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冬日很少有這麽好的陽光,既熾熱又明亮,讓人感覺暖暖的。

文清去西院戒空那裏結了這幾天的香油錢,三人乘坐馬車離開。

沫兒悶悶道:“這幾次碰到的事都讓人不痛快。你說信誠公主要是好了,知道圓通方丈圓寂,她心裏該多難過?”

婉娘悠然道:“紅塵情事,個個看不穿。圓通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文清囁嚅道:“婉娘,你怎麽不阻止圓通方丈?你要說了,他也許會聽。”

婉娘歎道:“傻小子,我怎麽阻止?他殺了懷香和楊沙,你叫他怎麽麵對自己?”

文清從圓通的談話中已經隱隱猜到,但一直不願相信,如今聽婉娘親口說出來,不禁大感遺憾,唏噓不止。

三人一路沉默,將到聞香榭,沫兒見文清小心翼翼地抱著枯木盆景,疑惑道:“這就是你說的利了?一段枯木而已,有什麽用?”

婉娘抿嘴笑道,道:“你來說說,金剛如何會顯靈呢?”

沫兒老實答道:“那晚我見你用手抹了金剛之後,金剛便顯靈了。所以我想,你肯定是將上麵抹了赤菌粉,可以閃閃發光的。哎呀!”

文清被他的驚叫嚇了一跳,婉娘笑罵道:“鬼叫什麽?要是這盆赤金王菌摔壞了,沫兒你二十年的賣身契可鐵定跑不掉!”

沫兒不服道:“摔壞也是文清沒抱好,怎麽又賴我頭上?”說著得意道,“這個叫做赤金王菌?嘿嘿,就是它了。圓通方丈用了這個東西,是不是?”

婉娘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這赤金王菌,是赤菌中的極品,初時長在極陰之地,長成之後才能移植他處。它不僅是做香料香粉的上乘之材,還是一種奇蛇——金蛇的食物。金蛇原是地陰所化,須地氣充足之處方能生出,以赤金王菌為食,世間極為少見。饒是邙嶺天靈地傑,才生出金蛇被圓通所捉。

圓通博覽群書,對這些東西十分相熟。見了金蛇,便想到附近肯定有赤金王菌,故將兩者都找尋了回來。這兩種東西本身隻有微微的土腥味,但當金蛇進食時,它的唾液同赤金王菌混合,則會產生一種奇異的香味。為了掩蓋這種香味,圓通在房間了點了含有蘇合、白檀的熏香,同時這種熏香還可以抑製金蛇的活動,不至於狂性大發。

就這樣,圓通將金蛇養在房間裏,並利用赤金王菌特有的熒光功效製造了“金蛇顯靈”事件。前一晚,圓通跟蹤建平進入信誠府後,實在忍不住對信誠的牽掛,冒著被懷香認出的危險,闖進了聽竹書齋,臨走之前,以楊沙之名約懷香於第二天晚上子時在靜域寺門口見麵。第二天傍晚,圓通將金蛇轉移到柴房,托戒色去喂了一小片赤金王菌,故意不讓金蛇吃飽;然後找機會約了楊沙,承諾在子時門口見麵,商談讓出方丈之位一事。並將婉娘轉交的黑色小瓶藏在門上,引建平出來。而婉娘做同樣打算,也將紅色瓶子放在門上作為誘餌。

揭穿了建平,圓通將兩個鎖魂瓶一起帶走。當圓通與婉娘三人交談之時,楊沙按約定時間來到門前。金蛇饑餓難忍,又沒有抑製的熏香,被門上的赤金王菌氣味吸引,爬行至門邊,正好遇上楊沙。金蛇雖然體形甚小,但行動疾利,快若閃電,很快便將其咬死;隨後而來的懷香見心上人倒地抽搐,昏暗燈光下不及細看便來攙扶,結果也命喪蛇口。

文清佩服道:“果然還是婉娘厲害。一開始就注意到異常了。”

婉娘得意道:“當然,一個寺院的主持,房間裏點了非香燭的熏香。佛門弟子講求六根清淨,自然平和,房裏卻擺了個扭曲的枯木做成的盆景,這難道還不奇怪?怎麽樣,我厲害吧?”

沫兒心裏服氣,嘴上卻不承認,隻管問道:“金蛇咬人,怎麽不見傷痕?連官府都檢驗不出。它傷人之後又去了哪裏?”

婉娘道:“這就是圓通計策的高明之處了。這種金蛇,聚地陰之靈,最不喜光,更不喜渾濁之氣。狂性發作之時,它不像其他蛇類,碰到人的哪個部位就咬哪個部位,而是專咬……”突然收住了聲音不說。

沫兒和文清好奇起來,追問道:“咬哪裏?”

婉娘咬唇道:“唉,我是怕你倆聽了心裏不舒服。這種蛇攻擊人,專咬人的舌頭,而且它牙齒小,咬過之後牙痕很快不見。被它咬到的人,看起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傷痕,卻因陰氣逼走陽氣,身上陽魄散盡而死,連仵作也檢驗不出,”

兩人想起楊沙和懷香死時的慘狀,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沫兒低聲道:“這個金蛇殺人法,可真夠毒的。”

婉娘長歎了一聲,道:“金蛇傷人之後,受人的濁氣影響,自己也活不得啦。不足一刻工夫,便會化為精氣與大地融為一體。所以自然沒人發現它。”

沫兒不覺愣了,喃喃道:“圓通方丈何嚐不是這樣?迫不得已殺了楊沙和懷香,卻終究受了俗濁之氣侵蝕。”

文清沉默半晌,道:“和金蛇相比,圓通方丈更可敬。他雖有過錯,卻情非得已。”

站在圓通的立場上看,以楊沙的為人,便是給了他方丈之位,也難保他不再做出什麽危害信誠的事來。懷香情令智昏,糊塗起來不管不顧,分析起來,要保護信誠,兩人竟然非死不可。同時,圓通一介僧人,奈何不了建平,此事也終究是因圓通而起,殺掉自己,斷了建平的念想,不僅可以保信誠一個平安,也還自己一個心安。

沫兒覺得自己的小胸口透不過氣來。在外流浪時,沫兒就知道,對於自己製服得了的惡人,可以動用手段或者武力;對於自己不能懲治的惡人,隻有遠遠地逃開。可是圓通,因為信誠,不能逃開,隻能犧牲自己。心有牽掛,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

見婉娘用探詢的目光看著自己,沫兒挺了挺胸,道:“不錯,若是我,我也會這樣做。”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嗎?如果是為了我呢?”

沫兒做了個鬼臉,哂道:“你?你強悍得像個巨靈神。別人不找你的麻煩就罷了,還敢來害你?找死呢這是!”

婉娘似乎有些失望,嗔怒道:“哦,原來我在你心裏是個悍婦啊?”接著莞爾一笑,“不過我就當你是誇我了。”

小花貓從婉娘膝蓋上抬起頭來,無精打采地輕叫了一聲。婉娘撫弄著它的背,輕笑道:“好貓兒,這次多虧了你啦。”小花貓鼻子上的傷已經好了,黑痂脫落,留下一條白色的痕跡。

文清在旁邊也讚道:“小花貓竟然將兩個鎖魂瓶偷了出來,真厲害!”小花貓不能講話,此事又不能去問建平,也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麽,但料想是經過了一場惡鬥。

沫兒湊上去,親了親小花貓的粉紅色小鼻頭,涎著臉笑道:“正是,應該慰勞下小花貓兒才對。小花貓,你說中午吃什麽?洛陽水席?胡人烤肉?還是溢香園的羊肉湯?”

婉娘羞他道:“自己想吃就直說好了,扯上小花貓做什麽?”

文清不舍道:“可惜小花貓就要還給信誠公主了。”

沫兒連忙道:“是呢。所以更應該歡送下它。”正盤算著如何讓婉娘帶他們去大吃一頓,突然想起另外一個問題,“奇怪,小花貓在我們家了這麽久,一直乖乖的,怎麽突然想起找主人了呢?”

婉娘聽沫兒無意中改口稱“我們家”,不禁一笑;又沉吟道:“我想,當初信誠意識到了危險,慌忙趕走小花貓,那時她還是好好的。等信誠來買白玉膏時,三魂七魄已經少了一魂一魄,小花貓應該也是此時才意識到主人有難,而不是拋棄它。”

沫兒握緊了拳頭,“後來建平來買香粉,小花貓肯定從她身上嗅到了主人的魂魄氣息,所以攻擊了她,並晚上外出,從建平府中偷出了鎖魂瓶。”

婉娘道:“應該就是這樣了。”

文清感慨道:“原來小貓同人一樣有情有義。小花貓當初肯定以為是主人不要它了,所以寧願待在我們家。後來發現其中另有緣故,就拚了命想救回主人,真是可敬可歎。”

沫兒逗了會兒小花貓,道:“婉娘,你取圓通方丈的眉心血滴在鎖魂瓶上,是不是信誠公主的魂魄就可以歸位了?”

婉娘故弄玄虛道:“天機不可泄露。”

三人回到聞香榭正當飯時。本以為黃三已經做好了飯,誰知冷鍋冷灶,榭裏竟然沒人。

蒸房的爐火已滅,製作的半成品花露還擺在石台上;水池旁邊,一盆未洗的衣服已凍結在一起;黃三的房門也未關。看樣子,已經出去多時。

沫兒從廚房抓了一塊冷糕餅,一邊咬一邊大聲叫道:“三哥!三哥!”

婉娘側頭朝黃三的房間裏看了一眼,道:“不用叫了,三哥不在。”

文清看著石台上結成冰淩的半成品花露,撓頭道:“三哥做事從來不這樣沒交代的……發生什麽事了?”

婉娘歎道:“該來的總要來。”轉身進了房間,留下文清和沫兒兩人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