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沫兒一口氣跑到了聞香榭門口才停住腳。回頭看看,老四和老木並未跟上來,這才推門進去。

院落裏,黃三正在研磨花粉,婉娘臉上蓋著個手帕子,悠閑地躺在躺椅上曬著太陽。聽見沫兒進來,手帕子也不揭,翻了個身道:“文清,端飯來。”

文清端了飯菜過來,看著沫兒疑惑道:“你去找小五,怎麽滿是灰塵和餿味?”沫兒不好意思說是自己流口水流的,三下五下脫了外套,打了水細細地洗了把臉,才恨恨道:“我碰到壞人了!”然後一邊吃飯一邊詳細講述被擄的情形,並用當年乞討時學來的惡毒粗話將老四罵了個死。

文清連忙查看沫兒手腕腳腕上的勒痕,驚歎道:“沫兒真聰明,要我肯定沒辦法逃出來。”

婉娘依然躺著沒動,慢悠悠道:“還不如就帶那兩個家夥來好了。”

沫兒叫道:“我還不是擔心給聞香榭惹上麻煩?”

婉娘抓掉手帕子,笑眯眯道:“我這人最不怕麻煩。”

沫兒顧不上吃飯,連忙問道:“你說小五找我,我想他們是把我當做小五了吧?可是小五去哪裏了?”

婉娘伸了個懶腰,道:“小五沒事,放心。”

沫兒狼吞虎咽地吃著飯,翻著白眼道:“小五到底怎麽樣,你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

婉娘無辜道:“我哪裏知道?是你自己要去找小五的。”

沫兒知道婉娘的話真真假假,同他一樣說謊不用打腹稿的,便不去理她,一心一意回想剛才被擄的細節,努力將思緒整理清楚。

這夥人是針對小五來的。看樣子是小五偷了或者拿了那些首飾而引起的麻煩。但是老四和老木顯然不認識小五,所以才會將自己當做小五抓起來,這麽說他們不是一夥。那天同小五一起,被捕快追趕的大漢又是誰呢?不管怎麽,可以肯定的是,小五有危險了。

四季花露已經靜置了十二個時辰。春夏秋冬四季花露分別呈現淡粉色、紅色、淡黃色和琥珀色。婉娘拿起春花露聞了聞,滿意道:“不錯,香味不濃不淡剛剛好。”說著將四季花露一股腦兒倒入一個稍大的玉瓶裏。四種花露秉性各不相同,兌在一起竟然猶如沸水一般,翻滾跳躍,伴隨著一股尖利的刺鼻味道發出滋滋的熱氣,原本清麗的花露也變成了渾濁的白色。文清吃了一驚,遲疑道:“莫不是搞錯了?”

婉娘不答,胸有成竹地拿了玉簪在花露中慢慢攪動。半炷香工夫過去,刺鼻的氣味散去,水麵也不再翻騰。

沫兒心裏惦記小五,幾次暗示婉娘要出去尋找,婉娘置若罔聞,自己又不敢擅自行動,便苦著一張小臉無精打采地坐在旁邊,也無心來看婉娘調配花露。文清拉拉他的衣袖,安慰道:“別擔心了,婉娘肯定會有安排。”

混合後的花露呈現一種奇怪的顏色,粉色紅色黃色琥珀色並未混成一鍋粥,而是旋轉纏繞,各顏色之間涇渭分明,猶如全福樓裏做得五彩寶塔形饊子。沫兒驚奇地張大了嘴巴,文清道:“有些像過年時的糖果。”

婉娘叫道:“三哥,取些牡丹花露來。”黃三從擱架上方拿了一個小瓶子下來。

沫兒奇道:“靜置前不是已經加了牡丹露嗎?”

婉娘一邊倒入牡丹花露,一邊簡短道:“那是根露,這是花露。”說話之間,加入了牡丹花露的香露突然散開,纏繞的顏色猶如暴露在陽光下的彩虹,瞬間融解消散。

原來四季花卉同人一樣,性格喜好各有不同,便是同一季節的花,也是溫熱寒涼,各有其習性,香味差異也大。牡丹貴為花王,雍容大氣,可融合眾花之長,壓製眾花之短,且其根為本,其花為顯,故在做四季花露時需放入牡丹根露,沉其汙濁,去其輕浮;而在最後,則需放入牡丹花露,統眾花之精氣,融眾美之香氛,方能做成群芳髓。

看著香露漸漸變得清澈,沫兒吐舌道:“媽呀,瞧這個麻煩的。這就是群芳髓了?”

婉娘道:“這才十一種花,還差一種呢。”叫了文清,去後園子的假山洞裏,將曼殊莎華剪了一朵兒回來,放入香露中。

如同三魂香當時的情景一樣,曼殊莎華瞬間化作水珠,融入其中。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飄散開來,縈繞不去。這種香,似乎就在你的身邊;細細聞了,又不知何處,仿佛雨後初霽的清新,淡而不寡,濃而不俗,空靈飄逸和繁華豔麗共存;又如春花飄逝的憂愁,重而不滯,輕而不浮,鬱鬱憂傷與淺淺愛戀同在。

沫兒沉醉地吸著群芳髓的香味,對婉娘的製香手藝心悅誠服。無意中回頭一看,竟然發現黃三的眼睛滿是淚水。

黃三察覺到沫兒的目光,連忙低了頭研磨花粉,沫兒隻好裝作什麽也沒看見。

一連過了十幾天,再也沒有小五的消息。沫兒多次和婉娘要求去被擄的庫房探個究竟,婉娘總不同意。每每上街,沫兒不顧寒風凜冽,高高地站在馬車上,希望能夠看到小五,或者讓小五看到他,可總失望而歸。時間久了,沫兒甚至懷疑小五離開了洛陽,或者出了什麽意外。

這日吃過早飯,婉娘稱要去於府送群芳髓,沫兒擔心遇上公孫小姐,本來是不想去的,但是一看留在家裏便要將三斤玫瑰粉研碎,便改了口,死乞白賴地跟了來。

今日天氣晴好,婉娘三人也未趕車,步行前往,甚為自在。

於府位於正平坊東北角,是其祖父置辦。國子監亦在此地開設,街道兩側槐蔭夾道,深幽靜寂,正是求學讀書的好所在。行至門口,門房進去通報後,一個小廝領了婉娘文清進去,沫兒不肯進去,獨自在門口玩耍。

門口槐樹上掛著些槐蟲繭子,沫兒摘了之後取出蛹,指揮它“東扭扭西扭扭”,玩得十分起興,並收了兩個大的,等文清回來一起玩。

正玩得高興,突然有人將他的肩膀一拍,扭頭一看,竟然是小五。未及說話,小五拉了他跑到臨近樂和坊的一條小巷子口。

沫兒又跳又叫,高興道:“你怎麽這麽久不來找我?”

小五隻管拉著沫兒的手嗬嗬地笑。他比三月時分長高了許多,穿了一件圓領斜襟府綢棉衫,褐色散腳褲子,臉色也圓潤了些,看起來應該衣食無憂。

沫兒猶如竹筒倒豆子,嘰裏呱啦倒出一連串問題:“你這些天去哪裏了?那些首飾是怎麽回事?怎麽不早點來找我?你在長安過得怎麽樣?”

小五性格與文清相似,但比文清成熟許多。在沫兒的追問下,小五簡單講了這些日子的經曆。

小五娘一死,小五就被叔叔賣給一個做香料生意的貨商,去了長安。誰知不到一個月,掌櫃家裏突遭變故,香料鋪子被賣,小五被轉手賣給一個叫“虎哥”的倒賣珠寶的漢子,跟著做起了珠寶生意。

二十多天前,小五同虎哥一起來到洛陽。不日,從一個疤臉漢子手裏收購了一批首飾,哪知這些珠寶竟然是袁老爺小妾的陪葬之物,於是便發生了被捕快追趕一幕。小五當時慌不擇路,正好看到沫兒,便將手中的東西拋給了他。

沫兒原本擔心小五參與了盜墓行動,聽了小五的解釋,終於放下了心,將自己流落洛陽城、進入聞香榭的大致情況講了一下,興衝衝道:“我在聞香榭裏做小夥計,今天我帶你去看看。你還回不回長安了?”

小五憨厚一笑,道:“我要過些天再回去。如今可不比以前,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你也不錯,做小夥計總好過在外乞討。你家掌櫃怎麽樣?”

沫兒喜滋滋道:“我家老板娘人很好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如我去求了她,你也來聞香榭學做香粉如何?你學得肯定比我要好。”

小五笑道:“那怎麽行?我可不會做香粉。”

沫兒突然想起那天的斷指,脫口問道:“婉娘——就是我家老板娘,她說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你了,還從你身上拿了一個髒兮兮的荷包,裏麵有一個女人的手指和戒指。”

小五瞠目道:“哪天的事兒?你老板娘長什麽樣兒?你說的東西我從來沒見過。”

沫兒愣了一愣,高興道:“不是你就好,肯定是她認錯人了。我看到那個死人手指,嚇了一跳呢。”

沫兒擔心婉娘和文清出來後找不到自己,便拉小五道:“婉娘去於府送香粉,這會兒要出來了。走吧,我讓婉娘請你吃飯。”

小五濃密的眉毛挑動了一下,道:“看來她對你還挺好的。”

沫兒扭捏道:“她又貪財又小氣,不過脾氣還好。怎麽,你的老板不好嗎?”

小五隨意道:“也不是不好。男人麽,總是嚴厲些。”

沫兒道:“對了,你那天丟給我的首飾還在聞香榭裏呢,你跟我一起去拿回來。”

小五眼睛閃了一下,道:“算了,那些東西本來就不是我的,我不要了,送給你吧。”

沫兒急切道:“這個倒無所謂,但是你這幾天出門一定要小心。”說著將那日被擄一事細細地講了一遍,特別對逃脫一節添油加醋,說得自己比諸葛亮還足智多謀,引得小五拍手叫好。

兩個人隻顧聊天,時辰都忘了,一看已近午時,沫兒便拉小五一起吃飯。小五卻稱中午有事,老板隻放了自己一個時辰的假,答應沫兒一定再去找他。沫兒無奈,隻好依依不舍地同小五告了別,看著小五走遠,自己回到於府門口。

婉娘和文清已經在於府門口等他了,見他過來,文清高興道:“見到小五了?”

沫兒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接著看了看旁邊笑眯眯的婉娘,道:“當然。小五如今跟人倒騰珠寶首飾,那些東西不是他偷的,隻是不小心收到了贓物。”

婉娘點頭,做恍然大悟狀。沫兒不甚滿意婉娘的態度,覺得她應該和自己一樣歡呼才對,不由皺了一下臉,又道:“你那天也認錯人啦。那個斷指和戒指不是他的。”

婉娘表情誇張地“哦”了一聲,也不多問小五的情況,連聲催促他們走。倒是文清看著沫兒的臉,興趣盎然道:“怎麽了?小五還好吧?你怎麽不邀請小五到我們家玩去?”

沫兒噘嘴道:“他有事情,以後再去找我。”

婉娘道:“沫兒,你不是一直惦記著想去看看那天被擄的庫房嗎?今天天氣好,不如我們去探一探,如何?”

沫兒大喜。他見婉娘對小五的話不是很信,正想找個法子證實一下。

那日沫兒被老木橫抱出去時,經過一條滿是香甜味的街,接著又聽到了“上店街麻花店”王掌櫃說話,所以斷定關他的庫房一定離賢德裏不遠。

賢德裏臨近定鼎路,與於府方向相反。沫兒對這一片原本熟悉,再加上香味的**,很快便找到了。

那個砸死張麻子的牌坊已經被拆除,張麻子的油角店已經變成蜜餞鋪子。王掌櫃的店鋪靠裏,生意依然紅火。沫兒溜溜地順著牆邊走,唯恐被王掌櫃認出來。

這條巷子不是很長,一會兒工夫就從頭走到了尾,商店鋪子沒了,周圍僻靜了很多,再往前走約百步,是一些更小的巷子或者角門。沫兒閉上眼睛,由文清牽著,靜心聽著周圍的動靜,大約走了三四十步,沫兒睜開眼睛道:“可能是這裏了。”

右邊出現一條窄小的巷子。三人走了進去。此時已經午時,陽光明亮而熱烈,但這條巷子竟然如同冰窖一般,散落的陽光隻留下一片慘白的光線,仿佛熱量都被長滿綠苔的牆壁和地麵吸收了。走過一條幽長的小巷,進入一片稍大一些的空地,對麵並排三間高大的房屋,中間有扇寬大的木門,上麵落著兩把鏽跡斑斑的大鎖,無窗戶,牆麵上方留了兩個小小的天窗,看起來這裏不是正門,倒像是個後門。

文清撓頭道:“庫房建在這裏,出路留這麽小,出入貨物多不方便!”

沫兒四處看了看,道:“應該就是這裏。”

婉娘正在查看門鎖,回頭一笑,道:“你確定?”

沫兒點點頭。這兒與賢德裏相隔不遠,竟然僻靜異常,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也無一人經過。婉娘從頭上拔下銀簪,對著其中一把大鎖一陣擺弄,鎖啪的一聲開了。然後拿起另一把鎖,看了良久,才輕笑道:“早知道今天應該帶三哥來。”

文清看著四周的動靜,沫兒湊上去,道:“怎麽了?很難開?”

婉娘瞥一眼他,得意道:“這種小玩意兒,哪裏就難得倒我了?”拿出荷包,從針線包裏取出一枚小針,與簪子一起慢慢伸入鎖眼,緩緩撥動,隻聽裏麵嘎嘎作響,嘩啦一聲,鎖開了。

文清本意要留在門口望風,婉娘卻道不必,著文清沫兒先進去,她自己在外麵將門鎖掛成開啟之前的模樣。但是一進去,沫兒就發現,自己錯了。

這個不是自己那天待的庫房,雖然大小差不多,但裏麵的布置完全不一樣。天窗被釘上了厚厚的木板,房間裏一片幽暗,揚起的塵土形成一串詭異的光斑,在通過門縫照射進來的光線上跳躍著。沫兒的眼睛尚未從正午的強光中適應過來,隻感覺到一陣子冷風吹過,灰塵和腐敗的氣息夾雜著一種奇異的香味撲麵而來,身上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婉娘進來,隨手關上了門,站在沫兒身後。沫兒深吸了一口氣,頓時安下心來。等眼睛適應黑暗,三人都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