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四慢慢走著,小心地聽著耳邊的動靜。還好,自從上次婉娘破了死門鬼塚之後,耳邊的說話聲便沒有出現。
老四不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本來想著做了捕頭,好好幹活,賺錢養家,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算了,哪想到卷入這麽一檔子事兒,擔驚受怕,唯恐哪一天便丟了性命;丟了性命尚且事小,要是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玉屏和尚未出生的孩兒可怎麽辦呢?
路邊一個行人突然猛拍了老四的肩膀:“王鋪頭公幹回來了?”
老四嚇得跳了起來。看清楚是一個街坊,轉而點頭笑道:“正是,正是。”
那人曾經東西被偷,還是老四追回來的,所以每次見到老四都極其熱情:“哎呀,辛苦了,看你瘦的!這王嬸在家也辛苦啊,真不容易……”
老四想起玉屏挺著肚子站在門口等自己回家的樣子,不由愧疚,同那人敷衍了幾句,見前麵街角王家銀器店尚未打烊,摸了摸懷裏,慶幸關押這些天身上的銀錢未被搜去,快步走過去,叫道:“掌櫃的,給我拿副珍珠耳墜!”
遠遠看到家門口的小巷,老四心中一陣激動,快步走了過去,推門叫道:“玉屏!”
不見錢玉屏出來,倒是嶽母吳氏從上房探出頭來,喝道:“還知道回來啊你?我當你死在外麵了呢!”
她一向如此,老四也不在意,笑著問了好,張望道:“玉屏呢?”
吳氏將簾子摔得山響,朝偏廈一努嘴巴:“躲著捂黴呢。”接著嘟囔著表達自己的不滿,但聲音卻大到剛好能讓老四聽到:“別人也不是沒生養過,就你家懷個娃嬌氣!不讓摸不讓看,哼,將來臨盆了別指望我去伺候!我摸一下怎麽了?我手上又沒屎!”
看這樣子,嶽母又同玉屏鬧別扭了。老四暗暗好笑,敷衍了幾句,打開簾子正要進屋去,玉屏已經扶著腰身走了出來,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這次公差怎麽這麽久?”
老四被抓之前,托人帶信,隻說是出公差,並未敢告訴玉屏實情,忙支吾道:“嗯,幾個案子一起辦……又和嶽母頂嘴了?”
玉屏抿嘴一笑,道:“她就這樣,不和我吵架還覺得沒趣兒呢。”將近一個月不見,玉屏的臉又圓潤了些,腰身倒是變化不大。
老四嘿嘿一笑,心情大好,蹲下身子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激動道:“動了沒?五個月了,是不是會動了?”玉屏將他頭推開,紅著臉道:“風塵仆仆的,趕緊先去洗臉。”此時此刻,老四覺得,自己受多少罪也值了。
老四乖乖地洗了手臉,回到房間。屋裏點了熏香,味道濃鬱,老四打了個噴嚏,擔心道:“怎麽這麽重的香,別熏著了孩子。”
玉屏嘴裏道:“不會,這是安氣凝神的,最適合有身子的人用。”打開熏籠,又放進一塊香料。老四嘿嘿笑著,上前去抱錢玉屏。錢玉屏閃身一躲,嗔道:“小心孩子。”
老四從懷裏拿出一個錦緞首飾盒子,道:“你看這是什麽?”
玉屏瞥了一眼,道:“什麽東西?”
老四喜滋滋地打開盒子。這是銀器王凡家出的珍珠耳墜,精致的雕花銀飾,上麵鑲嵌了一顆指肚大的粉色珍珠,圓潤飽滿,閃著淡淡的光暈。
玉屏驚叫了一聲,拿起首飾盒愛不釋手,雙眼放光。老四嘿嘿笑著,取出耳墜,不由分說給她戴上:“多漂亮!配你的臉剛合適!”
兩人正鬧著,隻聽門簾一響,吳氏闖了進來,忿忿道:“你這死丫頭,老四回來了,咱說道說道。”竹筒倒豆子一般劈裏啪啦數落道:“老四,你也好好管管你媳婦。她懷孕了,我高興得很,可是她呢,我想摸下她的肚子,看看是男是女,她碰都不讓碰!我說你不在家,讓她跟我睡,她偏不,半夜三更不睡覺,去外麵溜達,走路還走得飛快!這孩子能安穩長大麽?我說不讓點這麽濃的熏香,她非要點!熏得自己嗓子都嘶啞了!”
她氣鼓鼓望著老四,隻等老四評理,一副老小孩的樣子。老四笑道:“嶽母消消氣,玉屏她本來就強,你不要同她一般見識。”錢玉屏將身子扭到一邊,微微皺眉道:“娘,多大點兒事。老四剛回來,你讓他清淨一會兒吧。”
吳氏頓時委屈,指著玉屏對老四道:“你看你看,她就這態度,我一說話她就不耐煩。特別是懷孕以來,整天不和我說一句話,我要走到她三米範圍內,她都隻往後躲。我能吃了你?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
別人家都是婆媳關係難處,沒見過這種親生母女吵得不可開交的。老四哭笑不得,哄著道:“嶽母有什麽事兒給我說好了,她有孕在身,心情煩躁也是有的。”吳氏又嘮嘮叨叨數落了半日,方顛兒顛兒地去給錢玉屏準備吃的了。
看吳氏走開,老四笑道:“你看嶽母嘴上厲害,心裏還是疼你的。你也不要太過倔強。”伸手去摸玉屏的肚子,嘴裏道:“兒子,讓老爹摸摸……”
玉屏飛快地將他的手打開,跳到一邊。老四驚訝於她的反應為何如此之大,搓手道:“沒事吧?五個月了,胎像已穩。”玉屏嗔道:“你整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不要讓邪氣侵染了孩子。”
老四雖然心裏覺得玉屏有些過於小心,但還是聽話地挪開了手。玉屏自懷孕以來,脾氣越來越壞了。懷孕初期,她說胎像不穩,不讓老四碰,連晚上也不讓老四同她睡一張床,說是免得他晚上翻身壓到肚子;如今已孕五月,她又稱擔心邪氣入侵,不讓靠近。
入夜,老四一個人躺隔壁屋裏的**,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四今年已經三十有四,自己無權無勢,故對家庭極為看重,特別是玉屏有了孩子後,什麽都順著她,寵著她。可是今晚,他很想躺在玉屏身邊,雖然受的苦不能和她講,隻要能聽到她勻稱的呼吸聲就知足了。但玉屏攆了他去隔壁睡,說是聽他打呼睡不著。
老四走後,沫兒猶在憤憤不平:“管他幹嗎,忘恩負義的東西,由著他自生自滅算了!”
文清不忍道:“沫兒別這麽說,四叔也是迫不得已。”
沫兒直著脖子道:“他迫不得已?那就活該我們被挖肝取心?我還不信了,他連提前送個信都沒機會?那日在鬼塚裏,還戴個假麵,故意不讓我們發現。要是我們幾個就此死了,他投靠袁天師這事兒豈不是天衣無縫?哼,什麽苦衷,隻怕其中還有什麽好處吧?”
婉娘擺手笑道:“瞧見沒有,得罪誰都別得罪沫兒,整個一刺兒頭。”
沫兒正要辯駁,黃三拿了那瓶子蠐粉水過來,嘶啞道:“加嗎?”
婉娘道:“當然。”冷不丁抓住沫兒的右手,拿過一支銀針紮在他的中指上,未等沫兒反應過來,已經擠出了三滴血在粉水裏。
沫兒扭動著身體亂跳一氣,嚎叫道:“你做什麽!”文清忙道:“他怕疼,用我的好了。”
婉娘回到:“傻小子,你的不行。”一直擠了足足十二滴血出來,才鬆了手,笑眯眯道:“沫兒,你想不想把丟的兩件披風找到?”
沫兒哼哼著,捏住了手指,嘟囔道:“每次都是我倒黴。”
沫兒的手指血,汪在粉水正中,並不能同其融合。婉娘莞爾一笑,讓黃三打開了他房間裏屋的門。
沫兒止住了腳步,死活不肯進去——黃三房間裏麵種植著一棵會吃人的奠柳,沫兒曾經因為好奇進去被纏上,身上紅腫了好久才痊愈。不過自從製作迎蝶粉采過奠柳的汁液,之後便從未見此門打開過。
房門一開,便聽到了輕微的拍手聲。沫兒心有餘悸,嚇得忙往後退。
因為奠柳不能見陽光,房間十分昏暗。文清打了燈籠,見奠柳枝條幹澀,葉子皺巴,隻有少數葉片一翕一和,發出類似人群鼓掌的聲音,不由擔憂道:“似乎好久沒喂過了,還行嗎?”
婉娘小聲道:“奠柳有著長長的休眠期,若是不受外界幹擾,它可以連續休眠三年。”嘴裏說著,雙手合十,隨著奠柳葉片的拍打聲不停擊掌,並越來越快。奠柳似乎被驚醒了一般,越來越多的枝條開始抖動,加入擊打的行列。
婉娘住了手,叫道:“沫兒你看,奠柳開花啦。”沫兒一步一蹭地走過來,伸長了脖子道:“真的?
果然,奠柳的幾個枝條頂部開了綠色的小花。說是小花,其實是五個嬌嫩的葉片圍攏,頂端向內稍稍卷曲,看起來就像花兒一般,特別是其中一朵,在燈光下泛出瑩潤的翠色,如同翡翠雕成的一般。
頂部有花的枝條似乎更加靈活一些,聽到響動,便朝著門口伸了過來,頂端的小花發出嘶嘶的聲音。婉娘瞄準那朵最為青翠的花,飛快地將手中捧著的粉水遞了過去。
那花兒顫巍巍地伸進了玉碗中,在粉水表麵輕輕抖動了片刻,像是嗅到了血的味道,猛然低垂,片刻工夫,將沫兒滴落的粉水中的手指血吸了個幹淨,並慢慢由翠轉紅,甚至可以看到鮮紅的血絲正順著花瓣朝枝條輸送。
這些舉動,讓人不由覺得,這奠柳根本就不是一棵樹,分明是一頭樹狀的動物。
黃三一步上前,撥開蜂擁而來的枝條,哢嚓一聲將吸食了血液的花兒剪了下來丟進粉水中,然後飛快地關上了門。
婉娘將粉水捧到院中,仰臉笑道:“剛剛好。”夕陽斜照,一抹淡淡的陽光落在粉水中。原本還微微跳動的奠柳花慢慢融化,直至全部化成了水,同蠐粉水融為一體;粉水中的酒味變淡,桂花的香味卻更加悠長。
黃三取了兩個圓肚細嘴玉瓶,用漏子將粉水分裝,這款粉水便算完工了。沫兒討厭新昌,幸災樂禍道:“蟲子粉,奠柳水,新昌公主用了變得更醜。”
文清提醒道:“還有你的血呢!”
沫兒本來一心想著找披風的事兒,突然明白過來,頓時大發脾氣:“幹嗎要用我的血?”
婉娘一臉無辜,道:“你弄丟了披風,我沒讓你續簽十年的賣身契,你還想如何?我幫你找披風呢,這點血都舍不得?再說了,這款粉水名貴得很,我這麽免費送你一瓶,我都虧死了呢。”
沫兒哼道:“懶得理你。我才不要這個鬼粉水。”其實沫兒也想到了,披風被袁天師奪走,總得找回來。但洛陽如此之大,除了知道手指摩擦的特征之外,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要想探知他的消息,還得從新昌那裏入手。隻是不知道這粉水又是加沫兒的血,又是使用奠柳花,還提前將血擠入粉水中,這麽大費周章到底有什麽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