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二天一早,婉娘自己有事,文清和沫兒重新回到了靜域寺。
靜域寺門開了半邊,幾個僧人趿拉著鞋,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懶洋洋地收拾著院裏的供桌。兩人徑直朝戒色住的房間走去,也無人過問。
戒色已經起床,拿著一條禿尾的掃把正在掃地,但不掃甬路,偏偏去草叢中劃拉,東張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沫兒情知他在找那條黑蛇,卻不點破,叫道:“戒色,你回寺院來住了?”
戒色丟了掃把,麵露喜色,施禮道:“兩位施主好。”沫兒撿起草把,笑嘻嘻道:“好久沒見你了,我們來看看。我來幫你打掃。”
戒色忙推讓:“不敢勞煩施主。”
文清笑道:“戒色還是這樣,總是施主施主的,叫得我像個大叔。”
戒色嘿嘿笑著,眼睛卻溜溜地朝草叢中張望。沫兒趁他不留意,將腳邊一塊小石子快步踢飛,指著晃動的草叢道:“什麽東西?”
戒色一個激靈,快步跑過去,查看無果,滿臉失望地走了回來。沫兒裝作若無其事問道:“你找什麽呢?”
戒色支支吾吾道:“啊……沒什麽。”三人又回到寺門口。戒色有一句沒一句地同沫兒聊天,不時斜眼看看上麵僅剩下了一個的燈籠。沫兒誇張地叫了一聲,皺眉道:“真是,寺院越來越不像回事了。”殷勤地幫戒色把散落在地下的殘餘香燭頭攏起,長歎了一聲,小聲道:“要是圓通方丈在就好了。”
戒色低下了頭,用力地掃地。
圓通去世之後,戒色的日子更不好過。戒相等幾個慣常欺負他的師兄就不提了,圓卓不理雜務,又暴躁易怒,喜遷怒於人,對戒色無一點好臉,更引得其他和尚們捉弄欺負他,髒活累活都給他幹,以至於戒色小小年紀,手上的繭子厚得像樹皮。因此,多年過去,隻要一提起圓通,戒色就難受不已。
沫兒像是沒看到一般,繞著香爐走了幾圈,嘖嘖道:“戒色,不是我說,如今靜域寺比以前可差遠了,半天都不見一個香客!想當初圓通方丈在時,靜域寺可是名滿洛陽城的……”拉起戒色打滿補丁的衣服,惋惜道:“看看,當時圓通方丈可是最疼你的,我記得他還給你治凍瘡的膏子,好香呢。”
戒色的眼圈紅了,從褲子口袋中摸出一個已經沒了瓶嘴兒的髒兮兮瓶子摩挲著。文清一眼便認出,正是當年裝白玉膏的瓶子,裏麵已經空了。
沫兒滿臉悲痛道:“唉,要是圓通方丈活著就好了。”戒色的眼淚早在眼眶裏打起了轉。
文清連忙製止道:“別提這個了,聊些其他的吧。”沫兒上前拍了拍戒色的肩膀,十分仗義地道:“圓通方丈圓寂前交代我們兩個照顧你,戒色你放心,我們倆就是你的親哥哥。”
圓通方丈死後,戒色在寺院裏受盡欺淩,所有的重活累活都是他的,人都當他是個會說話的驢子,除了文清沫兒偶爾來看他,哪裏有人對他說過半句好話。今日聽沫兒這樣說,感動得一塌糊塗,眼淚鼻涕橫流。
文清拿出手絹給他擦了一把鼻涕,伸手攬住他的肩。戒色破涕而笑,拄著掃把無所適從。沫兒往戒色跟前湊了湊,關心道:“我瞧著你今天心不在焉的,怎麽了?有什麽事兒嗎?”
戒色仰臉看了看燈籠,欲言又止。沫兒殷勤道:“哪裏有燈籠,買個我去幫你掛上去。”大方地掏出一大把銀錢,塞給戒色。
戒色不接,雙腳在地上擦來擦去,良久方才扭捏道:“不是。”?兩人好說歹說,總算哄得戒色將事情說了出來。
圓卓做了靜域寺的主持,並不用心,自己收了香火銀子另買了一處偏僻小院居住,看戒色老實巴交的,就差他每天傍晚去收拾打掃。
半月前的一日,戒色因為寺院有事去的晚了,天已擦黑。見圓卓不在,隻管進了房間清掃。戒色在圓卓麵前向來拘謹,今日便放鬆了些,擦拭後麵放經卷的櫃子。有些經卷是圓通方丈的遺物,戒色見原本極其愛惜的經卷被搞得七零八落,不由觸景生情,忍不住拿了翻看。恰在此時,圓卓回來了,戒色嚇了一跳,慌亂之下闖入了圓卓的臥室。
圓卓的臥室從未讓人進去過,連戒色探頭觀望都要引來厲聲喝罵。戒色見誤闖“禁地”,更加驚慌失措,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忙鑽進床下。不料發現床下竟然有個地洞,便一頭紮了進去。
出了地洞,後麵卻是一個小花園,裏麵亂七八糟種植著花草灌木,中間圍著幾個低矮的土丘。
戒色躲在花草中,不敢出去。午夜時分寒氣來襲,覺得冷了,便摸黑兒走到那些土丘處避寒。隱約見土丘有門,門縫裏透出些微光亮,推門便進去了。
沫兒聽得起急,追問道:“裏麵有什麽?”
戒色摳著頭皮道:“幾個土丘連在一起,中間空,周圍四間房……可能是三間,五間也不定,反正隻有門沒有窗。門後麵有一個小油燈,光線暗得很,看的也不是很清楚。”又夾纏著說了半天,文清和沫兒才弄明白。
土丘是半入地式的,要下七八個台階才走到中間一塊一丈方圓的空地,周邊是幾個房間。戒色見門後有燈,一個房間的通風口還擺著一雙碗筷,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心裏又忐忑起來,唯恐被圓卓發現,便想躲到房間裏。誰知道一連推了兩個都推不開,一直走到盡頭,推開一個大房間的門。
戒色傻大膽,徑自往裏走去,結果被絆得撲倒在地上,雙手摸到一條滑膩膩、冰冷冷的東西,嚇了一跳。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戒色才發現,這個房間裏,擺放著大大小小二十多個鍋一樣的東西,每個鍋裏,都盤著一條黑色的蛇。
戒色道:“半夜三更的,看到這麽多蛇,我還是嚇壞了,扭頭就往外跑。”戒色掉頭跑出,在門口同圓卓撞了個滿懷,嚇得說不出話來。
戒色繼續道:“不過那日圓卓大師很好,他沒有罵我,很和善地問我看到了什麽。我不敢不答,就告訴他看到好多好多蛇。”
沫兒好奇道:“那他怎麽解釋?”戒色笑了起來,道:“圓卓大師板起臉愣了片刻,說道,他養這些蛇,是要給一個人治病,要我不要說出去。”
戒色本來從不敢打聽圓卓的事,但被剛才那一嚇,忍不住鼓起勇氣問道:“給誰治病?”
圓卓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低聲道:“你不要出聲,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正在清修,凡人不能打擾。”拉他重新下到土丘,來到第三個房間前,將他舉了起來,朝通風口往裏望去。
戒色的眼睛亮了,激動道:“你們猜我看到誰了?”文清茫然地搖頭。戒色臉色通紅,壓低聲音道:“我看到圓通方丈了!”
沫兒一愣,難以置信地同文清對視了一眼。當年圓通圓寂,三人雖未現場見證,但也確信無疑。沫兒狐疑道:“光線不好,你看錯了吧?”
戒色聲音驟然大了起來:“我怎麽會看錯?”扭頭朝四周看了看,聲音重新低了下來,眼裏含著淚水道:“他瘦了很多,盤腿坐著。”
兩人將信將疑。沫兒道:“你有沒有同他講話?”戒色吸了吸鼻涕,道:“圓卓師父說,他如今需要靜修,不能打擾,要是我發出聲音擾了他的心智,會讓他的病情加重的。”
文清遲疑道:“我記得當年……”
戒色急急辯解道:“他當年生了重病,為了不拖累寺裏,所以才對外宣稱圓寂。”圓卓告訴戒色,他專門找了個僻靜院子給圓通養傷。再有幾個月的調理,圓通便可痊愈,但需要用一種黑蛇的唾液來治病。
圓卓身為佛門弟子,不便公開飼養黑蛇,所以此事隻能偷偷進行。至於具體治病的過程,十分繁瑣,他沒告訴戒色。不過戒色很懂事,很快便明白了自身的使命:支持圓卓飼養黑蛇,讓圓通方丈盡快痊愈。
經不住戒色央求,圓卓同意戒色飼養一條黑蛇,並送了焚香、畫軸給他,告訴他黑蛇的習性。戒色無處安放,見門口的燈籠壞了無人更換,便將黑蛇養在裏麵。
沫兒小聲嘀咕道:“你不怕蛇啊?”在沫兒看來,戒色甚為膽小,在寺院裏唯唯諾諾,任人打罵,從不敢反抗。
戒色甩了一溜兒鼻涕,道:“蛇有什麽好怕的,人才可怕。”這話聽得沫兒一愣,又問道:“白天它跑出來怎麽辦?”
戒色小聲道:“不會,它可有靈性了,隻有聞到熏香才會活動,否則一動不動的,別人也看不到它。”
文清好奇道:“什麽蛇這麽神奇,還能隱身?”
戒色一臉敬畏道:“圓卓師父說了,這黑蛇是聖物,當然神奇。”戒色養這條蛇十分用心,一個月工夫,蛇蛻了兩次皮,長大了很多。據說再蛻一次皮便可以送去提取唾液了,偏偏丟了燈籠。
沫兒唐突問道:“你從哪裏得來的黑披風?”
戒色茫然回道:“什麽?”
看來他確實不知此事,沫兒隻得打住。戒色仰臉看著門上掛燈籠的鐵鉤子,懊喪道:“昨晚沒風啊,燈籠怎麽不見了?”愁眉苦臉的又是跺腳又是歎氣。
沫兒有意問道:“你平日裏給它吃什麽?”
戒色頓時羞愧,一臉不忍之色,低聲道:“我……我這可是犯了殺生大戒了……圓卓師父交待說它隻吃蠐螬……”又開始嘰裏咕嚕念往生咒。
沫兒見戒色小小年紀迂腐得厲害,又好氣又好笑,道:“蠐螬還吃莊稼呢,被吃活該。”
戒色前言不搭後語道:“話不能這麽說……螻蟻尚且偷生……”
沫兒不耐煩,打斷他道:“你從哪裏抓的蠐螬?”昨晚見到那些蟲子個頭頗大,不像是平時所見。
戒色麵露難色,支吾起來。文清覺得利用他對圓通方丈的感情如此套取消息不地道,忙製止沫兒。
戒色想起黑蛇丟失,自己不能為圓通方丈盡力,又難過起來。沫兒安慰他道:“你別著急,它可能就藏在草叢中,晚上你點上香,找點蟲子給它,說不定它自己就出來了。”文清眼見要穿幫,連連朝沫兒使眼色,沫兒慌忙住口,朝文清一吐舌頭。
所幸戒色愚鈍,也未聽出有什麽不妥,隻是順著周圍牆縫四處尋找。文清和沫兒裝模作樣地陪著,看戒色一臉虔誠,都有些不好意思。
日上三竿,幾個村婦過來上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暴喝:“戒色!你這個懶鬼,大殿怎麽還沒打掃?”
回頭一看,原來是戒相。如今他已經升為寺裏的監院,穿一件嶄新的僧袍,厚唇小眼,肥頭大耳,左手裝模作樣地握著一串兒檀木念珠,不住地用拇指撥弄。越是人多,他越喜歡大聲吆喝戒色,一副虛張聲勢的小人得誌之態。
戒色畢恭畢敬地回了個禮,道:“是,小僧這就去。”
沫兒看他不順眼,小聲嘀咕道:“怪不得靜域寺破敗,用的都什麽狗屁和尚。”戒相沒聽清他說什麽,但看他表情不是好話,朝他瞪了一眼,卻指著門上的燈籠罵戒色:“燈籠怎麽少了?戒色,罰你背誦五十遍金剛經,中午不得吃飯!”
戒色點頭打躬,沫兒則怒目而視。戒相肥大的鼻子哼了一聲,搖晃著走回去,手中的念珠未曾拿牢,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地上的香灰僅隻掃了下,並未清洗,念珠的穗子上沾了灰。戒相皺起眉頭,右手掐著蘭花指,彎腰欲撿,又嫌髒。戒色忙撿起給他,一臉討好之色。
文清不禁可憐起戒色來。沫兒卻未曾留意,而是盯著戒相的左手——念珠沒了,但他的左手拇指仍在下意識地同食指摩擦!
傳說中的袁天師,難道是個和尚?
兩人不敢再纏著戒色,唯恐導致他挨罵,便離開靜域寺,各自想著心事。
文清想的是戒色太可憐了,還是回去求下婉娘,看如何將戒色換去一個好點的寺院,或者就直接動員戒色還俗,來聞香榭做夥計得了;沫兒卻想著,圓通方丈到底是死是活?那兩件披風是如何到戒色手裏的?戒色發現的這個飼養黑蛇的土丘同關押老四的土牢有無關係?……
走了一段,不見文清,沫兒回頭一看,文清落著後麵,正同一個陌生男子竊竊私語。那男子將嘴巴貼在文清耳朵邊上,態度甚是親密,但一見沫兒看過來,扭頭便走,很快便融入人群消失不見。
文清快步追了上來。沫兒好奇道:“那人是誰?”
文清懵懂道:“哪人?”
沫兒道:“就剛才同你講話的人呀。他同你說了什麽?”
文清嗬嗬道:“那人傻的,眼睛不好使,認錯人了。”沫兒心裏起疑,賭氣道:“不想告訴我就算了。”
文清急道:“我真的不認識那人,他也沒告訴我什麽。”剛才走著,文清突然被一個男子拉住。那男子相貌極其普通,笑嘻嘻附耳過來,嘴巴裏發出些無意識的詞語,還朝文清點頭微笑。文清以為是個傻子,隻好附和著笑了幾笑。
沫兒看了文清一眼,不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