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色大亮,一縷陽光照在沫兒的臉上,暖洋洋的。沫兒“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沒有新昌公主,沒有幹屍,沒有詭異的古鏡。還是聞香榭沫兒熟悉的床鋪,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漿,兩根香噴噴的油條放在桌子上。
沫兒睜大眼睛。新昌的生平,方怡師太的歌聲……難道真的是做了個夢?
文清道:“你醒了?”
沫兒勉強道:“端上來做什麽?我有手有腳,自己下去吃飯就行。”
文清笑道:“婉娘說你肯定累了。”將洗臉水端過來,“快點洗了吃飯吧。”
沫兒渾身酸痛,像是大熱天去田裏收了幾天麥子一樣,莫名其妙累得像灘泥。當然,也有情緒的作用——沫兒很難受。
那種難受,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後悔,高興、懊喪、悔恨、思念等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還有一種強烈的自憐自艾,讓人又疲憊又興奮,即使躺在**,都覺得四肢無處安放,怎麽動都不舒服。
一連在**躺了兩天,沫兒才慢慢調整過來。文清每日裏端茶倒水,服侍的甚為周到。沫兒哭,他就靜靜地陪他坐著,沫兒笑,他就隨著一同傻笑,但從不多話。
沫兒喝著文清端來的綠豆湯,冷不丁道:“方怡師太就是我娘。”
文清用力點頭道:“嗯。”繼續擦著桌子,沒有半分驚訝,也不追問他從何得來的消息。
沫兒聲音低沉了下去:“我一直以為我是孤兒……原來娘就在身邊,可是我一直不知道。”
文清抬起頭,道:“她活著的時候,你是不是當她親娘一樣?”
沫兒點點頭。文清道:“這就行了。一樣的。”沫兒頓時語塞。
其實沫兒糾結的,是為娘在身邊而不自知所懊悔,而且此信息來得太過突然,沫兒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但文清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沫兒糾結了幾日的難受煙消雲散,甚至覺得自己過於矯情了。
沫兒突然來了興致,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晚的夢境詳細同文清複述了一遍。文清將信將疑,聽到關於新昌公主的,隻說:“她也是個可憐人。”而對於方怡師太一事,文清卻異常羨慕:“若方怡師太真是你娘,那最好不過。”
既然沫兒已經恢複正常,婉娘自然不會放過他。綠豆湯還沒喝完,婉娘就來催促,說要去公主府回訪。
沫兒是一千個不願意。不管那晚的夢是否真實,沫兒都不願意見這個麵目可憎的老妖婆,更別提她房間裏還藏著一具曾經屍變的幹屍。
拗不過婉娘,沫兒起床梳洗了一番,在方怡師太的牌位前磕了頭,燒了些紙錢,三人一起去了公主府。
今日甚為順利。門前侍衛通報了一聲,很快便來了個侍女,帶領他們徑直來到公主的寢殿。沫兒留心觀察周圍的景色,果然同他那晚夢到的一模一樣;那晚偷吃東西的胖侍女也在,正在打掃院落。沫兒不由迷糊起來,不知道到底哪個是夢,哪個才是真實。
一個不小心絆到門檻,被文清一把扶住:“小心。”
新昌慢慢轉過身來,臉上依舊帶著麵紗,道:“你們來做什麽?”那表情,意思分明是,我不去找你們的麻煩,你們還有膽送上門來。
婉娘笑得像朵花兒一般,道:“婉娘今日來看看,公主用了我們聞香榭的粉水,可有效果。”沫兒規規矩矩站著,眼睛卻不老實,總想看看那具幹屍是否還在。
新昌扭轉頭,冷冷道:“不用了。送客。”
婉娘忙道:“若是這個無效,我可另做一款給公主。”正說著,一個侍女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小聲在新昌耳邊說了什麽。沫兒支棱著耳朵,勉強聽到“火化”、“骨灰”幾個字。
新昌的眼睛暗淡了下去,沉默片刻,道:“我不看了,擇吉日開墓,放進去吧。”
侍女領命退出。新昌像是忘了婉娘等人,對著帳幔呆呆發愣。沫兒心道,難道新昌終於想通了,不再變態地同幹屍一起同吃同眠了?卻不敢造次相問。
婉娘似乎猜到了沫兒的心思,朝兩人一擠眼睛,道:“公主終於勘破了?”
新昌一震,茫然道:“勘破……什麽?”
婉娘正視著她的眼睛:“他。”
新昌喃喃道:“他不喜歡我,從來都不,不管我做什麽……”
婉娘道:“你喜歡他嗎?”
新昌下意識朝床那邊看去,無意識地重複道:“我喜歡他嗎?”
婉娘歎了一口氣:“你隻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不喜歡你罷了。”
新昌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我去找過那個女人,可是找不到她……”
新昌是聖上最寵愛的公主,自幼驕縱任性。她同蕭衡打小兒便認識,但並無深交,隻在那年仲夏,兩人在核桃林偶遇,新昌竟然對蕭衡一見鍾情。蕭衡並不愛新昌,可是迫於皇家壓力,他無力抗爭,隻能娶了新昌,由此便開始了一段索然無味的孽緣,也生生將一個天真爛漫的公主漸漸逼成了一個心狠手辣、**不羈的怪物。
憑心說,新婚之初,自當新昌發覺蕭衡不愛自己便心冷了,兩人甚至約定互不幹涉。但不曾想,步入中年的蕭衡不顧身份,卻愛上了比他小十二歲的民女阿怡。新昌咽不下這口氣,立誌一定要征服他,甚至不惜用道家的迷情法術。沒料想,未等到蕭衡愛上自己,他已經在丹藥的毒性下一命嗚呼。
婉娘尖刻道:“你其實不愛他,你愛的隻是那種愛他的感覺。”
新昌木然重複道:“愛他的感覺……”
婉娘歎道:“公主算是有慧根的,如今勘破還不算晚。可是駙馬爺這一生,又何必呢?”
駙馬蕭衡同農家女子阿怡不過數麵之緣,對她的機靈脫俗念念不忘。除了阿怡,任憑多美的女子、多顯赫的家世,在他眼裏都與糞土無異。但阿怡很早就離開了洛陽城,不知所蹤。
越是這樣,蕭衡就越放不下,新昌也越是憎恨。但憎恨一個找不到的人,如同帶著滿腔怒火的拳頭打在棉花上,無處著力。新昌同蕭衡,就這樣圍繞著一個影子一樣的人物糾纏了一輩子,痛苦了一輩子。
新昌突然覺得倦了。原來拚了命要爭取的東西,如今看來竟然如此好笑。她一把扯掉了麵紗,叫道:“來人!”
候在門口的侍女進來,一抬頭看到新昌沒戴麵紗的臉,慌忙捂住眼睛,跪下道:“奴婢什麽也沒看到,求公主饒命。”
新昌的臉上,那些疤痕明顯平複了,雖然不美,但總算能夠見人。
新昌出乎意料地沒有發脾氣,道:“不用開墓了,將駙馬的骨灰撒入洛水。”侍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忙唯唯諾諾低頭退出。新昌轉向婉娘,淡淡道:“他的遺言,葬入洛水,隨時守候他的阿怡。”
沫兒聽到“阿怡”,眉頭跳動了一下,緊緊咬住嘴唇。
婉娘拿出剩下的那瓶蠐粉水,微笑道:“公主果然大氣。蠐粉水可繼續使用,兩瓶用完,即可使用普通的胭脂水粉了。不過古鏡我可要收回了。”
新昌呆呆道:“謝了。”
婉娘走上前去,將桌麵上的古鏡收起,交給文清抱著。新昌就那麽麵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整個人的精氣神兒都同原本的戾氣一起消散了,了無生機。
一生苦苦奮鬥的目標,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而直至美人遲暮才發現,自己和對方都如此的可笑可憐,這種悔悟確實讓人難以接受。婉娘眼中閃過一絲同情,道:“婉娘還有一事請教公主。”
新昌慢吞吞轉過眼神,道:“講。”
婉娘道:“袁天師是誰?您的師父又是誰?”
新昌眼中隱隱閃過一絲懼意,緩緩道:“……我不能講。你……還是不要招惹他的好。”卻並不提起她的所謂師父一事。
婉娘無奈道:“好吧,謝謝公主提醒。關押王老四的土牢……”
新昌不等婉娘說完,大聲道:“送客!”一個侍女推了三人出去。
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回去。沫兒鬱悶不已,道:“這可好,什麽也沒問出。”
婉娘道:“我本來也沒指望她告訴我們什麽,隻要以後她不再攪和此事,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文清讚道:“一款蠐粉水就讓新昌轉了性子,婉娘真厲害。”
婉娘莞爾一笑,道:“那株奠柳我養了多年了,一直找不到匹配的原料。這次得了個盅蟲,再配上沫兒的血……”她一臉邪惡地盯著沫兒,“偏巧沫兒又是這個時候,三者共同作用,功效大了去了……”
沫兒小臉通紅,厲聲喝道:“胡說什麽你!”
文清大感驚異:“‘這個時候’,是什麽時候?”
婉娘一本正經道:“就是沫兒剛好不高興的時候。”
文清疑惑道:“沫兒不高興,血液的功效就會不同?”
婉娘正色道:“不錯。沫兒天賦異稟,他的血與眾不同。”文清不疑有他,羨慕道:“老天爺對沫兒可真好,又聰明又漂亮,還……”撓頭對著沫兒傻笑起來。
沫兒情知婉娘拿他開涮,憤憤道:“哼,自己小氣,卻偷偷擠我的血。”
文清忙道:“下次用我的好了。我身體強壯,少一點血沒問題。”
婉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沫兒,道:“你的血太粗了,不行。還就得要沫兒的。”
沫兒隻覺得渾身別扭,也顧不上計較了,忙道:“放了奠柳的蠐粉水,陰性大增,同古鏡便能相互作用,映照出人的一生來。對不對?”
婉娘嘻嘻笑道:“沫兒真聰明。”這麽說,那晚看到的確實不是夢,而是真實的了。但是自己明明躺在**哪裏也沒去呀?那晚自己身輕如燕,四處亂闖,公主府中的侍女侍衛卻全然不見,醒了之後又累得不行,難道——沫兒突然叫起來:“難道真能靈魂出竅?”
婉娘大笑道:“當然當然。”她這一笑,沫兒又疑惑起來,瞪了她一眼,道:“不知道你搞的什麽鬼。”
婉娘故作神秘道:“通常開花的奠柳是不吃東西的,但有一樣除外。”
奠柳性陰,尤以花朵為最。如此時以處子之血喂之,花朵便可通陰陽。恰逢沫兒初潮,身體陰性最重,采了中指血放在蠐粉水裏,奠柳花吸食血液,將蠐粉水中的精氣也吸收了。再利用奠柳見光化水的特質,將化了後的奠柳花重新融入粉水。
隻是這“初潮”、“處子之血”之類的話,自然不好明說,更萬萬不能讓文清聽到,否則沫兒估計要同婉娘拚命了。
看沫兒一副要炸毛的樣子,婉娘忍住笑,道:“白白讓你體驗一回靈魂出竅,還不好?”
如此多的原料加入,粉水的功效早不是單純的修複了。特別是靈虛古鏡,最是映照出人的內心。因此,當新昌用了蠐粉水後,古鏡便將其心底最為糾結在意的場景一幕幕呈現。
沫兒怒目而視。文清慌忙打圓場,扯開話題道:“即便新昌公主放下了,不再找我們的麻煩,可是披風去哪裏找呢?”
婉娘悠然道:“得過且過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