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龜爺爺的離世,讓聞香榭的氣氛陷入低穀。文清在院中擺了香案,放聲痛哭。而沫兒心思細膩,表麵看來不如文清悲傷,但心底的難受更甚,回想起爺爺在時對他和文清的寵愛,頓時心如刀割,由此聯想到自己孤苦伶仃,身如浮萍,不由悲從中來,對鏡流淚不已。

文清見沫兒表情淒然,反過來又勸他節哀順變,誰知也不知哪句說的不對,傷心沒勸好,沫兒又惱了。

文清撓頭不止。以前沫兒說生氣就生氣,發起脾氣來滿地打滾,涕淚橫流,但轉臉就好了;可如今,他常常無緣無故對著一個地方長籲短歎,有時手裏拿著一個破舊的鈴鐺,看到一朵花被蟲子咬了、一片葉子飄落下來都要莫名其妙情緒低落,問他原因,他又不講,害的文清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十幾歲的年紀正是性格發生微妙變化的時候,文清忠厚老實,這種變化在他身上並不明顯,但表現在沫兒身上,敏感多疑,自以為是,尋愁覓恨等種種情緒,便像是一夜之間發出的青草尖兒,春風一吹便暴露出來了。

今日也是,下午做紫粉,本來好好的,沫兒突然變了臉,到了吃晚飯時候,一個人躲在屋裏不肯下來。文清叫了幾次,他都不開門。

婉娘道:“文清別理他,我們吃我們的。”

文清無奈,隻好下來,端起碗又放下,不忍道:“他這兩天都沒好好吃飯。”

婉娘嗔道:“就是你圍著他轉,他才得了意。”接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低聲道:“我告訴你個主意,從明天起,吃飯時他愛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他要是生氣、傷心都由著他去。”

文清笑笑,心裏並不讚同婉娘的話,吃了幾口,忍不住又想去叫沫兒。

婉娘伸手將他按坐在坐位上,擠眼道:“不去。聽我的。”大聲道:“今日心情不錯,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兒。有個小子,腳賤得很,有一次坐著馬車去集市,官道兩邊都是樹,大概每隔三尺一棵,馬車走著,他側坐著,就伸長了腳去踢路邊的樹,一次踢不到,二次還踢不到……”

文清心不在焉,聽著樓上的動靜,隨口道:“然後呢?”

婉娘連說帶笑,模仿著當時的口氣:“然後他賭氣說道,我就不信踢不到!用力一腳踢了出去……”黃三似乎知道婉娘說的是誰,嘴角露出笑意。

文清好奇道:“踢到了?”

婉娘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踢到了,不過一下子被樹幹給絆下馬車,摔了個四仰八叉,在天街上來了個‘萬眾矚目’,捂著屁股大哭,整整哭了一路。”

文清忍不住笑了起來,道:“誰這麽無聊?這一下摔得可夠結實。”話音未落,隻聽咚咚的腳步聲,沫兒出現在樓梯口,怒目而視。

婉娘捂著肚子,指著沫兒,眼淚都笑了出來。文清這才反應過來:“沫兒……踢樹的是你呀?”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十分怪異。原來這是那日沫兒同婉娘一起去北市購買香料時發生的一幕,這些天一直忙,婉娘沒顧上講,沫兒深感羞辱,自己自然不會講,結果今天被抖摟出來了。

沫兒又羞又氣,回憶起當時的狼狽,還有些忍俊不禁,叫道:“我討厭你們!”左右開弓,埋頭將桌上的肉稀裏嘩啦吃了個精光。

文清再也忍不住,同婉娘一起放聲大笑,聞香榭多日的陰霾一掃而光。

吃過飯,三人坐在樹下乘涼。婉娘隻要一想起便笑出聲來,不停追問沫兒當時摔下瞬間的感受,恨得沫兒牙根癢癢。

正說笑間,隻聽門外一陣嘈雜,幾個人喊打喊殺的,棍棒之聲齊響。婉娘道:“文清去看看怎麽回事,可不要鬧出了人命。”

文清一拉開門,一隻遍身傷痕的小白狐哧溜一下擠了進來。幾個青年男子手持鐵鍬棍棒擁了進來,嘴裏叫道:“狐狸精呢,去哪了?”

小白狐躲在石凳後麵瑟瑟發抖。沫兒好奇,伸頭去看,它抬起琥珀色的眼睛,同沫兒對視了一眼,又重新將頭埋在茸毛裏,樣子十分可愛。沫兒心一陣狂跳,抓起旁邊晾曬的一塊蒸籠布,搭在它身上,走過去站在婉娘身後。

婉娘攔住為首的一個壯漢,笑道:“王哥這是做什麽呢?”原來是街頭賣鐮刀斧頭的王溜子。

王溜子張望著,一臉緊張道:“剛才一隻小狐狸跑你們這邊了。這隻小狐狸成了精,會禍害人呢,趕緊找出來打死。”

婉娘睜大了眼睛:“成精了?”接著嘻笑一聲,嬌嗔道:“王哥騙人的,整天說狐狸成精,我怎麽沒見著一個?”

跟隨的幾個年輕人從來沒來過聞香榭,見裏麵裝潢講究,不敢造次,七嘴八舌回道:“真的呢,這隻小狐狸像個人一樣,會直立著走!”“它還會用前爪當手!”一個年輕男子舉著自己的兩隻手當前爪示意。

婉娘撲哧一聲笑了,道:“怎麽可能?狐狸成精都是戲文裏騙人的。”嘴裏這樣說著,回頭叫道:“文清沫兒,你們倆趕緊在院子裏找一找,可別真撞上個成了精的東西。各位大哥先坐坐,我這裏比較亂,你們也不好找。”

沫兒裝模作樣找了一番,道:“沒有。”文清也說沒看到。王溜子道:“不可能,我眼見它從門縫裏擠進來了。”他見婉娘毫不在意,一臉誠摯道:“我告訴你,那東西真成了精。”

婉娘笑道:“成了精便成了精,有什麽要緊?”

王溜子緊張道:“啊呀,它一隻狐狸,要成了精,還能不禍害人?你可千萬不能大意。”周圍幾個人頓時咋咋呼呼,一定要找那隻狐狸打死不可。

看眾人如此鄭重,婉娘也隨之緊張起來,道:“真的?”

王溜子提著鋤頭,一邊張望,一邊極其誇張道:“可不是咋的?去年城外一隻黃鼠狼成精,把一個村子都禍害了,弄得好幾家人家破人亡。快去看看,是不是偷偷跑屋裏去了?”

婉娘急了,道:“我趕緊看看去。”快步進了中堂,發出一聲驚叫,踢出一隻狐狸的屍體來:“是不是這個?”

王溜子等人一看,鬆了一口氣:“就是它就是它!”興高采烈地提著死狐狸走了。

沫兒慌忙撩開石凳上的衣服,小白狐果然不見了。文清沮喪道:“真死了?”婉娘白他一眼,心疼道:“可惜了我那張上等的純白狐狸皮。”

一陣窸窸窣窣,門後探出一條亂蓬蓬的大尾巴,小狐狸探出頭來,露出一雙微露怯意的大眼睛。文清沫兒一聲歡呼,圍了上去,嚇得小狐狸四處躲避。

婉娘蹲下,撫摸著它的毛,嘖嘖道:“這張狐狸皮不錯,比我剛才那條成色更好。既然你擅自闖了來,就別怪我不客氣。文清,拿剔骨刀來。”小狐狸身上的毛豎了起來,腦袋紮進腹部的毛裏不敢出來。

文清不忍,遲疑叫道:“婉娘?”小狐狸用力掙紮起來。

沫兒不耐煩道:“你嚇唬它幹嗎?”

婉娘瞪了一眼,道:“討厭的沫兒,一點都不幽默。”惋惜地摩挲著白狐的毛,一臉不舍道:“可惜這麽好一張狐狸皮。算了,這小狐狸,哪有什麽道行。走吧,本事不夠,就不要在人前瞎晃悠。城中有什麽有用的訊息記得回來告訴我。”朝它臀部一拍。小狐狸將信將疑地看了幾眼,匆忙逃竄。

婉娘笑著看它鑽入後園,忽然聽到門響,老四來了。

老四帶來一個好消息,圓卓對利用薛家舊院飼養黑蛇、偽造龍神之說惑亂百姓一事供認不諱,如今已被免了靜域寺主持,收監查辦。

文清一直惦記著戒色,忙問道:“戒色如今怎麽樣了?”

老四道:“戒色已經大好,不過受了些驚嚇,不怎麽講話。弟兄們已經將他送回靜域寺。”又道:“幸虧我們去得及時。戒色撞破了圓卓的秘密,圓卓本打算在端午節那日將他喂黑蛇呢。”

幾人都有些慶幸。沫兒道:“你當初被關的那個土牢,同這個挺像。”

老四忙道:“正要說這個。送你們走後,我越想越覺得心驚,等不到天亮,又回去檢查了那個土丘。我確定,這個,就是囚禁我的土牢。因為第一個房間的地上,有個刻畫的佛字。”

沫兒道:“你怎麽不問問圓卓?”

未等老四回答,婉娘斥責道:“沫兒你怎麽這麽天真?這些事情涉及高層,輪得到老四開口嗎?”轉而對老四道:“另外,我懷疑圓卓就是袁天師。想來他和新昌公主是有交易的,他幫新昌設置鬼塚救治駙馬,新昌幫他坐上白馬寺主持之位,不過後來新昌看破紅塵,不問世事,所以他又企圖利用端午毒蟲來控製某些人。隻是不知道當初鬼塚一事,他為什麽不出麵,而非要找你。他這麽做到底有什麽動機?”

老四垂頭喪氣道:“婉娘說得對,圓卓為佛門高僧,審訊自然輪不到我,一帶回去,很快便被高層帶走了。我被關押這事兒,當時沒有報官,連個案底也沒有,更無從查起。再說還牽涉到皇室公主,我哪裏敢和別人說?我幾次試圖在送飯的時候接近圓卓,都被攔下。不過我見他發怒或者緊張時,手指摩擦,確實是那個找我的人無疑。”

三人都不敢提起錢玉屏。老四更加難受,低聲道:“新昌公主位高權重,我不敢去問;好不容易抓到圓卓,又沒機會問,連他到底是不是袁天師都得不到確認……照這麽下去,玉屏她……”他蹲在地上,痛苦地抓著頭皮。

婉娘歎了口氣,道:“玉屏會在哪裏呢?”大家都忍住不說出那個猜測:這麽久不見,錢玉屏也許不在人世了。

老四捂住臉,肩部聳動起來。

婉娘沉默半晌,歎道:“我一個做胭脂水粉的,沒什麽門路。不過你可不能放棄,再試著打探下吧。”

等老四平靜下來,婉娘又道:“土丘裏還有其他人嗎?嗯,或者說,有沒有囚禁過其他人的痕跡?”沫兒本想問問關於老龜的事兒,見婉娘如此說,便打住不問。

老四搖搖頭,道:“除了有蟲子屍體的那個房間,其他三個房間裏都有住人的痕跡,不過沒什麽有效的訊息。裏麵的陳設很簡單,都是稻草蒲團,一雙碗筷。不知道裏麵這些人是死了還是放了。”

沫兒道:“你當時進入土牢,怎麽進去的?”

老四搖頭道:“我醒了已經在裏麵了,對怎麽進去一點印象也沒有。”

文清道:“四叔,那圓卓養黑蛇到底有什麽用處?”

老四緊張起來,看看四周,低聲道:“這個我特地找辦案捕頭私下打聽了。據圓卓交待,他利用這些黑蛇,要在端午那日製作一種蠱毒。中毒之人表麵看無異樣,但會完全聽命於施毒者。”

正斜靠在躺椅上的沫兒一骨碌爬起來:“他想給誰施毒?”

老四道:“據他供述,他不滿足於做靜域寺的主持,想去白馬寺做主持。”

原來是這樣,沫兒心想,圓卓的目標竟然是圓德大師,看來這些滿口“六根清淨”、“不問俗世”的大和尚們,也不乏逐名逐利之徒。

沫兒見老四穿著一身嶄新官衣,靴子也換了鑲嵌綠玉的千層底官靴,狐疑道:“你升官了?”

老四頓時不好意思,搓著手道:“這個,今日上麵剛給了嘉獎,升為縣尉。”

婉娘忙道:“恭喜恭喜。以後查案就更方便了。”

老四苦笑道:“找不到玉屏,這些有什麽用?”突然想起什麽,欲言又止。

婉娘道:“怎麽了?”

老四壓低聲音,道:“盅蟲一案,我懷疑圓卓也是被人利用。婉娘可曾聽說過世襲開國侯鼇公?”

婉娘點點頭,茫然道:“聽說過,但從未有過來往。”

老四道:“圓卓同鼇公私交甚深,我們查到他曾多次出入鼇府。這次盅蟲一事,我懷疑鼇公才是幕後主使,可惜沒有證據。還有,我剛收到消息,圓卓被轉移去了長安,據說鼇公說情,要保他。”

婉娘皺眉道:“要是鼇公參與此事,可就難辦了。”

老四跺腳道:“可不是呢。其實我今日趕過來,主要想告訴你,我們收到線報,鼇公可能會對聞香榭不利。”

婉娘一揚眉,詫異道:“為什麽?”

老四道:“我猜是因為盅蟲一事。我們在鼇府安排了線人,線人說聽到鼇公提起聞香榭,十分痛恨的樣子。婉娘你要小心才是。”

婉娘無奈道:“唉,我隻想好好做生意,沒想到攤上這煩心事。”

老四揮了一把手,斷然道:“要我說,我們也不能就這麽等著,不如主動出擊,去查查鼇公的底細,要真找到了他犯事的證據,便是治不了罪,也是個把柄,好歹讓他忌諱些。”

沫兒尖刻道:“你是捕頭,哦,如今是縣尉老爺了,你要查就查,我們一個賣胭脂水粉的,跟著湊什麽熱鬧?破了案,升官發財也輪不到我們。”

老四一臉尷尬。他確實是有私心的,這幾次破案有婉娘協助,省心不少,若是查鼇公這麽個大人物婉娘也能參與的話,事情就好辦了。他卻忘了,沫兒是個不吃虧的主,又記仇。當年他參與香木一案數次錯抓他,後又冒充新昌師父害婉娘,所以對他滿肚子的意見和猜忌,一張嘴便能噎死人。

婉娘笑著去擰沫兒的臉,道:“老四別和這隻小刺蝟一般見識。”

看著老四的背影,沫兒癟著嘴道:“什麽人呢這是。自己老婆丟了都不顧,淨想著升官發財,還想拖我們下水。”

文清道:“四叔也是好意,擔心我們被人暗算。”

沫兒伸出一個小指頭:“好意就這麽一點兒,私心倒有一大籮。我就搞不懂,他整天往我們這香粉鋪子跑什麽!”

婉娘笑得花枝亂顫,道:“好沫兒,以後這生意就交給你打理了。”

沫兒白她一眼,道:“你自己不好意思拒絕,拿我當槍使,你以為我不知道?”

婉娘哈哈大笑:“沫兒真聰明!”

黃三卻沒笑,麵無表情地從供台取出那塊龜甲翻來覆去地看。沫兒道:“你剛才怎麽不告訴老四,關於龜爺爺的事兒?他查起來也好有個方向。”

婉娘看著沫兒的眼睛:“沫兒,你老實告訴我,若你隻是個普通凡人,你會不會接受一個修成人形的異類?”

沫兒明白婉娘的意思。老四同聞香榭走動頻繁,是建立在同類信任的基礎上,若是他得知婉娘的真實身份,還能否做到不畏懼、不戒備嗎?誰也不知道。龜甲若貿然展示給老四,如何跟他解釋關於一個老龜修煉成精,而聞香榭又是怎麽知曉的事兒?

沫兒愣了片刻,道:“龜爺爺與世無爭,同圓卓無冤無仇。”

婉娘道:“世人自私貪婪,自視甚高,將其他皆視為妖孽,無緣無故殺人害人的,不乏平凡人。”文清想起剛才那隻被無辜追打的小狐狸,不禁歎氣。

沫兒聽這話有些刺耳,想起鳳凰兒和霸公,小聲反駁道:“人自視甚高倒是真的,其他方麵,人和非人,沒什麽區別。”婉娘一笑,點頭道:“是,算我有失偏頗。”

沫兒躺在梧桐樹下的青石板上,不住回想剛才同婉娘的對話。萬物皆有靈,這話婉娘曾說過多遍,但沫兒從來未放在心上。如今龜爺爺死了,極有可能是作為凡人的圓卓害死的,但聞香榭上下都三緘其口,不對老四透露出任何訊息,究其原因,就在於龜爺爺等對於凡人來說,是個異類。

龜爺爺、公蠣、胡十三等等,包括自己從未看穿過的婉娘,他們小心翼翼地掩蓋身份,遵從世人的生活作息,同人一樣生活,甚至比一些人還要善良正直,為何世間容不得他們呢?

可是,可是——沫兒想到自己——身為凡人的沫兒,在常人眼裏竟然也是異類,被視作妖孽追打,而僅僅因為沫兒具備他們沒有的能力,可看到他們所看不到的東西。

沫兒煩躁起來。自己雖有異能,但從無害人之心;那些所謂的異類也不是個個都禍患人間,為何世人會如此武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