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三人回到靜域寺門前,婉娘仔細地看了看金剛,悄聲笑道:“果然不錯。走吧,我們去告訴方丈。”沫兒試著輕輕一推,門開了,看來楊沙精神恍惚,竟然忘記拴上門。

婉娘帶著文清和沫兒溜進寺院,徑直朝方丈房裏走去。

方丈室裏,一盞油燈發出微弱的燈光。婉娘也不敲門,隻管推門進去,笑道:“方丈好興致!門口上演好戲呢,方丈怎麽不去看看?”

圓通方丈從書桌前抬起頭來,微笑道:“李施主才是好興致,半夜三更來聽講經不成?”

婉娘嗔道:“可不是呢!這大冷的天,害得我們三個手腳都凍了!”

圓通道:“聞香榭的白玉膏,治療凍瘡好得很,還會擔心凍壞?”

文清沒想到連方丈也知道白玉膏,不禁吃了一驚,連忙看向婉娘。婉娘和沫兒卻不動聲色。

婉娘嬌聲笑道:“原來方丈早就知道了?”

圓通歎道:“還是瞞不過婉娘。”

婉娘吃吃笑道:“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還是瞞不過圓通大師。”

圓通起身,在蒲團上坐下,閉目道:“你忙活了這麽些天,還要扮作男子,辛苦了。”

婉娘在對麵的條凳上坐下,嘻嘻笑道:“方丈,您的胡子真是多餘,還不如剃掉呢。今晚的好戲,要不要我給您講一下?”

圓通慢悠悠道:“不用了,我知道。”

婉娘道:“我不明白,您和信誠公主……”

圓通突然睜開眼睛,道:“不,信誠公主清白之軀,請不要胡亂猜測。”

婉娘道:“這樣吧,我來講故事,如果講得不對,請圓通大師指正,如何?”

圓通方丈閉目不語。婉娘起身,娓娓道來:“十五年前,時值十四歲的十六公主一時煩悶,帶了小宮女偷跑出皇宮遊玩,在街頭人多處不慎與宮女走散。焦急之際,碰上了來神都趕考的秀才李牧,李牧儒雅聰慧,為人良善,見她孤獨無依,便請她吃了一頓飯,並雇了馬車送她回去。十六感念李牧恩惠,不日前來拜謝,仍做民女打扮。一來二去,兩人就相愛啦,海誓山盟,緣定終生。李牧發誓要考上功名,給十六一個幸福的生活。可是未等紅榜開榜,聖上冊封公主,李牧這才發現與自己相愛的十六竟然是信誠公主。”

圓通雙目緊閉,麵無表情。

婉娘繼續道:“大唐公主的婚配是指定的,任他再得寵的公主,也沒有自己選擇嫁人的權力,更何況,李牧隻是一介庶民。如此一來,李牧和十六的盟誓全部成空。果然,不久之後,信誠公主被指婚後出嫁。就在信誠公主披上嫁衣的那一天,李牧在靜域寺落發為僧。”

圓通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李牧心如死灰,出家之後便潛心研究佛法。他本身天資極佳,很快便在眾僧之中出類拔萃。八年之後,靜域寺老方丈圓寂,李牧做了方丈。”

圓通苦笑了一下,睜開眼睛,將目光落向遠處,仿佛在回憶過去的一幕幕,良久,他收回目光,歎道:“這麽多年,我與她一牆之隔,卻如隔著千山萬水一般。她每逢初一十五便來燒香拜佛,我在旁邊敲著木魚,卻不能正眼看她一眼;她來聽我講經,隻是遠遠地看著,不能表露出一點心中的思念和牽掛。”

屋裏安靜極了,**傳來一陣小花貓的輕微呼嚕聲。文清徹底迷糊了,剛才明明見小花貓被楊沙抱走了,如今卻在方丈房裏。

圓通繼續道:“我已經很知足了,至少我知道她就在我附近,一切安好。可是這一切都被打破了。”

三四個月前,靜域寺住進了一個麵貌英俊的窮書生。圓通對寺中眾人皆一視同仁,與他並無過多交往。一個月後,他突然發達起來,出手甚是闊綽,但並無搬走之意。

圓通慢慢道:“我如今心如枯槁,隻盼著每月的初一十五。雖然不能和她講話,但聞到周圍有她的氣息,便覺得猶如她在我身邊一般。可是今年的八月初一,她沒來燒香;到了十五她仍沒來。我心裏很是忐忑。”

圓通正自焦心,楊沙卻來到方丈室聊天,有意無意地說一些關於信誠公主的日常瑣事。圓通向來謹慎,自信從來不曾表露出什麽,所以隻當他是誤打誤撞,隻管裝聾作啞。誰知這麽聊過幾次後,楊沙一日酒後突然闖將進來,聲稱知道他和誠信之間的奸情,威脅要他讓出方丈之位,否則便將醜事告知天下,毀了信誠的名聲。

圓通臉上的肌肉抖動起來,聲音卻依然平穩:“方丈這個位子,對我來說並不重要,給他也罷。可是這十五年來,我與信誠公主卻是清清白白的,連一句話都不曾講過。信誠公主本來就不得寵,如果再將這檔莫須有的事情傳到聖上和駙馬耳朵裏,便是如何也解釋不清了。”

婉娘三人默默地聽著。他微笑著看了一眼婉娘,道:“在這個世上,我什麽都不在意,除了她。”

圓通回頭,滿目柔情地看了一眼**正在酣睡的小花貓。高挺的鼻梁,剛毅的嘴唇,在昏暗的燈光下,映出一個英俊的側影。沫兒突然叫了起來:“你是楊沙!”

圓通看了一眼沫兒,淡淡道:“我不是楊沙,隻是假扮而已。”

婉娘輕笑道:“沒想到方丈裝扮技巧也是一流。那個懷香竟然沒有發現,今晚要不是方丈故意在建平麵前露出破綻,料她也發現不了。”

圓通嘴角微動,道:“都是年輕時玩的玩意兒啦。沒想到這次派上了用場。”

婉娘繼續道:“圓通方丈發現了楊沙與懷香勾搭成奸一事,並發現這裏邊另有指使者,所以昨晚假扮了楊沙的模樣,跟蹤進入信誠公主府和懷香談話,今晚在門口守株待兔,對不對?”

圓通歎道:“正是。我原本以為,楊沙不過是一個想發些意外之財的小混混罷了,多給他些銀兩打發他離開神都便好了。她這些天不來,倒也正好,免得落下話柄。可是後來,我卻發現,她定是出了意外。”

婉娘道:“楊沙告訴你的?”

圓通道:“不,是我自己想到的。十五年來,我和她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可是她總記得我當年腳趾長凍瘡的事,每年的第一場大雪之後,便會在進香之時偷偷將治療凍瘡的膏子放在我日常念經的地方。可是今年,她卻沒來。”圓通的聲音輕柔而有磁性,聽得人人動容。

圓通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微笑道:“其實我的凍瘡早就好了。”

沫兒奇道:“這個……小花貓是怎麽回事?”

圓通道:“這個小花貓,算是我和她之間的另一個默契。今年年初,僧人在寺院牆角下發現了一隻剛出生的小貓,奄奄一息,我將它收留喂養了半個月,後來她來進香,十分喜歡,就抱走了。再來進香時,也常常帶著小花貓一起。幾天前一個晚上,小花貓突然半夜進了寺院,鼻子、前腳都受了傷。若不是她出了事,斷然不會讓小花貓受傷的。”

婉娘輕笑道:“方丈要感謝我了。三個月前,小花貓誤闖入了聞香榭,一直由我照顧著呢。”

圓通沉聲道:“這麽說,她一定是意識到了什麽危險,在出事之前趕走了小花貓。”

沫兒遲疑道:“我還是不明白,建平和信誠是姐妹,她為什麽這麽做?”

圓通長歎一聲,臉上顯出羞慚之色。

建平母親的地位雖然比信誠之母稍高,但也好不了多少,在一眾多公主中,能受寵的並無幾個,因此建平與信誠同病相憐,私下偶有來往。信誠性情平和,對一切都看得較淡,而建平爭強好勝,事事都想論個高低,卻總是難以如願。

信誠做事謹慎,從未告訴他人有關李牧的任何消息,連跟了她多年的懷香也不太清楚。可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在建平身上尤甚,她陪著信誠來了幾次靜域寺之後,便肯定信誠與方丈圓通暗有情愫。建平留心觀察,本來是想取笑一番信誠,可是看到圓通的穩重、博學和癡情,竟然不知不覺動了心。

圓通對於來上香的皇族女眷,從來都是有禮有節,不曾做出任何有違禮儀之事,對信誠也是如此。可是建平先入為主,怎麽看都覺得圓通對信誠更青睞一些,而對自己則隻有忽略和輕視。

建平處處爭先,唯有在信誠這裏找到些平衡,一直以各方麵強過信誠為念。如今見自己不管怎麽為靜域寺捐贈香油錢,怎麽打扮得花枝招展,圓通方丈都不對自己另眼相看,心下十分不舒暢。

女人若是瘋狂起來,比男人更可怕。三月前,建平來到靜域寺,正好碰上了楊沙。建平見楊沙相貌俊秀,一時起了惡念,穿上黑袍戴上麵具,找到楊沙,給了他一些銀兩,要他找一切機會去勾引信誠。

可惜信誠心如止水,很少外出,且一腔柔情早就鎖在心底,任楊沙搭訕殷勤,皆不為所動。倒是她的侍女懷香被楊沙迷得神魂顛倒,不日便以身相許,一心想要與楊沙私奔。信誠知道了之後也未責罰,隻是提醒懷香,楊沙非良善之人,要她小心。

建平本想以信誠的不忠來給圓通一個難堪,哪知結果竟成了這樣,心裏更是不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到懷香,以殺掉楊沙為威脅,迫使懷香和她聯手。

信誠待懷香情同姐妹,懷香原是不肯,但一聽說可能對楊沙不利,便亂了心智。建平當時也隻是想懲治一下圓通,並無意取信誠的性命,稱三個月後即可使信誠康複,懷香無奈答應。就這樣,建平利用自己跟著一個不良道士學的法術,在懷香的安排下,施法取走了信誠的天魂和靈慧魄,分別收在一黑一紅兩個小瓶子裏。

天魂主管靈動,靈慧魄主管智慧。信誠天魂和靈慧魄既失,整個人變得呆傻起來。可歎的是,心底的情意已經成了潛意識的習慣,見到第一場大雪,依稀記得要買凍瘡膏。可惜買來之後,卻被懷香送給了楊沙。

婉娘嗔道:“如此說來,事情竟是因方丈而起了?”

圓通慘笑一下,道:“老衲空學了滿腹經卷,仍擺不脫、看不開這紅塵俗事。”

沫兒道:“既然懷香將白玉膏送給了楊沙,那方丈的又是從哪裏來的?”

圓通苦笑道:“自然是建平公主送的。建平心思機敏,嫉妒心強,也不知從何得到的訊息,竟然知道我和她的私密之約,趁她病了之際,自己送了白玉膏過來。”建平送的,圓通又轉贈了戒色小和尚。圓通對味道的辨別能力極強,覺察到楊沙用了白玉膏,所以昨晚假扮楊沙之時也故意搽了些。

婉娘回過頭,目光隨意地落在牆角的枯木盆景上,道:“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方丈準備怎麽辦?”

圓通淡然一笑,道:“看在圓德大師的麵上,請婉娘幫我一個忙。”圓德是白馬寺的高僧,與婉娘交情甚好。

見提到了圓德大師,婉娘便不推辭,道:“方丈可是要救信誠公主?”

圓德自嘲道:“我躋身圓字輩,實在是對其他高僧的侮辱,唉,圓德再也無臉麵見人。”他從懷裏拿出兩個瓶子來,正是小花貓帶回的一紅一黑兩個鎖魂瓶。

婉娘從盆景上收回目光,道:“方丈真準備這麽做了?”

圓通的眼睛黑亮,目光堅毅,道:“我還有得選嗎?唉,我別無所求,隻要你幫我救她就好。”

四人陷入了沉默。圓通重新閉上了眼睛,一粒一粒地撥著手中的念珠。檀木的珠子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愈發映出冬夜的寂靜,讓人窒息。

文清很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見圓通左手還托著那兩個瓶子,便輕聲問沫兒:“怎麽紅色的也在這裏?”

沫兒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婉娘,道:“今晚為了引出黑袍人,婉娘將紅色瓶子嵌在了門上。圓通大師做同樣打算,也將黑色瓶子藏在了門上。剛才圓通大師就順手兩個瓶子都摸回來啦。”

文清納悶道:“你們怎麽知道黑袍人會來?要是她不來呢?”

沫兒道:“兩個鎖魂瓶被小花貓盜走,黑袍人一定很著急尋找。建平能將一個活人的魂魄分離,自然也能感覺到它的陰氣方位,所以用這兩個瓶子來引她出來再好不過。”

也許正如建平自己所說,她後悔了,所以想找到兩個鎖魄瓶,將魂魄歸位讓信誠康複。

沫兒看看婉娘,接過了兩個瓶子。霎時間,又感覺到了那種伴隨無助和害怕的微弱力量,連忙轉手遞給婉娘。

圓通長出了一口氣,臉色一片安詳,道:“請婉娘成全。”

婉娘淡淡道:“我肯幫你,不代表我就讚成你這麽做。”

圓通慘然道:“你也知道人是什麽樣的,若不如此,此事如何結束?若有來生,我願轉為非人。”

婉娘歎道,“好吧。明日午時一刻我再來。”

圓通坦然一笑,道:“我願舍去這身皮囊,保她清白。”

這幾句話聽得文清沫兒不明就裏。看著圓通眼睛深處透出的喜悅和解脫意味,沫兒竟然隱隱地覺得不祥。

婉娘凝視著兩個瓶子,沉吟不語。

瓶子上那些奇怪的符號閃著詭異的光點。沫兒總覺得這事還有很多疑點,正想問個清楚,卻聽外麵傳來小和尚戒色的驚聲尖叫:“金剛顯靈了!金剛顯靈了!”

東院西院都亂了起來,有匆匆忙忙的腳步跑往前門。沫兒拉起文清,朝外跑去,與給方丈報信的戒色撞了個滿懷。

文清急道:“發生什麽事了?”

戒色趿拉著鞋子,一臉的驚懼,語無倫次道:“金剛!……兩個人!方丈!方丈!”

沫兒和文清快步跑向大門。寺院門前,十幾個和尚和一些住宿靜域寺的房客,也不顧地上冰冷,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念佛。四大金剛在燈光和月光的混合光影中威風凜凜,怒目圓睜,射出一道道金光,手中的刀劍、琵琶、混元傘和狐貂變成了一條條金色的大蛇,扭曲著身子對著正在地上抽搐的兩個人。

地上的一男一女,男的已經沒了聲息,隻有手腳還微微顫抖。女的倒伏在他身邊,渾身顫抖,滿麵淒楚,正用盡全力捧起他扭曲的臉,嘶啞著聲音說一些喃喃的情話,但看她痛苦的樣子,顯然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沫兒突然明白過來。

已經有大膽的和尚,提了燈籠去查看。一個和尚叫起來:“是房客楊沙!”一個老者走向前去,道:“這個女子是誰?半夜三更兩人在這裏做什麽?”

另一位粗壯房客疑惑道:“莫不是兩人偷奸,被金剛發現了?”這一猜測很快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可:“肯定是這樣!這佛門淨地,哪容如此玷汙!”

圓通隨著小和尚戒色匆匆地趕來,威嚴道:“阿彌陀佛,發生什麽事了?”眾人一下安靜下來,執事僧上去回道:“方丈,金剛顯靈,有二人被金蛇咬死。”

一位虔誠老者激動道:“這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半夜深夜在這裏見麵,能有什麽好事?這是金剛顯靈了啊!兩人死有餘辜!”

圓通看凝神看了看大門上的金剛,訝然道:“果然是金剛顯靈。先前聽戒色等說起,老衲尚自不信。”整了整衣服,慌忙跪下,誦讀了一遍金剛經。眾人見方丈跪下,連忙又跟著跪了。

門上的金剛漸漸隱退,重新恢複本來模樣。圓通拜完金剛,走過來查看死者。楊沙二人已經斷氣,雙目微睜,口鼻出血,死狀頗慘。圓通長歎一聲,念了一聲佛號,道:“先抬回寺裏。明天一早報官。”

第二天一早,執事僧去報了官,官府來人驗明屍體,查勘案情。最終,官府認定,死者楊沙與信誠公主府上侍女懷香**,被靜域寺金剛以金蛇殺之。楊沙本是異鄉人,在神都並無親眷,便由官府裝殮,草草掩埋了事。信誠公主府通知了懷香家人,將其屍體領走。兩人之死在神都洛陽引起極大轟動,眾人對金剛顯靈一事津津樂道,靜域寺香火更旺,連門口也擺上了香案,專程為拜金剛所用。寺院整日裏香煙繚繞,誦經念佛聲嫋嫋不絕,圓通方丈因有道而盛名遠揚。

幾日過後,坊間隻剩下了關於金剛顯靈的傳說,死去的兩人已經成為佛光普照下的一個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