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或許隻有一盞茶工夫,或許有一個時辰之久,沫兒已經難以判斷。空氣中似乎發生了什麽變化,讓人煩躁異常。
沫兒心跳得厲害,他抱著頭蹲在地上。慢慢移動的白衣人漸漸模糊,周圍陷入一種空蒙的白氣中,一種莫名的、發自心底的強烈恐懼,緊緊包圍著沫兒,讓他渾身顫抖。
心底關於最恐怖的記憶如同泛濫的洪水,全部翻滾而來。纏繞方怡師太的黑氣,紫羅口河壩下層層疊疊的死人手臂,香木堂裏嗚咽沉悶的哭聲,死門中來來往往的鬼影……鋪天蓋地迎頭砸來。沫兒緊閉著眼睛,什麽也不想,寧願自己立刻死去,而不用感受這種奇異的恐懼。
一個白衣人踩到了他的披風,嘩啦啦的衣服抖動聲音嚇得沫兒一個激靈。就在這一瞬間,恐懼似乎減輕了些。
沫兒凝了凝神,輕輕將披風從白衣人腳下拉出來。衣服抖動的聲音一停止,無邊的恐懼便重新蔓延。而隻要這種恐懼一襲來,沫兒便忍不住要抱頭發抖,這讓他幾乎崩潰。
被剝去臉皮的人團團圍住沫兒,血汙一片的臉露出白色的顴骨,掛在臉頰上的眼珠子滴答著血水,所有的人都獰笑著去拉扯沫兒的臉。沫兒無處可逃,不知從何而來勇氣,咬緊牙關猛然站起身來。
懷中的醉梅魂和桃木小劍碰撞在一起,發出一陣輕微的顫動聲。沒臉的死人不見了,那種滲入骨髓的恐懼感突然消失。沫兒猛然想起,他曾聽婉娘提起,有些不良之人憑借樂器或者口技,能夠發出一種極低的聲音,這種聲音雖然聽不到,但卻能刺激人的大腦,引發恐怖記憶,一個時辰的工夫,足能將一個正常人逼瘋甚至嚇死。但是這種聲音並非不可破解,隻要找到同它同質同頻的撞擊聲,這種恐怖感便會抵消。
沫兒終於明白婉娘留下醉梅魂和小劍的作用。不錯,婉娘留給自己用的,是要對付這種低頻聲音。
果然,用小劍的劍尖輕敲玉瓶,那種恐怖感再也沒有出現。沫兒這才有機會查看四周。詭異的白衣人在慢慢移動,他們的樣子像極過年時祭神時的社舞,張牙舞爪,毫無章法。中間空地上,婉娘等人不知何時盤腿坐在地上,臉朝外圍成一圈,乍一看,倒像是在接受人群的膜拜。
沫兒輕輕敲著玉瓶,重新來到人群最前端。一抬頭卻發現,周圍的隊形發生了變化。原來不知不覺中,隨著人群的慢慢移動,白衣人站成了一個環形,對麵留出一個一丈寬的缺口來,隱隱約約可看到前方佇立著一座高大的殿堂,兩邊排著十幾口大鍋。
這景象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沫兒正皺眉思忖,隻見人影晃動,四個身著白衣的俊朗男子,無聲無息地推著一個四角有輪的厚重平板台走了過來。
這個台子看起來像是石頭製成的,足有兩尺厚,由兩種石頭合成。台麵黑色,泛出暗暗的紅光,上麵刻滿花紋,中間有一個人形凹槽,下麵的石頭顏色略淺,夾雜著黑褐色的斑點。
四人將平板石台放在小安麵前,走過去架起小安,似乎要將她平放在台上,卻像是接到了什麽指令,齊刷刷地放下了她,呆立了片刻,轉到婉娘麵前,重複剛才的動作,將婉娘架起放在台上。其中一男子按動台上的一個按鈕,哢噠一聲,四個鐵環扣住了婉娘的手腳。這四個男子動作雖然僵直,但比起旁邊站立的白衣人,手腳要麻利的多,似乎經常從事這種工作。
沫兒先還在目瞪口呆地看著,待見另一男子拿出一把烏黑澄亮的剔骨刀,猛然醒悟過來,一顆心瞬間跳到了嗓子眼。
男子機械地將工具一件件放在台麵上。烏金彎刀,剔骨刀,精致短刀,長鑷子,小鑷子,還有很多沫兒不認識的器具,十分齊全。沫兒大腦一片空白,心裏默叫著婉娘的名字,希望她隻是在裝睡,能夠在最後一刻突然出手反敗為勝。
一個男子伸手比劃著,最後將手指向了心髒的位置。拿剔骨刀的男子麵無表情,揮刀一點一點朝婉娘胸口劃了過來。
一股熱血衝上沫兒的腦門。就在沫兒要飛撲上去的一刹那,一句細若蚊聲的話鑽進他的腦海:無論看到什麽,千萬不要出來。
轉念之間,一切都來不及了。五個男子配合,很快捧出一顆滴血的心。那顆心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異常猩紅,上麵的血管清晰可見。
滴答滴答的血流聲,在這個詭異死寂的午夜如同擂鼓一般,敲打在沫兒的心上。沫兒癱坐在了地上。他愣愣地看著那顆猶自微微跳動的心,甚至流不出淚來,隻覺得心如刀絞,寧願被挖心的是自己,而不是婉娘。
四個人推著石台走了,換了一批人推著石台又來了。雪兒和二胖粉嫩的臉,小安烏溜溜的黑眼睛,文清的五髒六腑,一件件被摘取下來,石台下層的淺色石板已經變成刺眼的紅色,走動時可以聽到血在裏麵晃動的聲音。
不,這是夢,我在做夢呢,一個噩夢,等夢醒了,一切都好了。
沫兒不住地這樣告訴自己。他努力去想一些快樂的往事,同婉娘鬥嘴,和文清去買零食,吊在黃三脖子上**秋千,園子裏的奇花異草,樹上鳴唱的黃鶯知了……他眼睛睜得溜圓,同旁邊的白衣人一樣呆傻。
剩下的朱允之、錢永、錢玉華等人,也被一個個放在平板石台上帶走了。沫兒拚勁了全身力氣才爬起來,雙腿猶如踩在棉花上,無處著力。
石台被推進了後麵高大的殿堂裏。沫兒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斜斜地跟過來,輕飄飄地靠在門框上。
婉娘等人,直豎豎地靠右邊牆壁站著,白衣上的血汙觸目驚心。沫兒下意識地地轉過頭,不去看小安、文清和雪兒,甚至連想也不敢想。
殿堂高而空曠,十幾盞白燈籠集中掛在房間的中部,清冷的白光折射過來,照得眾人的臉有一種不真實的撲朔迷離。
沫兒聞到一股熟悉的香甜味,原本麻木的大腦清醒了些,轉頭去尋找香味的來源。殿堂另一端,擺放著一口巨大的紅色水晶棺材,隱約可見裏麵躺著一個白衣人,不知是死是活。紅袖俯身摩挲著那人的臉,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
遠處傳來幾聲梆子聲。老者從牆角的黑暗處閃了出來,道:“時辰已到。”他換了道袍,背對著沫兒,一動不動。
紅袖站起身,凝望著棺材裏的人,一臉溫柔。
屋外突然火光大盛,兩邊排開的大鍋都亮了起來,周圍的白衣人飛快地變換隊形,十幾個少壯男子分別守著一口大鍋,隨著火焰的飄忽手舞足蹈。而其他的人圍在四周,將雙手伸向天空,仰麵搖晃著身體,五官猙獰扭曲。沫兒毫不費力便可看到白衣人身後一個個的灰色影子掙脫出來,隨著眾人一起搖擺。
雖然有火,但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而隻覺得一陣陣的寒氣從四麵八方滲進來。沫兒幾乎想都沒想,跨進了房間慢慢走到婉娘身邊,輕輕拉住她垂下來的冰冷手指,仿佛她還活著,而他,同以前一樣,遇到害怕的、恐怖的景象,就躲在她的身後,緊緊地拉著她的裙裾。
沫兒突然笑了一下,他不敢去看文清和已經麵目全非的小安雪兒,但心裏卻暖暖的。不怕,有婉娘和文清陪著自己呢。
紅袖臉上沒了剛才的做作和虛假,而是滿臉期待,同時又掩不住的擔憂,垂頭凝思片刻,問道:“還有多久?”
老者揮舞了三下手中的拂塵,道:“一刻工夫。”
紅袖雙手合十,低聲祈禱道:“但願不要出什麽差池。”
老者略一偏頭,冷冷道:“放心,萬無一失。”
沫兒將臉依偎在婉娘的手臂上,發現衣服竟然是用上等宣州貢紙做成的,不由得大為驚奇。
屋外的風聲漸響,火苗呼呼的聲音十分有規律,每響三下便停頓一下。若隱若現的嗚咽聲淒厲異常,沫兒不用看,便可以想象那些白衣人的魂魄被一個個吸入冷火中的掙紮和恐怖景象。
紅袖臉上露出笑意。老者將指關節握的哢哢直響,獰笑了一聲,輕聲道:“這小子可真沉得住氣。”說話之間,閃身逼近,鷹爪一般的手將沫兒身上的黑披風抓了過去。
沫兒暴露在眾人麵前,雙目圓睜,表情呆滯。
紅袖快步走過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嚇傻了?”
老者背過身去。沫兒艱難地眨了眨眼,道:“沒有。”
紅袖反倒吃了一驚,後退了一步笑道:“還真是。竟然還能說話。”
去了披風,同婉娘文清並肩站在一起,沫兒反而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輕鬆,原本的機靈都回來了。他慢慢將手中的醉梅魂和桃木小劍放入口袋,帶著一副視死如歸的超然,挑釁地看著紅袖。
老者的臉隱在黑暗中,冷笑道:“一件小小的披風,就想瞞得過我?”沫兒愣了一愣。上次,他和文清被小安引到新昌公主府,明明披著披風躲在窗外,卻被老者一擊擒獲。
沫兒突然朝著紅袖叫道:“你是新昌公主!”
其實若不是沫兒剛才被嚇傻了,他早就該想到,所謂的紅袖,就是新昌公主。皇家禦用袁天師做的鎮魂燈,九九八十一個熱屍魂魄,大量的金銀珠寶,眾人身上的貢品宣紙,除了深受皇上寵愛的新昌公主,還有哪個有如此大的能耐?
新昌歪頭看著他,吃吃笑著對老者道:“這孩子真聰明,我喜歡。”
沫兒也同樣歪頭看著她,斜眼道:“這老妖婆真可惡,我不喜歡。”
沒有一個女人能受得了一個十三歲孩童的鄙視和嘲諷,紅袖狂怒,臉上的皺紋斑點一下子顯現出來,甚是可怖,她喝道:“作死呢你!來人,拖下去喂狗!”
老者似乎忍無可忍,低聲道:“關鍵時刻,公主息怒。”
新昌呆立了片刻,臉色漸漸如常,傲然道:“我不同小孩子一般見識。”
沫兒想著反正要死了,再也無任何忌諱,見老者處處留心不讓他看到臉麵,喝道:“喂,你總躲著做什麽?見不得人啊?”
老者巋然不動。新昌眉開眼笑地湊了過來,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誰?”
沫兒橫她一眼,“愛說不說。”新昌突然愣住,雙眼流出淚來,抱著沫兒雙肩一陣搖晃。
沫兒又是驚恐又是厭惡,不耐煩地掙脫,叫道:“你做什麽?”
老者飛快地過來將新昌拉開,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什麽。新昌清醒過來,拿出一方羅帕,輕輕拭了拭眼睛,微微笑道:“他是你一個老熟人,所以不想讓你看到他。”
老者的腳重重地在地上頓了一下,以示不滿。新昌頭也不回,不以為然道:“怕什麽,你還怕他透漏出去不成?”
沫兒心裏將認識的老年男子數了一個遍,並沒有一個同他相像的。可沫兒以前就隱約覺得老者的聲音似曾相識,卻怎麽也猜不出是誰。新昌在一旁看著,伸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得意地對老者道:“看吧,我就說他們聞香榭絕對想不到。”老者拂袖而去,重新走進陰影處。
沫兒想起新昌曾叫他師父,試探道:“袁天師?”
新昌嗤之以鼻:“切!他?”甚是不屑。
沫兒轉了幾個念頭,理不出個頭緒來,忍不住問道:“你抓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新昌上下打量著沫兒,答非所問點頭道:“聞香榭的人,個個好材質,確實是做魄引的最佳原料。”稍斜了下眼睛,道:“多謝你啦師父。”
雖然看不到老者的表情,但他明顯地退縮了一下。
沫兒正在竭力想“魄引”是什麽東西,外麵的燈火突然熄滅,一陣強烈的陰冷讓他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老者遲疑了一下,走過來用冰冷的手指飛快地在他額頭上畫了個什麽符號,沫兒還沒反應過來,手腳便不能動了。
老者將他攔腰臉朝下抱起,放在水晶棺旁邊。
沫兒看清楚了。水晶棺裏躺著一具衣服華美的男性屍體,屍體已經脫水,臉部皮膚呈現半透明狀的紅褐色,緊緊貼在頭骨上,眼睛微張,露出兩隻即將幹涸的眼球。
新昌俯身摩挲著幹屍的臉,柔聲道:“寶貝,你等著,一會兒就好啦。”
老者將放在棺材後麵的石台推了過來,將幹屍抱出放在台上,然後抱起沫兒放在棺材裏。
沫兒大懼,驚叫道:“你做什麽?”老者背過臉去,在手心畫了個圈,一把按在沫兒的眉心。沫兒手腳不能用力,隻拚了命地搖頭掙紮,新昌同石台上的幹屍喃喃私語了一番,回頭對老者道:“開始吧。”
沫兒隱隱猜到是怎麽一回事了。想來那具幹屍是新昌的什麽親人,她這麽做的目的,顯然是要通過邪術救活他,而婉娘等人和自己,便是用來給幹屍換命的“魄引”。
所謂“魄引”,原理如同“藥引”。大凡世人去世,七魄散去,天魂、地魂、人魂等三魂或入地界,或自消散,直到再度輪回,三魂才會重聚。而魄引,就是以其他人的魂魄、器官、靈力為引,讓已死之人散去的三魂七魄重新聚攏,不經輪回而恢複肉身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