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幾人來到院中坐下。沫兒四處張望,不見胡屠夫的身影,可能是去市場了。胡氏低眉順眼,惴惴不安,半坐在凳子上。

婉娘淡淡一笑,道:“可巧胡哥不在,胡嬸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何?”

胡氏看著婉娘淩厲的眼神,訕笑道:“都怪我,怕費事搬東西,害了青夏了。”遮遮掩掩的,簡單講述了這幾天的事情。

原來上次婉娘來看過之後,當即便發現胡青夏是邪祟上身,留下了六支玄沙香和一盒紫蜮膏,交待胡青夏搬出偏廈,晚上沐浴後將身上搽上紫蜮膏,燃香入睡。

胡氏卻堅決反對胡青夏搬出此房,並沒收了紫蜮膏和玄沙香,又是撒潑又是哀求,稱隻要過了五月端午,青夏做什麽都行。青夏無奈,隻好作罷,想著晚個一日半日也不打緊,這事就這麽耽誤下來了。

哪知道初三子夜,青夏突然腹痛難忍,肚子脹得如同皮鼓,翻滾哭嚎了半宿才算消停,接著便全身發黑起鱗,整日盤坐在**,說話聲音噝噝沙沙的,同往日大大不同。

胡屠夫大驚。要依著他,便要趕緊去請郎中,或者找個和尚道士來看,但胡氏依然堅決不依,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非要等到過了端午再說,兩人差點打了起來,最後還是以胡屠夫的妥協結束。

今日早上,胡氏來叫青夏吃飯,叫了幾次都不起床,便過來掀了她的被子。這一掀,驚得胡氏魂飛魄散。

胡氏偷偷看了一眼青夏住的偏廈,驚恐道:“她渾身皮膚都變成了蛇皮……可嚇死我了。”胡氏還未來得及驚呼,隻見青夏扭動脖子,將軟綿綿的身體纏繞在了胡氏身上,分叉的舌頭一吞一吐,發出噝噝的聲音。

婉娘冷眼看著她,道:“即便如此,你還是將此事瞞了下來,咬牙堅持,隻求能平安度過今日。”

文清好奇道:“為何非要住這個房間?”

胡氏賠笑道:“這個……確實沒有多餘的房……原本打算過了端午就搬……”

婉娘突然道:“誰教你設的五穀壇?”

胡氏騰地站了起來,表情十分驚慌,結結巴巴道:“沒有……哪有五穀壇?……我什麽也不懂……”

婉娘冷眼看著她,道:“有人讓你在青夏的房間裏設了五穀壇,裏麵供著所謂的龍神,祈求綿延子嗣,要求青夏必須住在裏麵,過了端午方可搬離,是也不是?”

胡氏的頭上冒出了汗珠,辯解道:“不是……是……”

婉娘猛地湊近了她,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所謂的龍神,實際上是個邪煞,你明知道青夏住在裏麵可能引起什麽後果,可是為了要個孩子,還是用盡了各種方法不讓她離開,對不對?”

胡氏眼神躲閃,手足無措,終於繃不住了嚎啕起來:“老天爺呀,我真不是想害她,我隻是想……”

胡氏夫婦成親多年,一直不見有孕,兩人心急萬分,特別是胡氏,日日想夜夜想,看到人家的孩子恨不得偷偷抱了來。

去年年裏,胡氏兩人去販豬肉,無意中遇到個遊方的道士。那道士看了看胡氏,竟然說她命帶麒麟,今年定能添丁。胡氏大喜過望,拉著那人詢問了好久,果然一個月後,便發現懷孕跡象。

不料在四個多月時,無故小產。胡氏心急如焚,不等月子坐完,就偷偷跑去原來碰到道士的地方,希望能碰到他,可惜未能如願。失望之際,路過靜域寺,便去拜佛。

聽著可笑,但大唐佛道一家,尋常百姓常有既敬佛家菩薩,又拜儒道鬼神之舉,也無人覺得不妥。

靜域寺這兩年來逐漸敗落,香客甚少,胡氏跪在送子觀音前苦苦哀求,想起這兩年來的求子經過,越想越難過,不由得悲聲大慟,便驚動了旁邊打坐的一個老和尚。沫兒看著婉娘,征詢道:“圓卓?”胡氏茫然道:“啊?”

婉娘道:“沒事,你繼續說。”

胡氏抹了一把淚,道:“我當時真是急了。老和尚見我心誠,便叫一個小和尚領我到另外一個房內,偷偷告訴了一個秘方。”

“老和尚詳細問了我家裏的情況,還專門問是不是有個年輕女娃住在我家。我一想,那不就是青夏嘛。我連忙稱是。他說,如果是,我這個不孕便有得解救。他說要我好好對待青夏,然後給了我一張畫軸,上麵畫的是龍神,叫我一定要放在青夏房裏,再設一個五穀壇拜祭,旁邊擺上一個小石磨。”

婉娘道:“他對龍神如何解釋?”

胡氏躊躇道:“他隻說,今年五月端午是龍神的劫難,隻要我幫助龍神度過這一劫,不出半年定可有孕。他還交代說,不要我管青夏的行蹤,到端午前後,青夏身體可能出現一些變化,不用大驚小怪,過了端午就好了。”

婉娘道:“青夏是從何時不妥的?”

胡氏朝青夏所住偏廈張望了一番,小聲道:“不瞞您說,她實際上從過了年就怪怪的了。白天就不說了,幾乎不沾家,可是晚上,也早早地關在房間裏,別說幫我縫補衣服鞋子,連飯也不出來吃。我有幾次起夜,發現她根本不在屋裏。還有一次,我忘了提夜壺,起來時剛好碰上她出去。天哪,她挺著一個大肚子,做少婦打扮,徑直跑走了!我把這事說給俺家死鬼聽,他還說我胡說八道,定是做夢。”

婉娘道:“青夏看起來不像是胡作非為之人。”

胡氏撇嘴道:“可是呢,看著老實,花花道兒多著呢。我偷偷問她,她嘴巴硬像石頭塊子,隻說我眼花,賭咒發誓說哪裏也沒去。她是侄女,又不是親閨女,哪裏輪得到我管?隻好隨她去了。”

胡氏本來對青夏頗為不滿,聽了老和尚的話,便轉變了態度,每日對她笑臉相迎,私下卻按照老和尚的說法,悄悄兒地將稻、黍、稷、麥、菽五種糧食和石磨擺好,在第六個瓦罐內部張貼了龍神的畫像。

婉娘打開手中的牛皮卷,道:“就是這個了?”

胡氏點點頭。這張畫像同那日在戒色房間裏看到的畫軸一樣,畫著一個頭上有角、人臉蛇身、滿頭蛇發的女子,隻是畫軸周邊多了一圈奇怪的符號。

婉娘盯著那些符號看了半晌,道:“如何禱告?”

胡氏看隱瞞不住,嘰裏咕嚕地說了一串莫名其妙的話:“阿伊咕嚕,乒動呀碼,呼嚕祈多哇啦哈多……”

婉娘道:“難為你記得住。”胡氏幹笑一聲,道:“老和尚說這個關係到我今生能不能生娃,自然費死了勁也得記住。”

沫兒和文清卻一句也沒聽懂,忍不住問道:“念的這是什麽?”

婉娘道:“這是一段古老的咒語。前麵的部分類似驅魂咒,後麵是一些恐嚇的話,大致意思是你若不聽我的驅使,我將讓你的族群永不得安寧。”

胡氏吃了一驚,道:“這個不是懇請龍神賜我一個娃娃麽?”

婉娘歎道:“要是這個,放你房間便可,放青夏房裏算怎麽回事?”

胡氏啞然不語,愣了片刻,小心翼翼道:“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想要個娃娃,同青夏有什麽關係。老和尚說,不要我多問,隻管照做便是。婉娘您說說,青夏到底是怎麽了?”

婉娘道:“胡嬸你被人利用了。有人知道你求子心切,騙你是供養龍神,實際上,他們是驅動這個所謂的龍神附在青夏的身上,控製青夏的行為。至於為什麽選擇青夏而不是其他人……青夏哪天生日?”

胡氏忙道:“可巧哩,她同我一天生日,都是七月十四午夜。”沫兒突然聯想到胡氏當年被元鎮真人擄去生魂,這次被人種下盅蟲,以及青夏被選作人傀,看來都與命格屬陰有關。

婉娘良久才道:“那可真夠巧的。”

胡氏雖不敢明裏埋怨婉娘多事,但見婉娘將青夏被邪祟俯身一事全都怪罪在自己身上,總是有些氣不忿,便辯解道:“其實青夏皮膚的那些變化,早在三個月前就有了,不過當時她是那種……”她用手比劃了下,覺得難以形容,皺眉道:“怎麽說呢,是那種像肉蟲子一樣,一條條的橫紋,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變成蛇紋了。”

婉娘“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

胡氏斜眼瞟著婉娘,試探道:“要是今日您不來,青夏她……不會出什麽事吧?”剛才沫兒打破她的五穀壇,她很是心疼,卻不敢說什麽。如今青夏恢複正常了,一想起自己還是膝下無子,頓時覺得後悔:要是婉娘不來,捱過今日,一切都結束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婉娘仰臉看天,自言自語道:“五月初五午時三刻,正是毒蟲出沒之時。”轉臉對胡氏道:“老和尚一定沒同你講,今日午時,毒蟲將破肚而出,青夏必死無疑。”

胡氏打了一個寒顫,哆嗦道:“……真的?”

婉娘歎道:“胡嬸身體不錯,好好調養,定能懷上,可不能再信這些邪性東西了。”

胡氏一陣後怕,拍著大腿道:“哪裏想到那個老和尚也會騙人……”說著流下淚來,道:“算了,生孩子這事,隨緣吧。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再強求了。”

婉娘道:“胡嬸這樣想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