三個卻什麽也沒放,隻點著油燈。

文清注意到,沫兒對著放有東西的木龕就不由自主渾身僵硬,眼神迷離,而在沒放東西的木龕麵前卻好好的,不由問道:“沫兒,這個有什麽不同嗎?”

未及回答,婉娘打開正中木台上的紅布,回身叫道:“文清沫兒,過來看。”

木台用的木質並不好,上麵雕刻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和花紋,刷了暗紅色的油漆。文清轉著圈兒看了幾個來回,道:“這個花紋和信誠公主鎖魂瓶上的有些相似。”

沫兒猶自緊張不安,不住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周圍的動靜。婉娘看完了木台,拍了拍手,道:“走吧。”沫兒一看婉娘的臉色有些凝重,不由得擔心起來。婉娘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走出了木台和木龕的範圍,沫兒的恐懼感倏然消失。兩人跟著婉娘走到對麵。看來猜測得沒錯,這裏才是正門,隻是一張厚厚的木板將門和窗全部釘了起來,不漏一點光線。

婉娘打開火折子。門的左側堆放著十幾個抽屜大小的黑色木匣,沫兒恢複了正常,好奇心又上來了,壯膽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道:“這是什麽?”

木匣碼得十分淩亂,沫兒一拍,下麵的木匣受力坍塌,嘩啦啦散成一堆。其中一個蓋子被摔落,一個圓圓的東西骨碌滾到沫兒腳邊。

沫兒背對著火折子,光線較暗,看不出是個什麽東西,便用腳尖一踢。圓東西翻了一個個兒,沫兒哇一聲大叫,跳到婉娘身後,將臉埋在婉娘的裙裾上,庫房地上的灰塵撲簌簌地震落下來。

一個黑色的骷髏,枯朽得幾乎隻剩下了腦殼子和半邊臉,黑洞洞的眼窩幽幽地盯著貿然而入的三個人。

沫兒再也不肯待在這裏,拉著婉娘恨不得飛出去。婉娘無法,隻好指揮著文清將木匣整理好,鎖好門走了出去。

站在陽光下,沫兒一陣眩暈,手腳酸軟,幾乎癱倒在地。婉娘用手搭起一個涼棚,眯起眼睛看了看天時,道:“唉,我可是不喜歡多管閑事的。”

沫兒像一隻受了驚的小兔子,緊緊拉著婉娘的衣袖。婉娘嘲笑道:“嚇破膽了?至於麽?”沫兒翻了翻白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正是飯時,賢德裏人來人往,各種各樣的香味充斥著整條巷子。路旁一家包子店,大煎鍋就擺在門口,兩麵焦黃、新出鍋的水煎包在鍋裏冒著熱氣。

婉娘回頭笑道:“我們來嚐嚐這家的水煎包如何?”沫兒聽到水煎包,眼睛轉動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婉娘哈哈大笑,對文清道:“看到沒?治療沫兒,最好的辦法就是吃。”

這種小店,店麵甚小,很少擺有桌椅,隻在門口一側放上一張低矮的小桌子和幾張小凳子,給匆忙趕路的人行個方便。

文清拉了沫兒站到包子前,問道:“都有什麽餡兒的?”

包子店的老板娘穿著一件油膩膩的白大褂,肥胖的臉上堆砌起笑意,飛快道:“豬肉,牛肉,羊肉,都有。豬肉的有白菜餡、蘿卜餡、槐花餡,牛肉羊肉都是大蔥的。”

文清躊躇道:“來兩個白菜餡的,兩個……”

沫兒脫口道:“水煎包要羊肉餡的才好吃呢。來六個羊肉的,三個豬肉槐花的,三個牛肉的。”

老板娘熟練地將不同種類的包子用竹編的盤子盛了送過來,給每人衝了一碗茶,點頭笑道:“慢用。”

新出的一鍋包子很快賣光。老板娘將包好的生包子整齊地放上烤熱了的煎鍋,舀起一瓢兌了生麵粉的水,嘩地澆上去,煎鍋嗞嗞響著,騰起一片白乎乎的熱氣。然後蓋上蓋子,等鍋裏的水幹得差不多了,拿起長嘴油壺,將各包子之間均勻地點上油,再煎上一會兒,將包子翻個個兒,一鍋帶著金黃薄薄底皮的水煎包便做好了。

沫兒夾著包子,呆呆地看著老板娘煎包子,文清道:“你還想吃什麽餡的?我去拿。”

沫兒低頭吃包子,道:“不用了。”

方怡師太在的時候,每到槐花盛開,便捋下來曬幹,等到冬天沒菜時,槐花就派上了用場。沫兒嘴刁,每到冬天,師太便換著花樣給沫兒做東西吃。槐花餡的水煎包便是經常做的一種,雖然沒有肉,但吃起來自有一股清香。

方怡師太自己吃素,有一日卻不知從哪裏化到了幾個羊肉餡的水煎包子,偷偷地帶回來給沫兒。那是沫兒第一次吃肉,對羊肉入口的美味印象極其深刻。

一個吊兒郎當的小廝來到煎鍋前,伶牙俐齒道:“老板娘,來二十個,先賒著。”老板娘本來正準備往油紙袋裏裝,聽到“先賒著”,便停住了手,罵道:“小柱子,你上兩次買的幾十個還欠著呢。我這小本生意,哪裏擱得住你這麽個賒法?”

小柱子嬉皮笑臉道:“這個別問我,我隻來跑腿。四叔說了,討賬問老木去。”

老板娘無法,隻好裝了包子,嘟囔著道:“昨天見到老木,老木還說沒錢……”

沫兒正在愣神,聽到老木的名字突然反應過來。待那個小柱子捧著包子走遠,走過去諂媚道:“老板娘,您家包子真好吃。再來六個,打包帶走。”

老板娘眉開眼笑,麻利地裝好遞給沫兒,連聲道:“好吃再來,再來哪。”

沫兒接過,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隨口道:“剛才的小夥計是哪家的啊?也在我們家賒過賬。”

老板娘一張胖臉擰在了一起,悻悻道:“還有哪家?還不是薛家的?主子有權有勢,家裏的奴才都強勢些。我這小本生意,一大家的人要養,來吃包子從來沒給過現錢,都要拖欠一陣子,還不敢說什麽。”

婉娘接口道:“可不是呢,還好我們的已經討出來了。”扭頭朝四周張望了一番,問道:“薛家不是住在修行坊嗎?家丁怎麽會在這裏?”

老板娘見買包子的人少了,索性搬了凳子坐過來,道:“這位姑娘做什麽生意的?”

婉娘道:“是家裏開了個做鞋子的小鋪子。”

老板娘一聽不是同行,鬆了一口氣,端起旁邊的涼茶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故作神秘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薛家的老爺太太是住在修行坊,但是這後麵的大片園子都是薛家的,從這裏,到那裏,”她指著賢德裏後麵,“都是,不過一直荒廢著,就留了七八個家丁在這裏看護。”

婉娘流露出感興趣的樣子,嘖嘖道:“真的?這我還真不知道呢。這麽大的園子荒廢了多可惜,怎麽不休整一下,賣了或出租都好。”

老板娘咯咯笑了起來,將凳子拉過婉娘這邊,壓低了聲音道:“切,一個鬧鬼的園子,誰要?”

婉娘睜大了眼睛,將信將疑道:“鬧鬼?”

老板娘得意道:“雖然我們當家的不讓說,可是誰不知道呀。你看到那幾間高大的庫房了吧?整日裏鬼氣森森的,如今都沒人從那裏經過了。不是我愛嚼長短,這可是有人看到的。”

婉娘越發有了興致,將腦袋湊了過來,道:“還有人看到?”

老板娘突然收住了口,警惕道:“你是做什麽的?”

婉娘丟出幾個銅板放在桌子上,嗔道:“大嫂不會以為我是衙門的吧?我就是個賣鞋子的,大嫂不願說就算了。”

老板娘低聲道:“不是我多心,上次這話不知怎麽傳到老四耳朵裏,老四將講閑話的那人一頓好打。我這半老的婆子,可經不起。”

婉娘憤憤道:“這也太不講理了!沒有就沒有,打人幹嗎?”

這老板娘約四十歲上下,一副熱心腸,最喜歡聊東家長西家短,見婉娘同她態度一樣,頓覺親近了幾分,道:“正是,這可不是說明心虛?”

婉娘急切道:“大嫂就說說嘛,到底有人看見什麽了?”

老板娘的鼻尖因為興奮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故弄玄虛道:“我這人不愛嚼舌頭。可這件事整條街都瘋傳,前些日我還專門問了呢。喏,街口賣饊子家的小夥計,剛來的,十幾天前偷懶,想抄近路從這後麵穿過去,經過後麵的庫房,聽到有女人唱歌,小孩子就動了心,扒著門縫一看,大中午的竟然看到一個骷髏穿著一身紅衣在庫房中一邊唱曲兒一邊飄**,周圍還點著綠瑩瑩的鬼燈。”

婉娘疑惑道:“中午哪裏會有鬼?別是小孩子們惡作劇吧?”

老板娘見婉娘不信,有些不高興,拍拍身上的麵粉,起身道:“這就不知道了,但那小子回來發了好多天的燒,盡說些胡話,人也嚇傻了,這不,前幾天剛被他父母給接回去了呢!”

見沫兒和文清也聽得津津有味,老板娘得意道:“所以說嘛,小孩子魂不全,不該看的東西可是不能看。”文清和沫兒連連點頭。

幾個晚歸的行人來買水煎包,老板娘回頭囑咐道:“我就說給你們幾個聽,不能往外亂說的。”三人笑著答應,結了賬離開。

婉娘見沫兒臉色恢複如常,道:“怎麽樣?還要不要再去附近看一看?”

沫兒悶聲道:“還得好好想一下。”

婉娘笑道:“今日我們沒白來。發現庫房不止一處,而且還打聽到都是薛家的。”

文清道:“剛才嚇到沫兒的那些東西,是做什麽用的?”

婉娘沉吟道:“我想是個祭台。”文清一看沫兒的眉毛**,連忙打住,悄聲問道:“怎麽我沒事?”

婉娘在他額頭一點,嘻嘻笑道:“你這個神經大條的,什麽也看不到,當然不怕。”

沫兒瞪了一眼婉娘道:“我也不怕。”

婉娘吃吃笑道:“真不怕?——我們還是先回去,看三哥那裏有什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