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粉水做好了,一直放著,也沒找到合適的買主。時值牡丹正盛之期,街頭巷尾,尋常人家,常見一兩支旁逸斜出的花朵隨風搖曳,為洛陽城增添了幾分豔麗。但也有一些牡丹園開始清理老化的牡丹植株和種子,文清和沫兒便每日去各大花園、商市附近轉悠,尋購新鮮的牡丹根葉備用。
今日兩人運氣不好,從南市到北市,都沒買到優質的新鮮牡丹根,隻好無精打采地回來了。行至修善坊,文清突然想起今早出門時,婉娘曾交待要他順便買些好米回來做底粉,便讓沫兒先回去,自己去了米行。
沫兒肚子餓了,快步往家趕。見聞香榭大門洞開,嘴裏叫道:“我回來啦。”
中堂大門緊閉,無人應答。沫兒朝廚房叫道:“婉娘!三哥!”伸手去推中堂大門。
——中堂大門上,貼著一個封條,上麵蓋著一個朱砂大印。沫兒愣了下,縮回了手。遲疑間,隻聽砰一聲悶響,後腦勺一陣劇痛,頓時不省人事。
沫兒在一片亮光中醒了過來,卻無法睜眼,因為隻要稍稍一動,便覺頭暈目眩。隱約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聲音傲慢道:“另一個呢?”
一名男子畢恭畢敬答道:“還沒找到。”
一股香味衝進沫兒的鼻子,似乎是半邊嬌的香味。不知是絲巾還是衣角劃過沫兒的臉,有些癢。沫兒強忍著不動。
“沒死吧?”女子直起身,冷冷道。
男子更加恭敬,道:“回公主,隻是打暈了。”
沫兒知道是誰了。那個假紅袖,新昌公主。其實上次事件之後,他便和文清提起過,擔心新昌公主報複,今天果然來了。
新昌公主轉過身,道:“澆些冷水來。”
這大冷天的。沫兒慌忙動了動,強忍住嘔吐,慢慢抬起頭來。脖子黏糊糊的,後腦勺一陣發涼,似乎流了血。
新昌公主臉上蒙著白紗,白紗上用淡藍絲線繡了個古篆體“靜”字,甚為優雅。但她一雙眼睛冰冷陰鷙,不帶一絲溫情,更這個“靜”字更是不搭邊。
新昌公主看也不看沫兒一眼,道:“把他丟到旁邊靠著去。帶她來。”
男子將沫兒拎到柱子旁。門開了,四個侍衛樣的人,推著婉娘走了進來。
頭暈得輕了些,沫兒慢慢轉動腦袋。這是一間高大的佛堂,氣派的原木條桌,金色的紗帳,中間供著手抄的經書,上麵匾額寫著“靜心堂”三個大字。堂中間卻放了一張圓桌,倒像是要宴請客人一般。
這地方是聖上賜予新昌公主修行的,沫兒幾個月前曾在小安的帶領下偷偷來過,結果不但被抓,還丟了披風。
婉娘朝沫兒看了一眼,垂手站立,道:“婉娘見過公主。”
新昌仍背對著婉娘,一動不動。幾個侍衛告退,大門關上了。
新昌倏然轉身,欺身上前,拉過婉娘廝打起來,一邊打一邊咬牙切齒辱罵:“你這個該死的小賤人,你以為我收拾不了你麽……本公主一句話就能讓你在洛陽城中消失!……我要把你碎屍萬段……”
還公主呢,這簡直同市井罵街的潑婦沒有兩樣。婉娘似乎被驚住了,隻管躲閃,也不還手。
新昌卻越戰越勇,嗬嗬怪叫道:“賤人!賤人!我要把你的臉咬下來!”一把扯了臉上的麵紗,撲上去咬婉娘的臉。
婉娘輕巧巧一巴掌,打在新昌的肩頭,新昌站立不穩,跌坐在地上,依舊破口大罵。窗外侍衛竟然也無人進來查看,顯然知道這位公主的脾氣。
婉娘冷冷道:“若公主叫婉娘來,就是為了罵人,那我就告辭了。”
隱約聽到窗外有人輕咳了一聲。新昌愣了愣,閉上了嘴巴,惡狠狠地瞪著婉娘。她的一張臉慘不忍睹,左側臉頰上,一個鴿蛋大的疤痕,中間凹進周邊鼓起,暗紅色的結節蚯蚓般扭曲在一起;右側臉頰一條長長的撕裂性疤痕,從顴骨一直到嘴角,還有脖子各種抓痕,條條驚心。她之前用密術扮成紅袖的樣子,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如今滿麵疤痕不說,眼角鬆弛,眉毛稀疏,老態盡顯。
沫兒扶著柱子站起來,嘔出幾口清水,慢慢走到婉娘身邊,拉住她的衣袖。婉娘拿出一瓶冷香粉,倒出些敷在他後腦勺的傷口上。
新昌爬了起來,眼中的怨毒一閃而過,深吸了一口氣,嘴角**了一下,勉強道:“今天請你來,是要感謝你幫忙調整洛陽的風水,佑我李家萬世永昌。”她重新帶起麵紗,擊掌道:“來人,上菜。”
幾個侍衛、侍女魚貫而入,將桌椅碗筷擺好。
第一個菜上來了,是紅燒鯉魚。新昌款款坐下,示意婉娘也坐下,夾了一塊魚肉放在婉娘前麵的碗碟上,斜眼看著婉娘,皮笑肉不笑道:“嚐嚐我府裏的手藝。”
第二個菜是清蒸魚頭。新昌撥弄著魚的眼睛,嘖嘖道:“有人說渭水河鮮好,要我說,哪裏也比不上洛水的鯉魚味道鮮美。嘿嘿。”
沫兒心頭一緊,覺得好像有些東西不對勁,但卻不知是為何。
婉娘笑道:“公主好品位。”
菜源源不斷地上來。涼拌魚皮,酒釀魚膘,幹煸魚排,花椒魚片,鴛鴦魚棗等,數十道菜,全是以鯉魚為原料的,香氣四溢。
新昌不住地給婉娘夾菜,盯著婉娘的臉色,嘴裏說道:“本公主專門為你準備的,嚐嚐味道怎麽樣?”甚至還招呼沫兒:“小子,你也來嚐嚐呀。”
不知是餓的,還是因為後腦受傷後的眩暈,沫兒胃部一陣翻滾,“呱”地把一大口酸水吐在了飯桌上,四處飛濺。
婉娘剛夾起一塊魚肉正要吃,見此情景,慌忙起身,拉著沫兒推搡了幾下,低聲嗬斥道:“你這小子怎麽這麽上不來台麵。”轉而賠笑道:“公主恕罪。小門小戶的孩子,沒見過大世麵。”
新昌掩住口鼻,惡心不已,連聲叫人將飯菜撤了去。
沫兒捂著肚子,愁眉苦臉站在一旁。婉娘施了一禮,道:“謝謝公主美意。若無他事,小女子就告退了。”
新昌眼中恨意大熾,瞪著婉娘良久,冷冷道:“本公主要祛除臉上的疤痕。”
婉娘拿出手絹兒,將沫兒嘴角、衣襟上的穢物擦拭幹淨,這才道:“哦。什麽條件?”
新昌大怒,一字一頓道:“你還敢和我談條件?”
婉娘微微一笑,道:“相信這兩個月公主也沒閑著。你的臉隻有我聞香榭能治,不過我的香粉從來不白送。”
新昌咆哮道:“我殺了你!”伸出手臂朝婉娘臉上抓來,麵紗飄起,充血的瘢痕瞬間變成紅色,猙獰得如同厲鬼一般。
婉娘直視著她,輕描淡寫道:“那好啊。你殺了我吧。”
新昌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婉娘道:“三個條件,第一,不許再為難老四;第二,我的兩個小童要確保安全;第三,聞香榭在洛陽開店,不許官府無故找茬。公主若是保證不了這三點,那就殺了我好了。”
新昌的眉骨劇烈**了一下。上次事件之後,新昌深恨婉娘壞其好事,每天所想,無一不是將婉娘千刀萬剮,但因身體多處受傷無暇顧及。待傷好了之後,又發覺容貌盡毀,這兩月來,訪遍城中名醫,皆不能治,思來想去,竟然還得求助於婉娘。
婉娘追問:“公主覺得怎麽樣?”
新昌哼了一聲。
婉娘道:“煩請公主吩咐手下。”
新昌遲疑片刻,高聲叫道:“來人!”
一男子躬身進入。新昌轉過身,背對著他,威嚴道:“吩咐府衙,放出捕頭王老四,恢複他的鋪頭身份。其他人等也不許打擾聞香榭。”男子領命而出。
沫兒這才知道老四被抓,怪不得這月沒見他呢。
婉娘莞爾一笑,命新昌坐到椅子上,仔細查看了她的臉,又用手指輕輕按壓,沉吟道:“疤痕過深,傷及皮膚機理。臉部又不同其他,最難修複。”
新昌猛地睜開眼睛,嚇了沫兒一跳。
婉娘接著笑道:“除了我聞香榭,世上再無整治之法。”
新昌又哼了一聲,重新閉上眼睛。
婉娘道:“我剛好做了一款粉水,最是化腐生肌。請公主三日後取貨。每晚配合靈虛古鏡使用,半月之後,保證公主嬌豔如花。”
新昌眼裏總算露出了一絲光亮。婉娘道:“若無他事,婉娘就告辭了。”拉起沫兒便走。
新昌指著沫兒,冷冷道:“你走,他留下。”
婉娘堅決道:“我做香粉需要幫手,其他人不行。”
兩人對視了片刻,新昌垂下眼睛,擺擺手,讓其離開。